“你……为何这么……恨朕?”仲仪捂着朝外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处,嘴唇已经变成一片惨白之色,“朕听说你病了……一路……赶来看你……”
常明兮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一只眼睛,脸颊的那一边很快被他蹭上血迹,他什么都没有说。
“副将!副将!”
外边传来撞门的声音。
“砰”一声,门被撞开了,秦珏冲进来后,脚步很快顿住了,怀里抱着的东西也因为大骇而落在地上。
“皇上!”
常明兮忽然轻笑一声。
此时什么都不该问,秦珏自己心里也大概有了点数了,他冲到仲仪的身边跪下,手忙脚乱地从肩上脱下药箱,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拿出一颗药来给仲仪服下。
“皇上,小的帮您把烛台拔出来,您忍着些。”秦珏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道。
“等下。”仲仪闭上眼,咬牙按住秦珏的手。
秦珏不解。
仲仪的手抬起来,指着常明兮:“你……先去看看他的眼睛……”
常明兮嘴角的笑意骤然消失了,他的睫毛颤了颤。
秦珏朝常明兮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他那无神的找不到焦点的眼睛,秦珏心下一惊,难道说药性已经发作了?
来不及思考这些,仲仪的血越流越多,但见他说话时除了虚弱并没有声嘶的现象,应该是没有刺破肺部等器官。秦珏的拳头握了握,扭头回来急急说:“皇上!先让小的为您诊治,等不得了!”
“朕要知道……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皇上!”
仲仪忽然厉喝一声:“不得抗旨!”
秦珏又急又气,只得无奈地长叹一声,他抱着药箱蹲在常明兮的面前,开始仔细地检查,末了,道:“是毒性发作,若是及时用药,应该能有救回来的可能。”
“明兮,”仲仪轻声唤出他的名字,手肘撑着地,凄然笑道,“若是你的眼睛……救不回来了,朕……也活不了了,就把朕的眼睛给你吧。”
秦珏的动作滞了一滞。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皇上和副将,竟真的是这层关系。
常明兮闭了闭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停了下来,久而,他转过头来,居然准确无误地看着仲仪,接着,仲仪清楚听见他的声音顺着气流滑出来:
“我宁愿自尽。”
第四十八章:皇恩浩荡
他这是……恨透了朕啊……
“好,好……”房间里静悄悄的,仲仪点点头,居然还笑起来,他的唇形很漂亮,薄薄的带着一点弧度,此时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苍白的颜色,只在嘴唇内侧留了一条淡粉色的线,他的手握住腰腹上的烛台,霍然间朝上一拔,烛台生生被他拔了出来,鲜血溅了震惊的秦珏一脸。
仲仪紧紧闭着双眼,咬住颤抖的下唇,失血叫他此时连呼吸都困难了。
秦珏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脸上的血了,跌跌爬爬冲过去,喂药,敷药,止血,一气呵成,他热得下巴上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一抬袖子被胡乱的擦去。
常明兮就那么坐在原地,不阻止也不帮忙,仲仪在脑子昏沉的最后一刹那睁眼看他,看见他长发掩映下的侧颜,美得如湖光山色,青螺翠黛。仲仪挣扎着,一分分地把手伸过去,摸到常明兮扶在地上的手,手指一根根的缠住,然后握紧。
常明兮惶遽地想要把手缩回来,但是却挣脱不开。
“皇上,”秦珏喊了一声,但不见仲仪有所反应,他心下一凉,又是大喊一声,“皇上!皇上!”
他已然昏过去了。
转眼又是夜凉如水。
“药凉了。”秦珏把汤药端到常明兮的面前。
常明兮坐在窗户底下,目光无神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对秦珏的话也恍若未闻。许由是和裴铭得知之后早已赶到,裴铭只看了一眼地上的血便想朝常明兮冲过去,但许由是及时制止住了他。
“这已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了。”许由是叹一声,道。
“副将,喝了吧,襄丘的峭壁险绝无比,这稀少的龙骨碧露得来不易。”秦珏依然是低着头,恭敬道。
秦珏端着药站在他身边许久,见常明兮迟迟没有反应,裴铭还是恼了,他大步走过去提起常明兮的衣襟,骂道:“是,没有皇上的意思,我杀不了你,你要庆幸皇上现在还活着,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裴铭不会轻饶了你。”
说完,将他重新往地上一扔。
常明兮的背重重撞向墙壁,他仰头,看不见裴铭的方向,只是阴恻恻地冷笑,终于开口:“……好一个忠臣。”
听见他说话,三个人都是一愣,裴铭甚至连生气都忘了。
“这个人是你们的皇上,你们效忠他,是因为你们没有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也没有尝试过十几年都被关在宫里,什么人都见不到的滋味,你不知道夜又多长,也不知道恨有多难熬……”常明兮的声音轻而缓,众人惊诧地看着他,没有人能想过这样一张面容上会出现这种眼神,很平淡很空茫,但是却又阴寒到了骨头里,像是能吃人一般,渐渐的,他的声音抬高起来,一字一句到最后竟然都变了声调,“那么就是因为他是皇上,他至高无上,万民臣服,所以是不是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这份皇恩浩荡!”
