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三卷)——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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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后,儒弱倨傲,难怪,能得到他的重用……”

他这一个“他”字出来,是话中的嘲讽都顾不上,我心里陡然沉下。若是说之前还有什么侥幸的想法,还有什么天真

的希望,此时都稀里哗啦的碎在了地上,落了空……自古臣奉天恩,一日为下,纵是百般不敬,也不至直呼主君称谓

,何况作旁人唤称——除非早不将那人,当作了主上。

“李大人。”

也罢,今日既然开恶,日尽未必善终。我又何必再作姿势?罢了……

罢了!干脆都撕破脸露出本来面目,正好伪善逢上虚假,小人争锋相对——就挣扎着从绳索中挤出一个指头,在他面

前竖起,晃晃。“既然落在了大人手里,又想要活命,那大人无论想从苏鹊这知道什么,都没什么不可以……一千两

,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李仲恭暴喝一句。在低矮的床舱里站起半个身步上前来,“你在和我讨价还价?”

我靠坐在柱子上等他吼完。等头顶上不明所以的侍从们探下来头来张望,又在他的奋力的挥臂下迅速消失,才又开口

“李大人,莫说您不是正卷了府上所有的细软出逃,就是随手抓了几票,咳……”

我咳了一声自个打断,顿了一顿,尽量和善了语气,重又笑眯眯的看他,“此刻虽屈居舱底,与耗子、蟑螂、苏鹊这

等阶下囚徒为伍,也该是没有百万也有数十万的身价……咳,区区一千两一个问题,不至是为难您吧?”

李仲恭怒极反笑,忽的靠近,将一张狰狞的大脸凑到我的面前,“呵,苏鹊,苏大人……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

讲价?”

悄悄撇开头,避过他浊重的怒气,我抬手在额上敲了敲。放下,压了声,一字一句的低道,“……只这上面儿还有些

价值,除此之外,苏鹊小命一条,不劳惦记——想来想去,就还得好好利用这最后的筹码。”

李仲恭就蹲在那里盯着,不足一尺的距离,能看见那一双眼睛似乎在黑暗里燃出火来,却最终退了回去,低沉的,轻

松的开了口。

“何必说这些……毕竟称兄道弟一场,若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愚兄也不想闹到今天这个份上。不如,就权且交替着,

像往常那样聊聊天,愚兄答一个问题,换贤弟解一个问题,可好?”

“好啊……”

我允首道。真是个狡诈的老头子。我岂不知你说了什么秘密都是无所谓,因为最后只要把我一刀杀了,扔下这滔滔燕

川,就一了百了……死人又去哪里告密。

“只可惜苏某没什么想问李大人的。大人若是舍不得区区几千两银子,要不然,在下闭口,大家都落得个清静上路,

可好?”

“你!”他又要暴怒起来,却顿了一顿,手扶上了我的肩膀,再次换成了渗人的微笑,“常言道,宁做饿死鬼,不投

糊涂胎……难道,李某这儿就真没什么让苏大人感兴趣的事?”

“其实,也是有的。”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没有点灯的船舱一片昏暗,越发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脸。船速缓而行不缀,离京城越来越远。舱

里这般对峙着,估摸着李仲恭的耐心将要耗尽,我的体力又渐不济,再不争取,处境只怕要越来越危险。

“一直有些疑问,若是能得李大人亲自解答,苏某必定死而无憾。”撑着眼睛观察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惊喜,我歇了

一刻,凝了几分力气在丹田。

“尚书令周大人近来称病在家……”

见李仲恭起了好奇,我缓缓开口。

“洛水赈灾没能启用他老人家的方案,只调拨了他老人家不少的门人,周大人大概忧国忧民,情急之下,不免就伤了

身……朝人皆知,李大人待尚书令如父如友,定有上门拜会,不知是如何说明皇上的本意,劝周大人排遣一二的?”

李仲恭松开了钳制我肩膀的手,向后退了退。

我无声莞尔。

“兵部公函处、中书省出件台衙这两处地方,本来常容人走动说话,最近却突然因为赈灾和亲的缘由,作风神秘、低

调,说什么慎重避接外客……李大人是否和苏鹊一样,觉得有些无聊?”

不去观察黑暗里对方的脸色,我自顾自的说下去。

“两国和亲在即,京里治安不好,竟然出现像行刺苏鹊这等朝廷四品大员无法无天的事——所以京畿卫理当加强管理

,以百人方队并便衣小民在各位大人的府邸周围巡视、暗访,防止一切心怀不轨的宵小,危害我京中安定,伤害我朝

中大员……您说对不对?”

感觉对面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哦,听闻李大人居家,以豢养鸽子为乐,又不忍其久居笼中失了灵性,便常使其自由来往。最近却添了烦忧……是

不是多事之秋,一向聪慧的鸽子,找不着回家的路?”

