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番外——久天之湮
久天之湮  发于:2013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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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是谁?」稚嫩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我侧过身,见到一个脸颊肥嫩、有着一抹桃红的孩子仰头眨着双眼看着我。

「我?」我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想了许久以后才说,「我不是人。」

「咦?」那孩子有些无措,彷佛没想过我会予他这种回答,「我、我是在问,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我回道,顿时觉得这孩子要的答案要他能够了解方不会有这种莫名的循环,「我是一棵桃树,所以我没有名子。」

「欸?」他眨着他乌黑的双眼,清澈的双眸里映照着我的影子,「桃树?」

「嗯。」我回答,「我是桃妖。」

回答后我才惊觉我没必要告诉这个孩子我是妖的事实。兴许他会震惊,兴许不会。也许他会跑回距我不远、但我无法前往的村落,告诉他的父母村人在山脚下傍着淙淙溪流的地方长着一株桃树,而那棵树修炼成妖,在如此晴朗无云的好天气里他曾和那个树妖有过交谈。然后他的父母或村人会找来道士打算把我收了,他们的村子将会一如以往的平和安逸。

抑或许,那孩子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不明白何谓妖,在一阵嘻笑玩闹之后他将会忘却我与他的对话,日子终究平顺的向前推移。

「这、这不能说吧?」他极为震惊地看着我,双手画出一个大圆,「这是很大很大的秘密,我、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喔?」我淡笑,「为何?」

「因为告诉爹娘他们,他们会请来道士把你收走。」他瘪了瘪嘴,「前些日子隔壁的王小三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村里找来个不知从哪来的道士。我讨厌他。他满口胡话,把王小三弄得好不诡异!」

我好笑地看着他,「你认为我不会伤你?」

他抬头,胖嘟嘟的面颊霎时鼓起,「你又不是鬼,如何伤我?」

这小子!面对妖,有些时候不得不当心些哪!我弯下身,捏捏他肥嫩的面颊。软嫩弹手、触感极好,令人感慨这年纪的孩子果真是讨喜的年纪。

「唔、唔!」小鬼挣扎几下,最后随我玩弄他的胖脸,抗议之情始终溢于言表。

「你看你,肥的都可以捏出油了!」我玩的尽兴方放手,拍拍他令我感到愉悦的面颊,「如果我说,我欲吃了你呢?」

小鬼的脸青一阵紫一阵,末了,他抖着音说,「你……你、你……?」

「当然说笑,」我再度拍拍他的脸,「我欲吃你,还需征得你的同意吗?」

他同意般的点头,绷紧的身体煞然放松,转变之甚令我称奇。孩子终究是个孩子,在未成长至足以面临泰山崩毁于面以前,都纯真的让人于心不忍。

「呐,」他拉住我的衣角,双眼放出精光慑住我的胸口,「你说你没有名字,我能不能替你起个名?」

「不行。」我没深思便拒绝了他。我未曾想过替自己起个字方便他人称呼,这孩子却想如此。人类不明白,予一样东西命了名,便有了言灵。言灵能操控万物,其力量之大非我小小一妖胆敢指教。

「那、那,」他拉住我衣角的手蓦然捏的死紧,「我以后可不可以来找你?」

我对上他期期艾艾的目光,本欲出口的拒绝被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拐到不知哪儿去,终究化为应允的二字。

「可以。」

「那、桃哥哥,」小鬼乐颠颠地笑开怀,缺一角的门牙在阳光下闪呀闪,「以后我就这样唤你喔。」

这什么称呼?我皱起眉,打算对此予以纠正,小鬼并不给我插话的机会。

「我叫楚豫,桃哥哥要记得,千万不可忘了喔!」

我来不及对上话,那孩子便跑远了。瞬间,我后悔起我和那孩子起了段对话,尤其那孩子心中对于该提防的物事未有所警惕令我感到头闷。

******

虽然修炼成妖,我的道行仅有短短数年。我在淙淙溪畔伫立了数百年,看了些许人、有了自己的想法,进而拥有了人般的身躯。许多时候我不明白化为人身竟有何好处,一些经过我身边的妖总笑着说,你没尝过做人的好,当然不明白能化形的滋味有多棒。我总回答,我离不开此地,无法融入人类所居,化型的好处我当然不知,更不晓得那有何好。

