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好兄弟
常明兮努力把身侧的佩剑一头伸到琰元的面前,急得额头上都滴落下汗来,喊道:“王爷别动,接着!”
琰元的手臂动了动,手也抬起来了一些,但是始终就垂在那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怎么也不握住那把剑。他在犹豫着,而这份犹豫让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不知道是出什么事儿了,这样危急的时刻王爷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常明兮明白。
琰元背对着将士们,却面对着常明兮。
常明兮看见琰元闭着眼睛,他知道,琰元还在悔恨那天的事情,他将两千名士兵的罹难全都怪罪在了自己身上,而今日,此时此刻的流沙,他大概是认为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况且他心里也痛苦,倘若今日逃过了此劫,他也大概一辈子都要被这个心病折磨。
蠢货!简直是愚不可及!
常明兮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那流沙下陷的速度极快,方才还是脚踝,不过思量间的一会儿工夫,已经没到了琰元的膝盖处。
“王爷若是不接,我便也即刻踏入这流沙之中!”常明兮咬牙喊道。
琰元的眼睛猛然睁开,盯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常明兮,却一言不发。
常明兮淡淡一笑,抬起脚……
“不可!”琰元冲他喊一声,身子也往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冲上去阻止他,然而他这么一动,流沙下陷的速度更快了,不到一刻便到了他的腰部。
“抓住!”常明兮大喊道。
有什么东西在琰元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果断伸出手抓住了剑,常明兮双手紧握剑柄,一点点把他往外边拖。就差最后一步的时候,琰元自己努力往前一挣,而整个人因为站不稳扑在了常明兮的身上,常明兮也骤然之间朝后跌去,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滚下了高高的沙堆。
一路沙尘飞扬,琰元的手按在常明兮的后脑勺上,把他的头死死地护在自己的胸口,常明兮抱着他的腰,不敢睁眼。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常明兮趴伏在琰元的胸口,久久的,一动也不动。
琰元心中奇怪,以为他撞到脑袋昏过去了,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唤道:“常明兮,还好么?”
“不好……”常明兮语气虚弱地应声,然后一点点撑着琰元的胸口支撑起身子,他缓慢地睁眼看着身下的人,见琰元的脸上,头发间,睫毛上全是细细的沙子,而他的眼睛,就像是这沙漠之地上的黑宝石,闪着润泽的光。
“砰!”
突然之间,常明兮扬起拳头,给了琰元一记狠拳!
“砰!”
又是一下。
“你做什么!疯了么!”琰元抬手抹过自己的嘴角,冲常明兮怒道。
“是我疯了么?到底是谁疯了!”常明兮的嗓音抬高起来,他伸手拿过掉落在身边的佩剑,拔剑出鞘,剑锋抵在琰元的脖子上,吼道,“你不是想死么,来!我成全你!”
先前看他们二人跌落沙堆,几名部将赶紧跑过来,才跑了几步,便在高处看见常明兮恶打了琰元几下,已经是呆掉了下巴,此时又看见他把剑架在琰元的脖子上,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琰元没说话,他望进常明兮的眼睛里,深深地皱起了眉,似是有一丝疑惑。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剩下的一万三千多名士兵谁来领军!援助穆也的这场仗还打不打!你一个人死了当然是不打紧,但茫茫大漠中,你是不是打算让这一万三千多名士兵也来为已经死去的人陪葬!”常明兮声嘶力竭地冲他吼着。
一阵又一阵风,浪一般地拂过苍茫大漠,薄沙贴着地面浮起又落下,常明兮的头发被风斜斜带起,几缕头发横着拂过额头,鼻梁,嘴唇。
二人静默了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猝不及防间,琰元竟然忽然笑了起来,起先还是轻轻的几声,继而,竟然大笑了起来。
常明兮缓缓直起身子来,怔怔地看着他大笑,这是出了那件事以来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笑。
然而常明兮才从他的身上把身子直起来,便又是一个大力被他按住后背扯了回去,他重新扑在琰元的胸口,琰元抱着他,双手在他的后脑勺,后背上用力揉了揉。
“好兄弟!”
琰元道,此间情意太多,难以尽数。
常明兮的心脏瞬间漏跳了好几拍,一如很多年前在京城,琰元独立在梦东湖的雪地边,吹着那首《遗世》,常明兮站在他的身后默然听着,刹那间流光璀璨,流星一般在天空划过。
后来大军重新踏上行程,走之前,琰元冲着埋葬两千多名士兵的黄沙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本王会将你们的名字同阵亡将士们的列在一起,你们虽未上战场,却依然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大宸会善待你们的妻儿父母,我襄宁王琰元做出来的许诺,若未做到,有如此发!”
说完,横刀一割,再张开手心时,掌中躺着一截断发。
“我等必为襄宁王马首是瞻!”众将士看见这一幕十分感动,几名部将先高举了手上的长戟,扬声道,接着,万名士兵一齐高举手上的兵器,齐声喝道,“我等必为襄宁王马首是瞻!我等必为襄宁王马首是瞻——”
琰元从地上站起来,拍掉手掌上的沙土,骑上马背,遥望着这万名齐声呐喊的士兵,从眼底流露出适当的、又不失威仪的笑意,高喝一声:“出发!”
