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四卷)+番外——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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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呼吸,牵连着胸腔这颗心的跳动。一个人的温度,给予了新生这骨肉的滋养。毁灭哪一个,都是无法承受的

痛。

然而比起一时的痛,要煎熬着残喘着继续活下去,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檀香袭人,青烟缭绕。外面的天色全部暗下来,殿中不曾点灯,眼前如来大佛的面貌,渐渐不再分明。

如来无相,心量妄想,见与不见,没有多大的区别。本来,无论是何路的神佛……只要能插手保佑我苏鹊渡过劫难,

我必将诚心诚意,日日焚香祝祷,年年散金布施,铭记它无上的恩德。

从大雄宝殿里出来,开门的大和尚持着一座油灯,静静等在寺门檐下。“居士匆匆前来,可有什么急事?若需留下口

讯,贫僧可以代传。”

他低声的问,却并未回避客人询问的目光。

细细打量他的面容,总觉得平实朴质,想不起长夜山庄里有这样一号人物。不过也罢,既是几次开门迎迓的缘分,又

能在闻哥面前说得上话的,何须在意他人的出身。

我略略沉吟,“古德有云,‘一念之善,景星庆云'。劳烦大师有缘,将这句话带给耳聪禅师。”

门下高挂的灯笼光色昏暗,夜风一起,摇摇曳曳,晃花了人的眼。

如同一年前,第一次敲响这扇门的夜晚。

时过境迁了。

“阿弥陀佛。”

大和尚双掌合什道了声佛号,摊掌送客出门。

是夜无眠。

来回思索良多,也抵不过一圆明日冉冉破空,亮了东方。到了卯时,掬一把清水净了面,整肃衣冠,入宫早朝。

103.莽莽风云

朝议地方和京畿政事毕,惠恬公主婚嫁在即,自然说了两句。

赐婚本由中书省侍郎和太乐乐府乐卿挑头牵线,最终的主持和大媒责当却全部旁落。主持之职由宗正寺正卿当仁不让

,大媒之功,则高高安在了太后头上。

除去男女双方高贵的身份,如此的安排,婚礼的待遇规格也需定得极高。婚礼宴请宾客皆是京城数得上的权重贵戚,

太后赐下无数珍玩宝物陪嫁,届时皇帝也将亲自出席酒筵,送御妹出阁。正所谓一时沉寂之后,东市北侧的尚书府邸

,恐怕将是好景再现,风光无匹。

即便稍微明眼的人看了,便都知道,此乃一桩有名无实的买卖。女方是再嫁,男方原是鳏夫,又逢新丧,种种表下,

都不宜大肆操办。甚至仅孝内三年不得行圆房礼这一条,就说明了这桩奢侈的婚事,象征的意义远过实际。

早朝便是在众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眼看着周家子弟蒙浩荡皇恩,由没落之途再上青云,并为此异口同声、高歌祝好

整个过程中,缺觉的苦楚使得杂声时妖时魅,不断盘旋在我耳中,对宗正寺卿高声念起的当日安排,反应整整慢下半

拍。

瞧着景元觉坐在高台上,表情一直端肃,在听到他将出席婚宴的时间时,微微点了下头——那个动作就像放慢的画面

,迟缓一炷香之后,还留在眼中。

散朝之后,太和殿如无大事的每一回,即刻人烟散尽,徒剩一片空荡。本来该去昌平殿点卯,但是沿阶而下时,被广

场上聚着说话的大人们突然叫住了。

“我们打算结伴去周大人家道一声恭喜,苏大人也去吗?”

说话的是当中的李澄光。

当值时间,中书省的同僚兼上司如此表率,我也不好多说。想了一下,审慎的道,“周大人得皇上隆恩,确实值得恭

喜。”

李澄光笑,“那便一起去看看,还缺什么添置。”

却实在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头,“合该。只是苏鹊今日……”

“哎,苏大人与周大人兄友弟恭,此时可喜可贺,断不会推辞。”

这句话堵了推脱。抬眼一看是郭怡,站在人堆里谈吐自若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撇弃偏见,与中庸之徒相处融洽

