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三卷)——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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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难道——”

“咳!上去再说——”

几顿饭没吃,没想到连梯子都爬不动。最后还是被人狼狈的提溜上来,沐浴在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

又被好掐了一回。只捂着胸口咳个不休,虽然李仲恭心急如焚,急不了的事,暂时也奈何我不得。

他就和他八个手下站了一个弧面,等着我咳完,好说话。

我也没好意思让他失望太久。

“关于定襄……王爷,他去……自然是……上面的意思。”不喘了,终于也沿着船边坐正了。余光看见这是一个再简

易不过的渔船码头——荒林子外,一个半倒的窝棚,一盏破旧的船灯,几块舢板搭着,渡到岸上。

挺干脆,让我省了求救的劲。

“至于说他在那边要做什么……”

招了招手,做了个附耳的动作——立刻见到李仲恭脸色再次发黑,犹豫片刻,还是俯下身子,凑了过来。

“快说!派他去北邑,要干什么!”

这时候瞧着,这位吏部侍郎那种小心翼翼的动作,那种紧盯不放的眼神……就好像一个明知道要被蛇咬,怕进了心里

去,还得拼命忍着恐惧和厌恶凑上来,试图探一下七寸的东郭转世。

我忍不住伏在他耳朵边上笑,“哪能……让你知道。”

乘着他惊诧还没有发作的间隙,手从怀里伸出来,潇洒的望天一挥,立刻三月飘雪似的舞起漫天的白花,一片片,落

入滚滚黄流——

这些贪赃枉法的花花银子,多挠人心啊……多少边城百姓的血汗,多少边关将士的枯骨,还能让他有个万一,兑了带

出关去。

“他娘的你敢——”

逞一时意气的后果就是,连果子,都没有的吃。

我是给呛醒的。

醒来,就有水哗哗的流了一脸,直灌到脖子里去。嘴给人抠着,全是水,唇角估计都撑裂开了,凉水一激,生疼。

猛烈地咳了一阵,好容易停了,看清眼前灌水的人。一张出奇深刻的脸。卷发,阔额,高鼻,还有向上翘的,刀锋一

般锐利的眼。

虽然做了平民的布衣打扮,那种不加掩饰的跋扈——明显不是覃人。

终于见到了。

“阿阿——”

甫一张口,就是破声。心头不免有点沮丧,等终于见着了真正的敌人,却不能当面和他对峙,岂不是亏得慌。

那人听了这声鸦叫皱了眉头,手一缩,害我倒回了硬邦邦的床板。

他叽里咕噜的和旁边同样打扮的两个人说了一大串话,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只能转着眼睛,观察这一间屋子。

客栈吧。最小而寒酸的那种。硬板床,方木桌,板条凳。只有一扇纸糊的窗户,破了好几个洞眼,漏出了外面白日的

亮光。

这个时候还敢住客栈,真够大胆的……不过也许就是这样,才不招人怀疑。

算算日子,应该是初六了,也不知道……

“苏鹊。”

一声突然而至的呼唤,把我硬生生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面前人一只手伸着,戳在胸口指着他自己,“木赫尔察因达勒。”

……什么什么勒。

比起这个什么怪名,倒是这个唤我名的声音,更让我熟悉。不由眯起眼睛,再打量了一番。果然,除去那些蜷曲的毛

发,宽阔的额头,高大的鼻子,和厚实的嘴唇……

我挑起嘴角。

……街坊巷里的杀手,本人府上的劫徒。

那个唇角也跟着挑起,“你认出了。”

除了个别处的嘶哑,这家伙的中原话,说得相当漂亮。

“如果不是早点的汇合,就看到李扔你到河里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

……好吧。我的谬赞,是来得早了点。

“他的人里面我的人,说了定襄王的事。”这个狄人自顾自的说下去,指了指我,“他瞒着我。我从你这儿听消息。

心里不胜唏嘘,想不到我的地位提升的这么快……竟然,都有赶超李仲恭的趋势了。

笑一下,翻了个白眼。可惜没有劲,不能干脆转过身去。

那家伙看了,竟然也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反而伸臂,从桌上捞了个碗过来,磕在床沿上。

“苏大人可以想着,但要快些。今天是初七,昨天,你们的皇帝登台祭天,嫁了妹妹。他没有等着你。”

他平心静气的看了我一眼,指向碗里黑漆漆的汤水。“晕了一天,你的毛病,拖不起。我,也等不了太久。”

77.蒲柳松柏[二]

青鬃驹。乌毛驴。荒郊风尘,昼短夜雨。

东走燕川,白白迂回了数百里,终于,三天后又回了北去的道上,宿在了一个叫商尧的小镇。其实算算,离京也不过

二百余里,北面函关。

十几个人在外面烧火,忙碌了一阵之后,照旧飘起湿了的林木焦味和烧烤兔子的肉香。而四肢不勤的窝在车里等着吃

白饭的,是我一行中唯一病患的特权。一边靠在车厢壁上打盹,一边伸手摸着怀里的玉,自个解闷,暗自庆幸这块薄

薄的石头到现在也能安然无恙,又一头,后悔着早知道出门凶险,何必将它带在身上。

“瓦干塞虎都阿第呼嘛嘛拟撒……”

“瓦干塞!”