万名大军再次朝着西宛国的方向行进。
而就在启程的那一刻,常明兮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两千多名士兵埋骨的方向,天空依然澄澈得一尘不染,而脚下却是风沙漫天,他忽然想起那句诗词: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慢慢地转回身子来,望着没有定数的前方,万兵士兵从自己的身侧气势轩昂走过。
“战争……”
他看见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出数条斑驳的光线,微微虚了眼睛,喃喃出这两个字。
而宫中的今日,正是太后的寿辰。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太后坐在最正中,仲仪和章氏皇后分坐太后两侧,只不过皇后的位置要比仲仪的稍矮一个层次,方才显出尊卑贵次。
左手边分列的是王公大臣们,而右手边是皇上的妃嫔们,安宁作为婕妤的位置不高也不低,故坐在中间的位置,离仲仪不远也不近。
按规矩来说,所有人应依次向太后敬酒献词,一个接着一个下来,没过多时便轮到了安宁。她娉婷上前,向太后敬酒献词后,仰头一杯干尽,太后年事已高,每次只要薄酒沾唇即可,这次也不例外。
安宁退回到位置上,但是她没有当即坐下,而是很快又满上了一杯酒,倒酒的时候指甲似有似无地一抖,便有些许粉末落入杯中,很快便消融看不出一丝痕迹了。
“皇上,臣妾前些日子圣宠优渥,可要好好感谢皇上垂怜呢。”安宁端着酒杯过去,恭恭敬敬中不是娇俏地递到仲仪的面前,笑道。
渝婉仪不满安宁一名小小宫女出身,位分竟初定便比她一个五品官位家中出来的小姐要高,自然是十足地看不惯,见安宁主动凑到仲仪边上去,斜了她好几眼。一旁的庄贵人嘲笑她:“哟,渝婉仪瞧什么呢,可仔细别急斜了眼。”
仲仪接过酒杯,忽而鼻尖闻到一丝什么味道,于是又闭眼细品,问道:“你袖中带着一股异香,很好闻,是什么香?”
安宁一屈膝:“是臣妾自己调制的,名为长乐香,臣妾希望太后,皇上无忧长乐,那么臣妾和宫中姐妹也自然无忧长乐了。”
“嗯,”仲仪沉吟一声,“难得你好心性,朕便干了你这杯酒。”
说罢,仰头送入口中。
安宁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仲仪放下酒杯,这才将酒杯端了回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其实这宫里,得蒙圣宠的女人谁不嫉恨呢,庄妃刚嘲笑了渝婉仪两句,此刻又忍不住讥刺安宁两句:“安婕妤说的可真好,可是这宫里安婕妤若是无忧长乐了,其他人可还真乐不起来呢。”
“庄妃姐姐说笑了,”安宁掩着嘴笑,“宫里姐妹们的喜乐都是随着皇上转的,怎会因别事而分了心,大家一齐侍奉皇上,理应为皇上尽心尽力。”
庄妃手上拧着绢帕,轻哼一声,再不说话。
酒过三巡,宴席也快近了尾声,太后习惯早早就寝,早就被嬷嬷们牵着回宫了,仲仪扶着桌面站起来,按着额头,有些头痛的样子。
皇后关切地上前询问,仲仪道:“无妨,只怕是酒喝多了,有些头晕。”
“那是否散了宫宴,要众位姐妹,王公大臣都回去吧?”
“散了吧。”仲仪袖子一摆。
皇后扶住仲仪的手臂,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你也回去吧。”他对皇后淡淡道。
“可是……可是皇上您这样……”皇后有些不甘,“臣妾找人送您回宫。”
“不用!”仲仪打断她,又揉了揉两眼中间的位置,道,“朕出去散散步,走走,别跟着朕,看着心烦。”
第四十章:桃花
连朱振都没有跟着,只有仲仪一个人信步走着,宫里处处张灯结彩,竟似要把天空都比黯淡下去。宫宴的地点设在筱竹馆,离宫里的桃花苑很近,只要低着头,沿着地上铺着的小石子路一直走着,便能很快走到桃花苑中。
仲仪也是如此,起初一直是低着头走着,猛然抬头一看,面前桃花三两枝,便一时间有些晃神了。
桃花密密疏疏,黑夜中几许淡淡的,像是晕开的胭脂般的粉色点缀着,并不是像牡丹那样用浓墨重彩夸饰,却简单中自然见美不胜收之感。
仲仪恍恍惚惚间伸出手去,轻抚那桃花的柔嫩的花瓣,轻声道:
“楚楼,人间四月芳菲尽,朕这里的桃花却还没有败,你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因为已经许久没有再听见过了,熟悉之间又夹杂着几分陌生。
仲仪的身影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想要回头,可是又怕回头之后,看到的只不过是失望,那种失望,简直比绝望来得更让他受不住。
“你是谁?”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手后,语气森冷地问道。
“九皇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十年前的时候曾经相约,说要十年后到这桃花苑里来看看,你我当年一起种下的桃花种子可还长大了,殿下忘了?”