了。

前后四辆马车,拥堵在安贤候旧邸。

婚事在即,帝王的姿态有所改变,门口看守的禁卫早已撤走,府内闭门思过的主人,也升格成为静候佳期的驸马爷了

这座朱门深掩、白墙墨柱的宅子,不久前还是搭白棚挂祭幛的地方,如今被大匹的红色绸缎不计工本的披挂着,像是

一个老迈,头脸换了新颜。

屋里还有别客,看来我们已不是头批。座上首先是鸿胪寺卿陈荀风。方才朝会讲明,安贤候故去,彼婚庆时男方家的

高堂将由他代理以免失了吉祥,大概是提前过来,好做些安排。

定襄王和宗正寺卿在院中说话,不时对着四周指点一下。南省尚书令的门生官员、礼部周子贺的手下司隶,三两聚着

自在言谈。难为周府的管家在突然多出来的大人们周围跑来跑去,忙着听吩听嘱,还要递茶倒水。

人群里周子贺着着常服,居中而站,对众人有问有答,面上却一副神情淡漠的样子,好似他同样只是檐下一个匆匆过

客,而并非坐镇此间的周氏家主,还有那不日里将来到的红事主角。

寒暄之后,他也并未有意和我们多言。

李澄光他们明显还有继续叨扰的意思,我在人群中站不住,则捡了一个空子,绕到了厅后去。

八月八,青子咬。

一路上心里都在默念,这句真正会把这里染红的话。

诺大的后院不时有进进出出的下人,忙碌的布置着喜事将近的府邸。

去年为了那块无缘的兵符,曾从范师傅处取得一幅周府地图。几进院落,台阁花苑,都细致标绘其上,彼时伏案整夜

研磨,至今犹然印象深刻。作画的暖阁,宴客的后花厅,潜入的便所,乃至先尚书令大人,那一处独进的小院……

有几个仆从在里面劳作。

“这是在做什么?”

我问他们。

我想周肃夫离开京城的时候定然已经对这儿做过清理,因为在尚书令大人的心里,大概并未种下再回来的愿望。

所以这一进院子空落落的,门扉紧抱,窗棂灰蒙,原先散落的盆栽花草,也早就移到了别处。

若不是当中这一株老树劲瘦如昨,还当真认不大出旧貌。

其中为首的人放下锹,见着官宦摸样的来客,揖了一揖说,“大人,老爷屋里的这棵腊梅最有灵性,老爷方去,它月

前就跟着枯死了。可这不,为了讨足点喜福,少爷命小人几个赶紧给掘了,去去晦气。”

好啊。

掘了干净,一了百了。再没有口头兄弟貌合神离的龃龉,再没有虚伪友人树下捉赃的难堪。

坑已经掘得很深。仆从几人合力,残败的古木一会儿便摇摇欲坠,在领头人一声吆喝之下面西倒地,最后的几片干瘪

叶卷儿扑簌扑簌的蹦落着四散,空气中隐约扬起一股腐朽的根茎味道。

我皱着眉,将一片沾到身上的叶子拣下。

“大人,不如您往旁边站站……小人得回填了,土灰太大,别脏了您的身子。这儿还要置下凉棚。”

我让开了位置。周肃夫的院子坐北朝南,正对花园,在整座周府地理位置的正中。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婚礼的宾客席

,必然在这近旁,如果要选择一处作为宾客席的主桌,那么,必在此中。

斜阳的暖光铺洒在脚旁翻掘的新土上,一边铺陈直至花园对面的红毯,色艳如血。

我抬头看了一眼蓝天。

青青白白处,泾渭分明。

周肃夫啊……

你瞧,这就是你的报应!

你太自大,太轻率,太早亡——所以你赌上家族和声名栽培守护的人、转眼将血洒你的前廊,这样的结局,何得瞑目

乎!

……

大风起兮,树影婆娑。

却见吹起的凉意,将檐下一路的桑榆卷了个纷扬漫天,随风晃动的枝条,纠结成难解的簇团。

我愣愣的瞧着。呼吸里逐渐充斥了尘土的腻味。天色疾速暗沉下来,云层低低的伏在天边,像一排俯卧的墨兽。

转眼间,竟一副要刮黄沙的样子。

身边走动的人多起来。有人大惊小怪的嚷嚷,有人匆忙搬运着东西,有人奔跑的时候会撞到人。这时候有个力道使劲

拍我的肩,“起霾雾了!不知道进屋避么?”

大风里用力睁开眼睛去看,是昨日才见的友人,手里还抱着弦琴。他身后五六个同样打扮的师傅,正踏着红毯一路小

跑,匆匆避风到小院墙角来。

“我们在此排演!你干什么来的!”

风太大,张之庭在耳边吼着让人听见他的话。然而他满面急惶之色,却比发出的声音清晰太多。“傻了你!站着干嘛

——”

我对着肆虐的疾风张着嘴。半晌,指指天,扯着嗓子答他,“你看见了吗!”

“——什么!”

“尚书令大人……”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笑而未答。

转身顶着风往前走,漫天浑浊之气,老有些莫名的东西荡在空中打上身脸,身后还有人用力的拖拽着,拖我的后腿。

推不开他,只得费劲挨着檐角挪动,手扒在院墙上,模糊瞧见身边的桑榆——整棵压弯了腰,枝条在空中张牙舞爪的

乱摆,发出乎扯骇人的响动。

“你疯了!这时候还要去哪!”

张之庭力气大的离奇,挣出了一只手,另一只又被他拉住。再来竟是抱住了我的腰,那向来宝贝的乐器,也不知被他

摔去了哪里。

推搡间谁也无暇前顾,一个不防——凌空甩过根大枝正打在头脸上,眼前一阵金星四冒,耳边嗡嗡作响。

两人挨着跌倒墙根,半边脸顿时没了感觉。

“我要进宫!”

缓过劲来,发觉张之庭竟还抱着我的腰不放,心头不禁大怒,只顾拍打他的手,打着跌爬起来,“我要进宫啊!”

“为什么!”