直到这小鬼屁颠屁颠的跑来黏我,一缠缠了数年,我顿时觉得我更不该在这小子生时化得了形。小鬼何止缠人,这把年纪该有的调皮都没少,数次兴起我想将之甩在地上痛揍一顿的冲动——可我莫名的好理智遏止我如此。许多时候我严重怀疑我何来的修养真忍得下脾气没对死小子下手。

像是现下,死小子刚学了首诗,一个劲往我身上蹭,非要展现他的乖巧向学顺便像我讨赏。我犹豫着是否该将他往溪里扔,后来仍旧算了,任他在我身上像只小猫一样的爬。

「桃哥哥,你听听嘛!」脸皮厚的小鬼在我身上撒赖,「这跟桃哥哥很有关,夫子说是首好诗呢!」

「喔?」我挑眉,没好气的说着,「好吧,你爱念就念,随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是诗经国风里的桃夭。真是!这小子,讨好也讨好错首诗歌了吧!

小鬼乐乐地颂完,两眼闪晶晶的候我评断。我沉吟一会儿,然后开口,「好是好,只不过,小豫,你是打算称赞哥哥我的吧?用桃夭一诗怎地显得哥哥很宜室宜家?」

「当然,桃哥哥,」楚豫抬起头看我,骄傲之情满溢于脸。幼学之年的他面颊没了始龀那年嘟肥,捏起来手感依旧甚好。「我觉得桃夭一首称赞桃哥哥甚好!桃哥哥,你……你可不可以……」

「嗯?」我脸黑了黑。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宜室宜家的意义?

「替……替我有蕡其实。夫、夫子说,桃夭是赞美女孩宜室宜家的诗歌,所、所以,我才想……」

「……」谁要替你有蕡其实!

我二话不说,拎起死小鬼,将他往溪中扔去,自动忽略他跌入水中所发出的惨叫。

一年比起一年,这死小鬼折腾他人精神的能力以倍数成长,一次比一次搞得我头疼加剧。甚久以前,有次他不知去哪打个鸟巢给我,希望讨我开心。我满是无语的望着飞在他头上的鸟父母,再看看巢中异常神奇、没被这小子玩坏的鸟蛋,最后把鸟巢接过放在我头上(树形),搁下句敢再动巢或是巢里的蛋我会要他好看。他可怜巴巴地瘪瘪嘴,之后每一天用渴望的眼神死盯着我原身,吓得两只小鸟没法好好孵蛋。更久以前还有次死小鬼不晓得偷了谁家东西,逃难居然逃到我这里!当时不晓得我哪跟筋不对,竟然帮他爬上我的头,还特地调整枝叶,确保他不会被人发现。事后他乐得向我炫耀他从村里花大婶那偷了几粒馒头出来我便后悔了。更有一次……

该死的麻烦,一想来记忆便源源不绝,停不了止不住。我看着被我扔进溪里的小鬼,他完好无恙地游到岸边,还抬起头对我咧开一抹笑容。

打从他缠定我的那天开始,小鬼在热天气的时候都在一旁的溪里玩耍,水性便是在那时候由我看出来的。溪流不深亦不浅,稍有留神小鬼有可能溺死在里头。

「桃哥哥,你讨厌我了对不对?」楚豫径行爬上岸,丑着一张脸哀诉。

「没,我只是想有个小鬼脑袋似乎热过了头需要凉一下,行行好顺手将他往溪里丢罢了。」

「桃哥哥!」小鬼不依的喊了一声。我嗯声回应,示意小鬼不要大吼大叫我没耳背。

「呜,桃哥哥,你讨厌小豫所以把小豫扔进水里不想再见到小豫了对不对……」

我掏掏耳,颇为不屑的说着,「你哪天不会游泳再来跟我哭吧!」

******

楚豫这死小孩极其小心眼,这是我到后来才知道的。他会把所有的帐一笔一笔偷偷记下,待到我几近全然忘了有这回事后他才慢慢同你算,放的还是高利贷,让我在一阵暴怒之下气到无力。

好比说,死小孩在我开花时节趁我入睡时爬到我原身上把花打落,害我气到浑身颤抖,将死小子抓来狂揍开了先例。死小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号得凄凄惨惨戚戚,方圆数里内我认识的生物皆销声匿迹,只因我在管教某个死孩子。

「桃哥哥,呜,你打我!」

「得了吧,你以为我心疼你?」面对死小孩的指控,我不怒反笑。一年一季的桃花就这样被他打落,我不扁他找谁算账?