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一刻千斤凝重的寂静。

抬头,看了看隐约露出星光的窗口,约是戌时了。河水的湿气让人觉得四肢寒凉,后悔三天前贪凉的傍晚,没有多批

一件外衣。

“大人……一边是倚靠无门,一边是送不出手,烦恼啊……烦恼北边等候的朋友渐渐露出了不耐的本性,京里的上下

同仁,又隐约猜忌的紧?”

“啪”——

清脆的巴掌大力的落在左脸上,我和潮湿发霉的地板,亲密的腻在一起。

“住嘴!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你个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是不知道,是不懂。

贴着柱子慢慢坐起来,我举袖在嘴边上擦了擦。望着那头黑暗里的困兽,发出冷笑。

“我是不懂……一个叛徒,勾结狄人的奸佞,究竟有什么苦楚?”

“哈……”

他忽的阴森森的大笑起来,在狭窄的船舱里,震得一阵柱摇板晃。

“火把!”

天窗打开,有人沿着梯子将火把递下,燃亮了底舱的油灯,忽然明亮起来的舱室,让人眼前一片眩晕。

火光下,李仲恭的脸色明暗不定,声音似是强抑了恨意,“还记不记得初次见面,你那番‘文武兼备、中流砥柱、国

之栋梁’的溢美之词,苏大人?”

……当时广平郡王府里甫一见面送上的马屁,如今回想,字字叫人羞赫。

“不错,虽然你未必真心,但正如你当时所说,我李仲恭曾在远离中原的那片荒地上出生入死数十载,为国立下汗马

功劳……”

他“呼喇”一把扯开繁复的衣摆,蛮横的拽出皮靴里的裤脚——左腿脚踝之上、膝盖之下,令人不忍目睹的狰狞旧痕

,翻摺斑驳、锉骨连筋。

“我浴血征战的时候,我有家不还的时候,我一步步从随军马夫升到中府折冲都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上都护府

副都护、归德将军的时候——你在哪里?根本不曾遭遇过家国背叛的小子,哪里有什么立场教训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冷面的看着,看着他跳蹿的咆哮。

“暄兆元年遭敌围困,战至无兵无卒,孤身不见后援——被俘。呵,是我情愿的吗?不顾遍体鳞伤、带着他们掳人的

捕兽夹子费尽千辛万苦逃回来,乃至毁了一条上马作战的腿……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归来俘虏的耻辱,不能

带兵的将军位子……哼,武散官的三品虚衔,在家赋闲等死的真职!”

李仲恭的声音大到刺得人耳痛,不由蜷起身子,避开那咄咄逼人的怒火。

“我是投了周肃夫,因为除了投靠他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从来不曾官场沉浮,哪晓得朝中人人结党营私、早就无

底深暗!我是收了北狄的好处,定期向他们报送情报,因为除了这一样之外,再没有别的良途!从来就顾着卖命不曾

替自己敛财,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才发现连棺材钱都没有攒下,难道还不该替自己打算?”

“咳……”

忍不住喉头的痒涩,我咳出声。一番慷慨陈词被人贸然打断,李仲恭突然就没了音,他喘着气,死死盯住我的脸,像

是紧张的等待,我要说出的下文。

没好气的撇过眼去。其实,哪有什么好说。他的旧事我也曾听闻,确实曲折,也有些感人,只是……

忆起去年秋天,和闻哥在寺里夜会,当时谈及朝中可能的奸细,曾作了几度大胆的猜测,终于今日,得了其人的自认

……

又想起不久前弘文殿里的中午,抓住景元觉的袖子,抖着手,示那人以软。边境失利连连,终于不能坐等。赌咒发誓

的保证,留下够格内商的半百人群,便总有一个发现的机会……那时景元觉的眼光始终挣扎,却最终,站在了帝王的

角度,同意了这个大胆的谋划。

余光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小腿,在灯火的映衬下,皮肉外翻,青紫淤痕,更显狰狞可怖。

不免同情起这个一腔愤慨的人来。若是不急着对我出手,若不是匆忙掳我出城……哪怕是,能跟着真正救灾的队伍再

多行进些时日,离京城远些,再远些,就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够被人发现……只可惜,既然是心中有鬼,又怎能安得下

心,按耐个一时半刻。

于是只不过布了个局,就急不可待的跳将进来。

“咳咳……”

压不住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不得不扭过头来,正视还在等待的人。在心底,低声为他叹息。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人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

76.蒲柳松柏[一]

逞一时嘴快的后果就是,没有好果子吃。

时间又过去了一夜。水深不扬帆,船行缓慢,也依稀过了百华里。北面就是京城,最近相隔不过数里,上去解手时,

甚至能看到灯火阑珊的屋檐……却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再开着,到了天明,船眼看就要过了东郊,脱了京襄的地界