一串听不懂的狄语传来,让我知道他们在喝酒了。大概是越接近关口,北飞的心情越是明显的愉快起来,今天以木赫

尔为首的那四个狄人,不仅拿出了不知哪里弄来的弓箭射猎野鸡野兔取食,还破天荒的开瓶,高声饮起酒。

是值得庆祝吧。纵使暴露了身份,不得不离开京襄,日后要通过新的渠道建立传递消息的网络,也不是什么难事。只

要顺利返回了草原,只要顺利返回了草原……我可以相信,秃鹰重新上天翱翔的快乐。大不了一切从头,李仲恭这样

的棋子,并不是他们要掘地三尺的宝藏,只要彪悍的铁骑还在北方的边境驰骋,只要覃人一看见飘扬的狼旗就满心忌

惮——早一刻晚一刻的讯息,对强大的敌人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

何况,这一路行来百里地了,畅通无阻,让人着实见识了狄人比李仲恭还要广泛的交际……客栈老板、商行掌柜、马

队领头,乃至商尧官道的盘查小吏,个个脸熟之下,大开方便之门。

盘根错节,岂是一日之功。

唉。

愈想,愈添了恼。

“苏鹊,是准备要升仙了吧,辟谷呢。”

李仲恭肥硕的脑袋晃悠着,露出在棚口。虽然整体看来,他也添了些长途跋涉的不修边幅,这人脸上,却愈见红润泛

光了。

“呵,倒忘了,苏大人孱弱,捏几下,就成了哑巴——”

他自个得意的笑起来,拿着个牛皮水袋在面前晃,“可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渴不渴,鄙人是不是无事献殷勤,多此

一举呢,苏大人?”

我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抓——那边先是一退,抓住了又是用劲,两人扯来扯去,袋子没扎口,里面的水都洒了开来。

“给他!”

火堆边传来一声明确的指示,那边用了最后一道子劲力,忿忿住了手。

没客气的功夫。咕嘟咕嘟往下咽了几口,我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吏部侍郎大人,跟我扯?瞧见么,我现在可比您有价

值。

李仲恭黑着一张脸甩袖而去。

“想通了?”下车跟着到了火堆边,木赫尔从围坐的人群中抬起头,粗犷高凸的颊骨上,是一对不相称的冷静眼眸。

“你们公主出嫁的队伍,已过函关。最迟后天,我要赶上他的进度。”他就着手上的兔腿指了指我的胸口,“到时,

要带着你的消息。”

是么。

我瞥了一眼对面黑脸拨柴火的李仲恭,等着他身边一个酒足饭饱的狄人提着酒袋让开位置,贴着木赫尔坐下。

这个轮廓粗旷却又神色沉静的狄人,等候的时候,习惯一言不发。一直看我坐下,才伸出他的五指,“过去五天了。

是啊,我明白。

是数着日子在过。

“五天……”木赫尔却显然觉得,还有再加提醒的必要。他歪过头,眼珠定定的徘徊在我的脸上,像是这样才能把说

的每一句话,刻进我的心里去。“你守忠,你们的皇帝,未必在乎——我说过,你肯说,就放了你,不会食言。”

一个外族人,深谙中原历史悠久的挑拨离间、威逼威逼……

世风日下啊。

我冲着他挤出个算是笑容的东西,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可是,他不明白罢了……景元觉若是不照旧嫁了惠恬公主

,我还坐在这儿,干吗?都在预料之中,都在意料之内——只是不能说穿。若有唯一一点不在预料之中的……是为什

么说好初五,那头,推迟了一天。

这时候追究这点微末枝节也无用。算了。现在那边人也嫁了,送亲队伍也出发了,无论如何,一个前送亲使臣的身份

,说起来再无足轻重……这时候我为了活命再讲出的每一句话,便都顺理成章,便都真实可信。

究竟转完了一点小小的心思,我捡了个小枝,在自个脚边雨后湿润的土地上一笔一划,慢慢描划起来:

你怎知,我知内情。

木赫尔看了字迹,瞅着我,皱起两道锋眉。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冲着对面招手,出声唤,“李大人。”

李仲恭于是拉着脸拍拍屁股过来,照着地上的字,原样念了一遍。

“我听说,和亲之计是你所谋。”木赫尔听了先摇头,尔后文绉绉来了一句,“再问别人,岂非舍近求远。”

我心里痛骂了一句混蛋。看来这李仲恭,还真是把知道的什么都跟他的主子说了,生怕有一点遗漏。

在地上又划道:

临事改计,常有之理。

李仲恭念完先嘎嘎的笑起来,“是临阵弃将吧?苏鹊。”

“既如此,”木赫尔却未理会旁人的嘲笑,赞同似的冲我地上的字缓缓点头,露出唇下的一排白牙,“又何妨一说?