「只、只是一点桃花而已,啊、啊!桃哥哥别打了!」

「一点桃花?很好,我告诉你,我心疼那一点桃花更甚于你!」死小子说什么我都可以忍,独独『一点桃花』恰好踩在我底线。要知道,花季时节我费了多少心神在开花,居然被这不知好歹的死小鬼统统打掉,我能够笑着对死小子说,没关系哥哥不计较那一点花吗?

「别、别打了桃哥哥,呜,我知错了——」

看在天地良心的份上,我揍够了某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甩甩手便将他弃置在原身的脚下,钻进溪流里洗去痛揍死小鬼而沾染上的灰尘。死小鬼在树下静静啜泣,断断续续的抽噎在我差不多洗净上岸时止了声。

「桃、桃哥哥……」良久,楚豫怯生生地像个无措的孩子,需要仰赖的人给予指引。

我没理他。

「桃哥哥……你、你真不理我了?」

我抖了根树枝砸他的头。他呜咽一声,声色凄绝地指控,「你、你又打我!」

「这不就理你了?」

「你、你……」他瘪瘪嘴,双眼极端委屈地冒出豆大地泪,「呜、呜,你都用打的!」

我顿时无力。

披衣上了岸,我在死小鬼面前弯下腰,捏住他的鼻子,「楚豫,都过十岁了,怎地还这样哭?让人家小姑娘看了,不羞人?」

「可、可是、桃哥哥你打我。」小鬼鼻子被我捏住,说出来的话语掺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些好笑。

「但是你先打落哥哥的花。」我柔声道,一边将手放开,不再蹂躏他的鼻子。

「谁、谁叫上次李大叔追我打的时候你不理我,还、还凉凉的说不用回来找你了!」

「……我这么说你不还是回来了?」桃花被打落的气就这样没了,只因小鬼的理由如此歪曲,让我提不起半点力。

「而且……」

后半段的话语楚豫含在嘴里没让我听见。我嗄了一声,死小鬼便不再发话。最后我叹口气,伸手扯散他的髻,揉乱他的发。

那时候不明白死小鬼为何要打落我开的花,现下他给我闹了桃夭这一出后我想我大概可猜出个中一二。

小鬼永远是小鬼,和数年前、呆呆告诉我这妖名字的小鬼一样没什么心思,单凭一眼便能认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于人类而言,毕竟不好,楚豫如此确实让我有些上心。

我叹口气,望进浮着我的影子的清澈溪流。百年来,我见过多少行经我面前的人类,见过在桃花落下的时节惊见不慎化为人形的我所流露而出的震慑。或许楚豫那小子与误见我的常人无异,抑或许,这小子仅在表达他的恋慕。我摸摸自己的脸,莫名觉得无奈。容貌为化形后所定,生得如此惊艳,非我所求。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挽起一抹笑靥,映照在溪面的人影更显妖冶。

不久前曾有尾修媚道的狐经过。她见了杵在溪边的我,轻声说句,人面桃花。我笑着回她,仅是只百年初有道行的桃妖罢了,可没成人这好福气。她摇了摇头,说道,劳碌辗转,缘相破亡。

「桃、桃哥哥——」后头某人倒吸口气。我回首,见到这些日子以来,耗尽费神到想打死他的死小鬼。小鬼面色红通,双眼飘忽不断往旁乱漂。我伸手捏他脸颊,惹得他终将目光置在我身上。

「死小鬼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居然不敢正眼瞧我。」

「我、我……」

平时令人头痛得要死的小鬼莫名怯然。我改捏住他的下颌,迫他与我对眼。

「桃、桃哥哥……」楚豫声音低下,讷讷的像个不善言语的孩子。我纳闷死小鬼来找我竟不是为了前次我将他扔进水里的事找我麻烦,如此怯怯地模样又有违他的本性。我望着他快皱成破布的脸,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嗯?」

「如果楚豫不在了,你会一直在这等吗?」被迫迎面的小鬼许久后黯然地开口,话语里有着淡淡的朦胧。

这什么话?

