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发飙的每一幕,他突然觉得,其实何仪笙说得很对,这小子是很像猫,一只野猫。他愉快地转头看向了窗外。
两个人将车直接开上了驻地高地。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新一轮的作训已经开始,两个人拿了自热军粮,到山上去看
训练情况。
梁宸远坐在车里,还在慢吞吞地吃着。
杨瀚元已经解决战斗,跳上指挥车的前盖,惬意地垂下双腿,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的大队,他的训练场。
午后的阳光笼在他的身上,烟几乎没有离手。
梁宸远收拾好垃圾,也点起一只烟,趴在方向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默默注视着眼前的那个人。
迷彩汗衫被风吹起,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硬朗的短发,只有发尖微微颤栗,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
摸一摸。
杨瀚元微侧着脸,就是一座矗立在金色的阳光中的完美雕塑。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坚定,沉着,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
达着冷漠外表下的脉脉浓情,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想……拥抱他……然后……
梁宸远因为自己心中的龌龊想法笑了,甚至想像着如果杨瀚元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并且自得其乐。
杨瀚元有些莫名地回过头。
梁宸远完全隐匿在暗光中的脸,似乎挂着清浅的微笑,烟头红亮的火光时暗时明,印象里总是生动的脸颊隔在玻璃与
袅袅烟雾的后面,模糊不清。
杨瀚元突然笑起来,转身趴到车盖上,用力敲了敲玻璃……梁宸远有些诧异地放下烟,从车窗中探出头,感觉那张脸
几乎就要和着明朗的阳光冲进他的眼膜里去了。
“野猫。”
“啊?”
“你的代号。你是利剑有史以来,第一个没完成训练就得到正式绰号的人。
梁宸远怔了怔,欢喜转瞬烟消云散,冷声道,“不好意思啊,我不喜欢。”和这个人就不能讲情面。
“相信我,很合适你。”
“晕倒。”
梁宸远的声音很低,可杨瀚元还是听得到了,“欢迎你。”他诚恳地伸出手,“野猫儿,欢迎你真正来到利剑。”
“就因为今天医院的事?”
“一方面。”
“那另一方面呢?”
杨瀚元笑而不答。
梁宸远迟迟没有收到回答,硬着头皮,微挑起眉毛,“就这样?”不能就这么轻易屈了下风。
杨瀚元愉快地想,那你希望怎样?
梁宸远一边回握住他的手,把该占的便宜占了,一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微笑道,“怎么着,也得来个拥抱吧。
”
相握的手心温暖干爽。
杨瀚元不动声色。
他有些疑惑,却极好地掩饰在平静的面容下。他转身跳下车,张开双手,同样微笑道,“来吧。”
阳光从他的身后倾斜着撒下。杨瀚元的身后,是蓝得剔透的天空和深深浅浅的绿意。
无意识诱型直男。
梁宸远失笑着甩甩头,推开车门,走下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只片刻,梁宸远便松开了手。作为一个普通同事,这样的拥抱很恰当,梁宸远很满意今天的进展,心情甚好地道,“
回去吧,我来开车。”
“你先走吧。”杨瀚元微笑,“看着他们,我也很想跑一跑。”
梁宸远点点头。
杨瀚元目送汽车消失,慢慢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回到驻地,杨瀚元叫来章连璋,这是跟他一起最久的兵,从他第一次下到连队时,就在一起的兵。
“伸手。”
“哎。”章连璋伸出手,杨瀚元握了握,松开,淡淡道,“回去吧。”
章连璋莫名其妙。
杨瀚元又从容走到食堂,吹了一声口哨,儿子兴奋地跑出来,杨瀚元蹲下来伸出手,儿子立刻乐淘淘地搭上一只前爪
,“汪”地叫了一声。
杨瀚元握握,赞赏地摸摸儿子的头,转身向队部走去。
章连璋和儿子是一样的;梁宸远,完全和他们不一样。
17.你的测试
梁宸远开回驻地,先找苗建汇报了今天的情况。这么大的事儿,总不好越过领导,但苗建听了,什么也没说,只叫他
以后不要太冲动,影响不好。梁宸远连连点头儿。
他已经后悔了。自己那么一冲动,惹下的麻烦肯定不小,不止对自己日后的发展有影响,就是对队里恐怕也不好交待
。而且杨瀚元的出院手续也没办,日后也是大麻烦。
冲动是魔鬼啊。他决定回去抄写一百遍。
但,此情此景再回想一遍,他知道他还是会那么做。出于自尊,也出于,对他看上的那男人的天然维护。她们都是好
人,也出自好心,可好得方式让人很不舒服,让他不愿领受。
总之,先静观其变。
出来上操场,梁宸远立刻就发现队上气氛不对。大家都坐在荫凉处歇着,梁宸远不动声色地走到韩靖身边,悄悄捅捅
,小声问,“怎么了?”