房间里一片寂静,久久不闻人声,裴铭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惨面如灰的仲仪,从来脑子里只有“尽忠”二字的他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他真的错了?裴铭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常明兮来,但是他仍做不到因为常明兮而对皇上有任何的不满。
下一刻,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的,是秦珏,他端着药碗上前,眉目低敛着:“那么既然皇上还活着,所以副将您也不能死。”
摇晃着的烛火,明一下,暗一下。
常明兮在黑暗中睁开眼,这层无边无际困住了他。
空气里不知道有什么样淡淡的香味,也许是药香,也许是瓜果的清香,常明兮伸出手来,秦珏赶紧将药碗放在他的手上,他将碗口送到嘴边,闭着眼睛仰头喝尽。其实这个药真的不苦,龙骨碧露,味道就像是夏日里荷叶上的露水一般,带着点清爽的草香。
秦珏松了一口气,把空碗接了回来。
仲仪他们来的时候,说是大宸为常明兮派过来的医师,与常明兮一同留在西宛的士兵认得裴铭,心照不宣地报告了小国主,将他们领进了宫殿。
如今仲仪受了伤,秦珏只能带着常明兮搬去了别的寝室,裴铭与许由是又各是一间屋子。但那天晚上裴铭想到常明兮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便起了床在西宛具有独特风情的宫殿走廊里来回走着。
而走到仲仪所住的寝室之时,透过窗影,他忽然看见,昏暗的烛火中,屋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裴铭神经一崩,立刻推门而入,待看见屋里那人站在仲仪的床边慌张地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大喝一声:“谁?”
那人举起身边的烛台,走近裴铭,裴铭眯了眯眼睛,烛光下那人的面孔露了出来,“是我,”许由是道,“别紧张。”
裴铭放松下来,但很快又皱起眉头,极其小声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许由是回头看了仲仪,道:“没人伺候我不放心,来看一眼皇上。”
裴铭看床上的仲仪,胸膛在有规律但十分缓慢地起伏着,这才点点头,冲他招了招手,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仲仪的寝室,朝宫殿外边走去,西宛的士兵在夜间巡视,见他们出示了临时的证明才给放行。宫殿外走不远便是一片荒漠,许由是走了几步,说是鞋子里面进沙子硌得难受,裴铭便带他找到一个小沙丘,等他坐下后帮他把鞋子脱掉,往外倒沙子。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许由是问他。
裴铭蹲着,重新帮他把鞋子穿好,笑了一下,又去脱另外一只,道:“其实也没有想去哪儿,就是睡不着,想跟你出来走走,我们也许久没有这么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
许由是看着裴铭一个战场上杀敌无畏的人,此时在为自己做这么细小的事情,心里不由地也有点感动,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问:“是不是今天听了常明兮的那话,心里不舒服?”
“你呢,你怎么看?”裴铭反问他。
许由是踟蹰了一下才开口,似乎是在纠结措辞,“你没有错,”他说,“你是皇上的臣子,效忠于皇上是你的职责,而且……皇上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不对的事情来,常明兮是常明兮,你是你。”
裴铭笑笑,起身坐在许由是的边上,把他抱在了怀里:“穗寒,但愿我们之间没有他们那么多阻隔,你做你的文臣,我做我的武将,一辈子为大宸效忠,一辈子在一起,可好?”
许由是侧过头看裴铭,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好,只是你那魏丞相家的小姐……”说到这里气息又微弱了下去,像是很不想提。
“你放心,我会去解决的,”裴铭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拍着许由是的手背,“你放心,回去就解决。”
许由是能感受到裴铭指腹上的厚茧正在摩擦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肤,他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但是眼里的光却暗沉下去。
仲仪是在第二日的傍晚醒来的,西宛日落的晚,平时这个时辰大宸早已是万家灯火,然而在西宛,太阳依旧高挂西边,日光仍有能刺痛双目的力量。
伤处还在疼着,但躺了这么久筋骨都像是散了一样,他捂着伤处坐起来,心想,还好那烛心台并不是很长,否则这回自己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稍稍拖着步子走出寝室,迎面走来一名西宛将士,仲仪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的了,心说也许是刚到西宛是见过的,这儿的人浓眉,深邃的眼窝,高鼻,蜜色的肌肤,长得也都大抵差不多。
那名将领也看到了仲仪,脚步顿了一顿。
仲仪喊住他,问道:“我是常副将的医师,你能告诉我常副将现在在哪里么?”