唉。

闻着隐约的肉香,缩在下舱旮旯里,忍受着胃里翻上来的酸水自顾自怜时,没有好果子吃——我万分深刻的体会了这

句话。

对面李仲恭托着个荷叶包,慢条斯理,展开里面油花花的鸡腿,往大口里拨拉。

那腻人的味刺得我一阵恶心,闭上眼,扭过头,翻了个身。

这会我身上已经没有绑手绑脚的绳子了,怕是谁都知道,捆着一个三天水米未进的人,没什么必要。更何况解手的时

候,每次还要麻烦他们两个手下搭手把人提溜上去,一道道的扒了,宽衣解带的伺候,够麻烦的。

“说吧……景元觉还知道多少。”

转头,见李仲恭啃完了鸡腿,随手把骨头往旁边一撂,在腿上擦了擦。

我伸出根手指头。

“哼,要钱不要命的死性!”他不屑的嗤了一声,伸手到怀里掏,“我看你,还有没有劲撑到去花!”

一张薄纸借着指力,依旧轻飘飘的荡来。

挺费力的伸出胳膊去拈了过来,看看数目,放进怀里。

“大概很早就怀疑了。至于什么时候确定的,我也不知道……记得北邑那次相逢么,咳,能指名带李大人去,已经盯

上了吧。”

李仲恭双手烦躁在裤子上擦,一遍遍,自个浑然不觉。

“胡说,怎么可能就知道是我?”

“自你调职以来,三年间狄人扰边屡屡得逞……皇上是个精明人,身边李大人……这么多回,从没露过马脚么。”

半晌没吭声,“砰”,李仲恭泄气的拍了脚边木板一掌。

“哼,你少糊弄我!老子不信他顾了和亲,还能顾得了我!”

……就是糊弄你呢。

我在心里浅笑。千头万绪,这事得多少曲折,景元觉又不是神仙,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谁,我又上哪去知道到底是谁啊

。还亏了他精明,才划定了可能的半百人选,也还好他没一时嘴快,把大鱼先真的派去洛水赈灾。

“这种时候,只要能出了关,就是碍着两国新结的姻亲面子,过去的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

可不是,不能深究,既往不咎。我阖目点头,所以,您还激动紧张什么呢。

“老爷,码头就在前面。”

头顶上窗口有人低声说道。这条逃亡的路上,手下人都默契的唤李仲恭老爷而并非大人,倒是伶俐。

听着李仲恭闻声应了一声,拍拍手,半站起来准备上去,衣料悉索着从身边走过。

“李大人……”

我低声唤他。

他停了下来,回头一弯腰道,“放心,还不到弃你尸的时候,苏大人。”

……想哪去了。

我睁开眼抓了他一把,慢慢站起来,等一阵晕劲过去,神秘兮兮的笑。“您以为,京里那位……真忌个姻亲?”

李仲恭准备蹬脚上梯子的身子僵了一下,正好就近让我挨过去,扶着梯子站稳了。

他铜铃般瞪大的眼珠子在窗户里漏出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怎么说?”

新鲜的空气从窗口渗进来,透着一股岸边水草的腥湿。我先吸了两口,才不紧不慢伸出手掌。

李仲恭青了脸。犹豫半刻,终于把手伸进怀里。

“不是这个数。”

尽管看不分明,也知道他的脸更青了。“你要多少?”

“这底子……是过命的交易。”我困难的扯了一个笑脸给他,“说完人就无用,还不知会不会葬身鱼腹……一万两,

不多。”

李仲恭的脸由青转黑,彻底的融入了舱底的一片黑漆漆。

手下人见老是没人上来,又探了一次头。

“老爷,船靠岸了。再不上去……恐夜长梦多。”

“滚!”

他一挥手怒叱。

又半晌,李仲恭阴惨惨的开口,一双眼睛像是黑夜里的豺狼,发着野兽凶残的光,“给了,就有命花?”

没工夫理会威胁,我将他掏出的最后一沓子银票揣进怀里,摇头。“不够。”

“混账!只有这么多!你当是土匪把所有身家装在身上吗!”

算了。

上面人又壮着胆子催了一遍,李仲恭的耐心,也差不多了。

“咳,李大人,你说……咳……咳。”

使了半天劲,才把他掐我脖子的铁掌推开,我捣着心口捶了半天,缓过一口气来。“咳咳,你说定……定襄王,跑北

邑干嘛?”

面前人陡然变色,一张脸倏的由黑变青,变白,惨白。

像一根柱子似的立了一炷香,他方才猛然醒悟似的扑上来,再度擒住了我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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