后边的人动作更快。

因为……

黑气四塞,衣裳涨大如鼓,一时间咫尺而不见真颜。几句话当空嘶喊着吼过,人吃了满满一嘴的土。

眼里也进了沙。

就在腰上劲力一松,我几乎能挣脱的时候,又有人猛的扑过来,结果两边的力气一使,整个人贴饼样给按在了墙上。

那新来人大喊的唾沫星子,几乎都喷在了我的脸上,“来人保护苏大人!”

沿途屋上的瓦片噼里啪啦的作响,击碎的瓦砾下雨般的往下掉,砸在人的脑壳上。有人把不知是外衣还是毯子之类的

东西搭在头顶,用力按着我的头。

终究进了附近的屋子,房门一在眼前阖上,遮天蔽日的黄沙和咆哮嘶吼的狂风就被隔绝在外。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定襄王一身狼狈,满面灰尘,也顾不得其它许多,“起黄雾啊!你们还在外面作甚!没看见下人个个都跑得没影了吗

!”

也顾不得屋子里的其他人,我揪着他,紧紧盯着他,“天降不祥,后天的仪式还作吗?”

“你……”

定襄王迟疑的瞪着眼,一个“你”字开头,半晌未曾接话。我心知大概是此时满头枯叶,状似疯魔的样子太过骇人,

看来就不似个能共语的常人,可是已等不及,“说啊!王爷!”

“我哪里知道!”

定襄王一急,干脆甩手推开,面色暗沉难辨,“京城起霾雾也不是没有过,轮不到我等在这妄言,待皇上归来后,一

切不是自有定论!”

整屋皆是无言。门外风声却摧拉枯朽,如同万马过境,烈烈不休。

“子贺但听圣上安排。”

背后一把沉着的声音就在这其中响起,平静得不合时宜,“如果君命不改,还望各位海涵陋室残破,仍能不吝出席。

心又凉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渐渐转小,天地隐约有平复的迹象。屋里的人纷纷松了气,三三两两的交头说起话。

我仍然看着定襄王。

旁人的议论,全不入耳中。定襄王方才说的话别人也许没有听清,可是我靠他最近听得最明……他的话里,什么叫做

归来?

定襄王始终避着我的目光。

外面天光越来越亮,几乎恢复了傍晚的晴光。几点雨滴打在窗纸上,却稀稀落落,没有了风疾时磅礴的气势——就在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的时候,定襄王转头偏向西方,轻声舒气,“皇上在晋陵军营犒军,稍晚便归。”

就登时觉得腿一软……

若不是身后张之庭反应快,差点坐倒地上。

晋陵军营,晋陵军营——

返京神威军的大营……

不能乱。

不能乱啊。

“苏鹊?”

定襄王的眼神已经带了惊讶和诧异,我扶着张之庭慢慢站起来,低头摆手,避过他伸臂探来的关切。

明明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此时还要装模作样。谁也不知道,我却必须镇定,因为只要此刻的言行稍有不慎,就会害

了他人。

好在恰在这会,额角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液体缓慢流下来。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心里也有数。

“这……方才打到头了?”

定襄王张望着,本不确定的语气,在一个停顿后焦灼起来,“来人,大夫呢?周大人!快叫人来看看!”

这下连主人也惊动了。黄风过后诸事皆忙,可怜那一个万般无辜的准新郎,还要被到贺的王爷吆喝着,分出心招呼砸

伤的客人。

其实只是瓦砾掉落不巧正中,一点破皮的伤。但我一声不发,闭目坐在太师椅上由人清理,就连其间张之庭掐住我不

放的手,也未曾费力去挣脱。

我需要时间冷静想一想。

顾不得许多了。

乱轰轰闹过一阵之后,都看出左右无甚大碍,才得以向主人辞行。

周子贺自然要客气一回,但张之庭收到我的眼色,跟着站起来,向王爷和尚书一拱手,“周大人府上尚需要时间收拾

,后院的琴乐演排也不得不延后。正好下官和苏大人有手谈之约,送行之事就一并代劳了。”

他应对得自如。

两人上了车。

帘子一放下,我便压低了声音,“之庭,今日苏某一事相托。”

马车轮子辘辘转动,轧在京城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轻微摇摆着晃动。

对方闻言好似僵了一下。既没有立即接话,也没有启口否定的意思,反而是陷入了无声的沉默中。

我腾出一只手来,扶住了额。

记忆里,有过插科打诨,有过彼此挖苦,却从未曾用过这样慎重的口气,和对方好好说话。相交几年过去,更从来不

知道,自己会有等着他的沉默,心里却打起了鼓的时刻。

……是不知晓啊,在他心中的苏鹊,那份把酒闲聊、对弈合奏的交情,究竟重在几何?

马车又转过了一个路口。

我们的身形都跟着转弯的弧度而朝外歪斜。张之庭的头借机从车厢的阴影里偏过来,才发现那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

,瞳仁在夕阳末尾的霞光里,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好。”

我本来要说的话咽在了肚子里。苦笑道,“你不先问什么事的吗?”

此人缓慢却肯定的摇首,再来,嘴角竟是微微牵起了一抹笑——好似天下间无论什么样的允诺,此刻只要开口,都是

云淡风轻的易举。“我答应你。没有那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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