那人看了仲仪一会儿,接着回身一指,用西宛人特殊口吻的音调道:“往那里出去,拐个弯就到了。”
仲仪道:“多谢。”
那人一笑:“不客气。”
果然拐个弯就看到了,那是一块颇为宽敞的地方,一块凉棚,一张长条矮桌,旁边就是一汪小小的湖泊,是西宛人民赖以生存的水源。常明兮此时正坐在矮桌后面,西宛的另一名臣子模样的人在与他说着什么,他的眼睛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条白布,可表情看得出,依然和从前一样寡淡凉薄的味道。
秦珏坐在他的身旁。
“我要回去了。”不等那名大臣说完,常明兮淡淡道,又径自站起来,噎得那人说不出话来,脸色也是出奇地难看。
秦珏扶着他走出凉棚。
仲仪见状,走了上前去,秦珏看见之后,下意识地就想行礼,但仲仪很快给了他一个眼色,秦珏明白,在他走过来的时候让了开来。
秦珏的手松开了,常明兮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抬起来一小截,朝前摸索着。
转而是仲仪的双手伸过去,轻轻托住了常明兮的手,常明兮的指尖轻点着仲仪的手掌心,被他引着一路往回去的路上走。
第四十九章:宝刀出鞘
往前走了几步,常明兮才察觉出不对来,侧着头喊了声:“秦珏?”
秦珏来不及跑过来了,只得磕磕绊绊地应了声:“哎。”
常明兮的脚步停了下来,放在仲仪手心里的双手警惕地往回一缩,问道:“你是谁?”
仲仪看着秦珏,又给他使了一个颜色,秦珏只好答道:“是……是跟我们一起留下的亲兵印孟,副将不记得了?”
常明兮半信半疑:“果真是他?”
秦珏鼻尖上冒汗:“小的不敢欺瞒副将。”
慢慢地回过头来,常明兮“目光”朝前,隔了一会儿才重新把手放回仲仪的手心里,道:“扶我回屋吧。”
仲仪和秦珏两人都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时裴铭和许由是也都赶到了,看见这一幕时两人都不敢出声。一边往回走着,仲仪一边细细打量常明兮的这双手,以前他从未如此观察过常明兮的手,今日一看才发现,他的手不像他的人,手指上倒还带着点肉,有些不记得前一夜昏倒时握住他的手的感觉了,现在想来应该是一种柔软的触感吧。
“狗皇帝!纳命来!”
忽然的一声平地炸起,仲仪的脸色一变,回头的时候只见一人手执弯刀从房檐上跃下,向自己劈手砍来。
所有人都是大惊,西宛那名大臣直接钻到了矮桌底下。
不同于那夜,这一次仲仪的脑中连片刻的白茫都没有,直接先一把将常明兮推开。刺客手上的弯刀刀口极其的锋利,可以说是哪怕贴着肌肤划过,携起的风都能刺破血肉。仲仪手无寸铁,更别说才受了伤连行动都困难,而裴铭此时就算是冲过来得再快,也快不过这此刻瞬息之间劈下来的刀势。
——难道真的要毙命于此?
仲仪闭上了眼。
“嘣!”一声在耳边响起,身上并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带着凉意的疼痛,仲仪睁眼,却看见地上躺着一把刀,那把刀异常的眼熟,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然微微挑拨起他的思绪来。
原来是方才,无人注意的秦珏从袖中掏出一把刀来,拔刀出鞘,果断朝那名刺客掷去,他不会武,这一掷伤不到刺客,但却为裴铭争取到了时间。果然,刺客欲再次挥刀之时,裴铭架大刀横挡在了仲仪面前,一声大喝,用力一推将刺客推出三丈远。
刺客以手撑地止住倒退的身势,再次起身时裴铭已经冲到他面前,刺客这时已经是到了末路了,最后不甘心地垂死挣扎了两下后,被裴铭用力地制住跪倒在地,大刀架在后脖颈上,动弹不得。
但是仲仪却没有立即去看那名刺客,而是先蹲下身,将秦珏掷来的那把刀拾了起来。
许由是两步上前,一把扯去刺客的面罩,他一眼便认出了此人,向仲仪说道:“皇上,这人是穆也的旧部,曾随穆也进京朝拜。”
仲仪握着那把刀,抬起眼帘看他,发现这人就是自己刚才出门时问路的那人,难怪看着有些眼熟。
“呸!狗皇帝!杀了我们的王子,把持我们的朝政,我齐克力要为王子报仇!”刺客朝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
仲仪掂着手中的刀,面上一丝变化也无,道:“你要为你们的王子报仇,很好,是个勇士。但是朕反问你一句,那日死在嘉兰殿的王子的替身,谁帮他向王子报仇?”
刺客瞪圆了眼睛看着仲仪,眼中深深的恨意溢出来,可就是回答不出来他的问题。
“在位者,有时候是要不择手段一些。”仲仪将手上凝视了许久的刀递回给秦珏,这样对那名刺客说道。
“狡辩!你这是在为你的暴行狡辩!”刺客怒吼道。
裴铭压制住刺客欲起身的动作,问道:“皇上,该如何处置?”
秦珏那边将刀插回刀鞘,“唰”得干净利落的一声,和着那声音,仲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