「你所谓的不在是指你几天不来找我?」我皱眉,有些不明所以,「我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只能待在这,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仅要你来这,你便能见到我,无所谓等不等的。」

「我、我……」楚豫欲言又止,最后他瘪了瘪嘴,抽了抽鼻子,忽地抓住我衣袖,「桃哥哥,我要离开了……」

「嗄?」

几天前还来这向我卖乖的小鬼可没这个烦恼,突然间跑出『离开』二字让我顿时不明所以。

「我、我要同师父离开村庄,到外地去了。」

哪来的师父?

我还理不清半点头绪,楚豫抬起头,眼里蓄着泪水,只怕再多些伤感那些眼泪将会骨碌碌自他双眸滑落。

「桃哥哥,我、我……我定会回来的,你要信我。」

什么跟什么,怎么跳到离情依依不舍分别来了,还冒出个承诺?

「所、所以,桃哥哥,」泪水无预警自他眼角滚落,吓得我赶紧伸手将之抹去,「再、再见!」

他就着我衣袖擤了鼻涕,在我咬牙切齿恼他用我的衣服当帕巾,伸手一掌巴下去时他恰好松手,头也不回像个姑娘哭哭啼啼跑远了。

第二章

结果楚豫真消失了,一连数月未曾见过他来找我。我又度起遇见这小鬼前漫悠清闲、无意于四季变化,却在某天惊觉暖春已过,初夏将至的日子。

我靠上自己的原身,望向苍彻的青空。清风吹拂,水波粼粼,是个适合小憩的日子。我阖上双眼。舒畅的感觉通透全身,许久后我脑里一片空白,无所杂物横行于此。

直到有个尖锐的东西不断在我身上戳刺,扰了我的清闲,使我必须睁眼以了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惹事。只是刚睁眼,夕阳余晖的光芒过于刺眼,害我不得不眯起眼打量周遭。

「你醒了。」

我眨了眨眼,没见着发话的人。我呻吟一声,揉了揉我的眉心,怀疑戳刺的感觉是否为错觉。

「这里,下面。」

我循着声音低头,见到一只燕子在我脚边,张开他的双翼凸显他的存在。燕子在这村庄附近不多见,这里不是他们迁徙惯走的路径。

「没想过能在此见到燕子。」

「我也不愿拐个大弯,飞来这偏远的小村落。」燕子喀喀他的喙,藉此表达他的不满,「要不是我欠那小子一个人情,我犯不着需要大老远跑到这偏僻地方送信,也不晓得能不能按时飞下南方过冬。」

「送信?」我呆了呆,谁会送我信?

「对,信。不然我还能送什么,竭诚的拥抱一个?楚豫那死小子知道不把我拿去下酒才有鬼。」

我拉开一抹笑容,没想到这只燕子亦叫那小鬼死小子。

「该死,难怪那小鬼说要是我敢碰你他就要拿我下酒。」燕子哀号一声,双翼遮住他的双眼,一脚颠微微地往我方向伸来。我这才看清有封书信绑在他脚上。

「楚豫那小子要你送信给我?」

「当然,」他的脚发抖着,「求你把那封信自我脚上拿了去,快,我要撑不住了。」

「现在……已入秋了?」我边卸下他脚上的信,一边问道。燕子在我的手指不甚擦过时抖了抖身,只差没惨叫。

「入秋我才要南飞啊,不然燕子没事念起江南的好就可以往南飞啊?别傻了。」

「我睡了有把个月,多久我也不清处。」我拆开信,一边说道,「看到夕阳偏斜的角度以及你的到来发觉时节已秋,有所感慨罢了。」

「秋天是个好时节,」燕子收回他的脚,活动全身筋骨,「楚豫那小子的事我替他办妥了,这里已没我的事,我要往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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