韩靖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教导员,您又牺牲了咱们队里一片大好阵地……”
“啊?”梁宸远茫然。
韩靖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贴耳上来,“武警总医院向来是咱们兵家必争之地,尤其咱们这种全是官的直属大队,那
就较着劲儿呐。您这可好,一下子全得罪了,以后咱们又少了一片可追求的天空,唉——”
梁宸远一囧:“我不知道……”
杨瀚元在旁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别听他的,逗你呢。”
“队座——”韩靖和章连璋不满地哄了起来。
梁宸远更囧,“呃……”
杨瀚元放松地席地而坐,淡淡道,“他们都很服你。这帮小子见到女护士就不会说话,见到女医生就不会走路,怕得
像老鼠见猫似的,还头一次有人敢当众叫板,全队都传开了,说你是,”杨瀚元轻咳了一声,“韩靖?”
韩靖大声地装傻,“啊?”
旁边的章连璋立刻转头。
杨瀚元明白地笑了笑,伸了伸拇指。
梁宸远直接略过,直奔重点,“请问,全队,是什么概念?”
“就是,全,总队。你要知道,”他尽量收敛笑意,板下脸,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外科,各队最常挂的科。何仪笙
还叫我跟你说说,抽空给他们导员去讲讲课。”
杨瀚元讲到最后一句,已经不动声色地得意了起来。梁宸远,果然值得另眼相待。何仪笙艳羡的语气至今还滚在耳边
,杨瀚元被羡慕得想不得意都有点儿困难,这可是他的教导员,他的……以及,不久之前的,那个握手和拥抱。
梁宸远却一脸黑气地站起来,生硬地打断了他的思路。“对不起啊,我很忙。”
这回好了,丢脸丢到总队去了,以后还叫他怎么混?以后再提起他,别人八成都得这么说了,“就是利剑那个咆哮总
院女医生的泼兵……”
这叫他情何以堪啊?
梁宸远双手抄兜,低头默默往回走,太伤心了!
杨瀚元赶紧站起来,匆匆跟上,担心地道,“你——”
“别理我。”梁宸远现在只想静一静,想办法挽回他岌岌可危的形象。
杨瀚元回头看了一眼队员们,挥手叫他们继续训练,自己落下三步距离,默默跟了上去。
梁宸远走进队部,终于停下来,转回头,不咸不淡地问,“杨大队长还有什么吩咐?”你这个肇事的原凶。
“生气了?”杨瀚元小心翼翼。
“没。”私事和工作,他还分得开。
“这,”杨瀚元斟酌着词句,“我想这应该不是坏事。”他很清楚梁宸远在想什么,柔和地安慰道,“不止仪笙,就
连头儿也很高兴,他不说,但我知道,相信我。”
梁宸远听完默了默,诚恳地握住杨瀚元的手,“谢谢啊,感谢你让我又认识了我的另一个我。”本我,蠢到家的我,
和现在这个名动总队的我。旧愁新恨一齐涌上心头,滋味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好受。
杨瀚元不确定他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梁宸远继续诚恳地,“现在,你可以从我眼前消失了么?”
太有水准了,梁宸远自得其乐地想,我在这么躁郁的时候,居然也没说“你可以滚了……”
杨瀚元缓缓收回手,看着梁宸远转身决绝地跑上楼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察觉到自己在叹气,杨瀚元愣了愣,立刻将情绪敛回心底,转身大步走回训练场去。
晚饭梁宸远没有过来一起吃。
晚上,梁宸远只在点名时露了一面,然后就回了办公室。倒不是他执气,而是真的忙起来了。抗洪、测试、疏浚堰塞
湖,都需要他写材料交报告,尤其是杨瀚元和韩靖的事,政治部还特别强调了要有图有真相,要声色并茂,要树立典
型。下午的时候,上面还特别来电话叮嘱他,顺便要他把杨瀚元不顾伤病坚持返回第一线作训场的精神深挖一挖,写
个初稿。
梁宸远喜忧参半。喜的是上头对杨瀚元跷医院的定性。忧的是,对他只字未提。这让他有点儿忐忑不安。
“自作自受”。梁宸远放下电话,低声地笑了出来。早过了哭爹喊娘告老师找家长的年纪,自己犯了傻,就只能自己
给自己埋单,所以自作自受!
但念头也就那么一闪,他转身立刻扑案工作。过去已矣,唯有用现在和未来弥补。他明白。
熄灯号响起来,宿舍的灯三三两两地熄灭。杨瀚元站在窗前,默然看着对面办公楼里唯一的亮光。
梁宸远的脸半隐在电脑屏后边,只看见些许额头和毛楞楞地短发。杨瀚元看得很清楚。
有生以来,他还没遇见让他心动的女孩儿,更不要提男人了,他甚至想都没想过。但这不代表他不明白现在的心事。
我恋爱了,他平静地想,看上了一只猫。
低头笑了笑,他拉上窗帘。如果——他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用力去看面前的一片黑暗——如果明天早上张开眼,
他还更加喜欢这只猫,那么,就试着走下去。
早晨在浓稠的白雾中到来。
梁宸远没有下来晨跑,杨瀚元悄步摸到办公室,果然看到梁宸远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电脑屏自动休眠。杨瀚元脱下
作训服外套,轻手轻脚地披到梁宸远身上。
清晨的光洒在带着些许疲惫的脸上,整个人都明亮得熠熠发光。杨瀚元微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早安,野猫。
早安,我的,野猫。
再见到,已近中午。
梁宸远跑着穿过操场,回到宿舍。杨瀚元只瞥了一眼,继续盯向训练场。不一会,梁宸远换了作训服又跑出来,而且
直接跑到他的面前,微笑,“跟我去趟湖边怎么样?”