苏大人。”

……此人不若李仲恭,不好对付啊。

想着要小心,要步步为营,要滴水不漏,心里自然着恼。不自觉伸手到后脑去挠了一下——被那处毛躁的尾端刺了回

来,苦笑。这估计要他们一路落脚的地方再多下去,再揪,再丢,再丢,再揪……我这毛发,就要有斑秃的可能了。

……生生淬了一个月露水松香啊,再脏污成泥,也一定要被禁卫灵敏矫健的狗儿闻出,不避千里,知得行踪。

要快。

“告诉我,你们的皇帝,为何派定襄王去北邑?”

一番时间不长的等候之后,木赫尔终于沉不住气了。

掂量他的焦急,我也不隐瞒,在地上大开大阖的挥洒一通。

“督城。”

木赫尔听了李仲恭的解释,拿着啃剩的兔骨,在那两个字旁边戳,平添了一个难看的坑。“景元胜是你们皇帝的心腹

,只是督城,不必遣他。”

说的不错。可诏令上,就是这么写的:边境督城,偃息军事,以备和谈。

木赫尔偏头,学生求知似殷切的望着我。我摸摸忍了。低头撂了树枝,抬头对着火架子上残缺不全的兔子骨骼咽了口

口水,解惑般的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身旁两位大人,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后,木赫尔用眼神剜着李仲恭,李仲恭伸手从旁边他一个手下手里,夺下了块还没碰过的兔肉。

兔肉太涩又粗糙,没有意料中的易下咽。但有的吃总比没有的好,我露出一副满意的样子嚼咽,踩平了划花的地面,

顺手在其上龙飞凤舞,新覆了四个大字:

相机行事。

狄人不好对付,不若跟他实话实说。

“可笑。”许久,才听得木赫尔的一声冷笑,“难道是怕我们收了女人和礼金,再翻脸不认账不成?”

李仲恭思忖半天,瞥了眼木赫尔,小声嘟嚷。“……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木赫尔没有说话。

我在心里慢慢的数着数,从一数到十,便见他的面孔完全阴暗下来。扔了兔骨,在胸口拍了拍,等到了他们聚来的目

光,又在地上一边划开:

密旨。

“你的意思,”木赫尔听得解释,蹙着两道扭曲的浓眉,盯住那两个字不放,声音陡的沉下来,“是说景元胜,携了

一道密旨出京?”

“说!密旨上写的什么!”

李仲恭又习惯性的提溜起人来卡脖子——好在时间不长,他就被迅速站起的木赫尔大力扭住臂膀,一把推到身后去。

“你说,什么内容。”

在肚子里问候了李仲恭三代祖上,我呼呼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又一屁股朝里向里坐到火边干些的地方,找着了方才滚

落的树枝。

在方才还清晰的,现在则已被三人凌乱的脚步踩得不太分清的地方,直敲原地四下:

相、机、行、事。

木赫尔的脸色瞬间就阴下来。“你是说,你们的皇帝让景元胜,有权在北邑相机行事……”

我点头。

“他凭什么?”李仲恭难以自制又一次站起来,脸色比木赫尔还要难看,干脆是大吼,“他凭什么得这么大权力?就

算是以防万一,何需用到密旨授权,相机二字,不等于是将北邑数郡的军政大权悉数——”

这个莽夫。

“别说了!”木赫尔恶狠狠地回头喝道,打断了他的咋呼。

我不去理会他们的内斗,在地上快速的写:

送亲使节,现任?

木赫尔蹲在地上,看着我画完他并不能懂的字迹,听了念白,抬头,细细端详着我的脸,等了一会,低声仿佛咬着牙

关。“你猜,是谁?”

我昂头想了一会儿,低头在地上划给他看:

定、国、神、策。

看着他的脸色便能确定。

……是齐鹏。

“啪”。木赫尔摁断了他手里那只兔骨。避开那截断骨侧边抬头,正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鸷,熟悉的刺冷感——

断开的记忆似乎都连上了。

想来可叹,那个腊梅花开的下午,尚书令府的青石道口,侍郎大人的卫官队伍,一道冷冽的寒光。

……

兜兜转转,原是故人。

过日子,常常就有这种意外的惊喜。譬如木赫尔给我的,也比如我硬塞给木赫尔的——才不致沉闷无聊。

这个道理如今深刻。

“一开始,只是反对和亲的缘故,抓你。”木赫尔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锋锐的目光,直对上我的眼睛,“现在看

来,你却有用的多……”

他忘了说,还曾因为试探和亲的缘故,意欲杀我。不过没关系,我度量本大。我并非真想和亲,他怕更是一点不想真

的和亲。说来覃臣帮派众多,狄人里也有主和主战之分,可想不到我们在这一点上居然有相同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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