仲仪觉得头更加晕了,而面前的桃花影子还是那样真实,那一刻,他没有听完那人的话,便猛地转过身子来。
“我守约了。”
朦胧的月光下,氤氲的宫灯影里,楚楼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仲仪,微微,一笑。
楚楼当年第一次进宫,是九岁的时候,那时候仲仪十三岁,比他大了四岁,所以楚楼第一眼看到仲仪的时候,觉得他很高,而且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深思熟虑的神色,就像个涉世已深的大人。
楚楼是以九皇子殿下的伴读的身份入宫的,入宫之前,爹爹楚衡天跟他说,做了伴读以后,要把九皇子殿下当做主子,当做兄长,当做朋友,可无论如何,一定要比对爹爹还要恭敬得去对待。楚楼半知半解地应下来,又随口问了一句:“皇子不是六岁时便有伴读了么,那九皇子殿下之前的那名伴读呢?”
楚衡天的大手按在楚楼的肩上,叹了口气,才道:“之前是夏御史家的孩子,眉清目秀的,陪了九皇子将近七年,可因为一时口快,说出了夏御史贪污之事,九皇子记在心上,向皇上告发了,一家子都被流放了。”
那时候楚衡天仍说了一句话,虽不像是对楚楼说的,但就这么被他懵懵懂懂地记了后来那么些年。
“年仅十三,行事如此果断狠辣,九皇子无情,可见一斑。”
“你……”仲仪没有敢眨眼睛,他朝楚楼走近一步,似乎是想要抓住他的手腕的样子。
月色下,楚楼的身影周围一圈都有些泛着光,看得让人觉得极不真实,他看着仲仪,倒退了一步。
十年前,教书的师傅牵着楚楼的手走进玉萏阁,对仲仪道:“九皇子殿下,从今以后,这位楚公子便是您的伴读了。”
仲仪打量的目光,叫即使只有九岁的楚楼也感到不舒服,他的目光里自有一股阴冷的气息,看得人仿佛觉得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
终于打量完了之后,仲仪朝楚楼走近了一步。
楚楼惶然之间,倒退一步。
“你怕我?”仲仪忽而一笑,唇角勾起,竟有种说不出的邪气。
“你怕我?”
桃花苑里,仲仪碰不到楚楼,只能隔着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这么问他。
“是,我怕您。”楚楼说。
而那一年,九岁的楚楼是这么说的:
“是,我怕您,”而见仲仪的脸色一沉,楚楼的话锋又是一转,“爹爹曾经对楚楼说,要把九皇子殿下当做主子,当做兄长,当做朋友,楚楼还小,这么多身份转换不过来,请九皇子殿下挑一个,若是主子,我自然得怕您,若是兄长,便是又敬又亲,若是朋友,那楚楼不会怕您一丁半点。”
连教书师傅都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敢对所有皇子中性情最阴晴不定的九皇子说出这样一长大段话来!但后来细细一咂摸,不禁为楚楼的才智叫绝,若九皇子选了当主子,那么楚楼对他的畏惧自然不能追究,若是兄长,那么便应当体恤幼弟,若是朋友,就更没有责罚于楚楼的道理了。
果然,仲仪冷哼一声,拂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道:“既是伴读,那我自然是你的主子。”
楚楼恭敬地冲仲仪行了一个礼,又转而对教书师傅说道:“老师,那便开始晨读吧。”
当伴读其实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平日读书的时候,只要老师读一句,跟着读一句,再等着仲仪读一句就好了。但是若是皇子犯了错,比如说是迟到早退,或是测验结果不理想,便是由伴读来替皇子挨打。
好在九皇子读书一向勤勉,平时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来,楚楼从没挨过打,这个伴读当得着实轻松。
而唯一的一次,是楚楼已经当了仲仪将近两年的伴读的时候,那时候楚楼十一岁,仲仪即将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楚楼也越发地觉得仲仪高了。
那一天正是春日好时光,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日光亮堂堂的却也不刺眼不晒人,微风和煦鸟儿欢鸣,玉萏阁的门敞着,仲仪正对着那门念书,楚楼就坐在他左手边的斜侧方。
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妃嫔还是公主在放风筝,一只淡粉色的花蝴蝶在天上飘着,越飞越高,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传进玉萏阁里。仲仪十五岁左右的年龄,要说完全不贪玩那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有很好的自控能力,但是在读书的时候,眼睛还是总是忍不住朝天上瞄一眼,看看那风筝飞得有多高了。
“花蝴蝶,真是俗气。”仲仪眼睛盯着书本,嘴里却不由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如意馆里有一只老鹰的,眼睛画得炯炯有神,九皇子想不想试一试。”
身侧忽然就传来这么一声,仲仪讶异地朝楚楼看一眼,清咳了一声,少年老成的样子看着书本,拖长着似是带着不悦的声音道:“看书。”
“不妨事的,”楚楼的手半掩着嘴,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老师泛春困,睡着了。”
听到这个,仲仪心中一动,不禁也朝老师看了一眼,见他果然手里卷着一本书,头却在那儿一点一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