“好。”让李野和章连璋接替自己,杨瀚元与他并肩。
一路上,两人并未讲话。
到了湖边,梁宸远解开了系在码头的汽艇,“上吧。”
杨瀚元还是什么都没问,跳了上来。
“开到湖中心。”梁宸远说得理所当然。他有些奇怪杨瀚元怎么突然特别听话,但他更关心他想做的事能顺利进行。
杨瀚元也知道他还没学过怎么开汽艇,自觉坐到船尾,将船又快又稳地开到湖心。
灾后的阳光暴晒着,白花花地晃着人眼。梁宸远站起来,低头看向幽蓝的湖面。
杨瀚元一言不发地看着。
梁宸远淡淡道,“等着。”不及杨瀚元反应,翻身扎进了湖中。
汽艇晃了起来。杨瀚元看着水纹一圈圈地荡漾开,收回了抓向梁宸远的手。
失去动力的船随着水纹飘开。杨瀚元拿出船浆一下一下地划着,尽量保持原来的位置。
湖上很静。水波渐渐平复下去,湖面上只剩下船,和杨瀚元一人。
杨瀚元渐渐蹙起眉。
梁宸远下水时,他看过时间。队里的平均下潜时间是159秒,梁宸远没有在队里接受训练,已经下去2分钟了,而且没
做准备活动。杨瀚元甩掉脚上的作训靴,毫不犹豫地倒翻进湖中。
水下一样宁静。
耳朵甚至可以捕捉到细小的水流的声音。
阳光微弱地透过水面,杨瀚元强压住异常剧烈的心跳,大张着眼睛焦急地向下搜索。
视线飞速地暗下去,水里的可见度很低。
一团模糊的影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冲进视线。
梁宸远,正静静地飘在混浊的湖水中。总是笑开来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睫毛低垂着遮盖住双眼,被光影扭曲了的脸
,落在杨瀚元混沌的视线里,苍白地,了无生气。
杨瀚元本能地感觉到心脏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然后,喷涌出大量的汩汩寒意。
扑天盖地的恐惧就像是在他的胸口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然后所有的水流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两个人远远地推开
去。
杨瀚元知道那是幻觉。
他努力伸出冰得几乎僵直的手,从后面倒扣住梁宸远,迅速踩水浮了上去。
他感觉到手臂下的人在挣扎。
那团惨白的光在破出水面的一瞬间炙烈地转化成耀眼的白光,露出的皮肤立刻像被灼烧一样烫起来,浸在水里的身体
依旧极度冰寒。
杨瀚元单手扶住船舷,用尽全力将梁宸远带了上去,颤抖着将人翻了过来。
梁宸远正张着眼。
在看到杨瀚元的脸色的一瞬间,他无声地笑了出来。
杨瀚元,同样的滋味,小爷今儿也让你尝一尝,哪怕你只尝到微不足道的一点儿。
杨瀚元几乎立刻意识到,他被耍了。
愤怒瞬间涨满全身,杨瀚元捏着指骨,恨不得立刻就掐死这个人,沉回水里毁尸灭迹。
作训服湿漉漉地粘在一起,细小的水滚沿着梁宸远的脸滑下来,滴在甲板上。梁宸远漆黑的眼睛里滚着得意,挑衅与
狡黠的笑意,杨瀚元猛地推开人坐起来,几乎吼了出来,“你知不知道干什么?”
梁宸远坦然道,“教育你。”
“教育我什么?”杨瀚元冷冷地想,教育我有多在意你么?那你成功了,野猫!
“你看,”梁宸远微笑,“我很好。我很清楚我不会有问题。我也确实没问题,但,”梁宸远冷下脸,用力拍了拍胸
口,“不代表这里同样没问题!”
杨瀚元静默地看着他。
他已经明白了梁宸远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他也知道了,自己已经因此失去了继续发火的权利。“我记得,”杨瀚元生
硬地转开目光,缓缓开口,“我已经道过歉了。”
“我也记得。”梁宸远蛮不在乎地脱下湿淋淋的作训服,“可那又怎么样,你还不出擅自出院?你还——”梁宸远停
下来,瞪大眼睛看着水珠折射着光线,从杨瀚元的脸上、发尖湿漉漉地滴下来,突然抓住杨瀚元的领子怒吼了出来,
“妈的谁让你下水了?”
杨瀚元皱着眉低下头,不悦地看向梁宸远的手。
一只手还裹着绷带,和另一只手,勒着他的衣领,颤颤发抖。
冷的么?杨瀚元想,这一上一下的温差确实让人禁不住打几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