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三卷)——南栖
南栖  发于:2012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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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水官员事,明日朝议出结果。

然后是北境夷侵。

一时,没什么冒头的声音。

在李澄光高大的身子后看去,龙座下前排的地方,颇是几分疏朗。

尚书令大人周肃夫和礼部尚书周子贺,皆因家中有事,是不及赶来。左仆射兼户部卿王大人,上月刚刚告老还乡。兵

部侍郎杜大人,早前为饷银案,领责请了辞。户部度支郎中彭大人,因为贪渎遭了法办……最后先头的几人互相看看

,吏部侍郎李仲恭打了头阵。

他主张保证北邑军民供给,封锁边境,巩固关内防线,适时抽调富余军力,驰援边境,防范滋扰。

然后有人附议。

他们所说都在理。

……只是谁都知道,十五万神威军早分散在了北境一线,关内,除了京城拱卫守军和不能动的齐家神策军,早已无兵

可调。所以年年复年年,覃军是继续防守,继续被动。

李仲恭几个说完了,底下又是一阵沉默。

我看着身前的李澄光,付老狐狸不在,他就是翰林中庸派的代表。这些天天枰倾倒,周派看着势孤,李澄光若是能说

些什么,此刻就是多数的意见。

可惜他绿袍不动,站如青山,什么也没有说。

“众卿辛苦了。回去想了对策,明日早朝再议。朕也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今晚,就到此罢。”

等不及一炷香的沉默,景元觉道了结束语起身。

散了,我跟着人流顺出大殿。一路特意贴身跟着李澄光,直到西侧出宫的奉天门下,都上了侍卫替各人备下的马,也

没有被人唤回去,松了一口气。

景元觉就算发了疯……

毕竟,还没有到不识好歹的地步。

和旁人道了别,无人注意的时候,忍不住又擦了一遍唇。之后,我在马上阖了目,再睁开,夹腹挥鞭,头也不回的疾

奔。

好些事乱在脑里,争着要冒出头来,孩童般吵闹不休。于是进了府门仍在想着,直到候着的小六出来牵了马绳,马下

一个人卸了镫子拉我下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

听着声音就在耳边,才拉回了魂。下了马,进门继续听见张之庭在说,“……不知为何,从刚才起,城中好像很乱,

今晚到底是——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担忧的脸,心下只觉愧然。

“今天辛苦你了,之庭。”

“……你看起来不好,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摇着头轻推开他相扶的手,想了又想,还是只有说,“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朝里又出事,明天,大概就

出皇榜了吧……实在乏惨了。”

张之庭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小六先接了口。

“爷,你一直不回来,张妈特意给大家准备了夜宵,还用不用?”

他的话倒提醒了我。

“你们用吧。烧壶热水,我洗澡。哦还有,明个早上,我想吃羽衣楼下赵记包子的早点……要赵记的。”

听着他跟着应声,放了心。

再看一眼张之庭,他依旧是担心夹着不安的样子,更觉歉然。只是也无法……

夜沉人静,早该歇下的时候了。

69.以进为退[二]

整整一夜,对着桃木床的床顶辗转反侧,头上一面绣了紫竹图案的帐顶,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来回往复的瞪了无数回

,以至后来有光无光,闭眼睁眼,都能清楚分辨出根根肥瘦,叶叶短长。

再后来,不知谁家鸡打初鸣,窗外东方天尽处,显出了一丝鱼肚白。

起来更衣。

衣服丢在宫里,到柜子里找另一套官服。没点灯,就着初露一点熙光,翻抽屉,拉格子,拾翠丫头手勤,倒是早早熨

好了放着。

拿出来要换上,却是“啪嗒”一声带出个东西,落在地砖上。

我盯着那物看清了,腿上先失了劲,退后一步挨到床沿,颓然顺着坐下。

……红彤彤的狐裘领子,软趴趴伏在地上。一抹赤中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仿佛在突突转着,嘲笑其人少不更事,后

知后觉。

沉默半晌,对着它叹了一口气。

出门登车,未几转过胡同口,说是赵记包子遣了伙计送早点的挑子刚转到这条街,停车,见对方启了棉布,两担热气

腾腾的包子。

挑了一个豆沙馅的握在手里,挑了一个肉馅大的递给小六,我吩咐他,“剩下的要了一会回头,拿去给大伙分了吃。

小六摸过头嘿嘿的笑。称不注意,我一个纸团夹在碎银子里,不动声色的递给了挑担子的大婶。

大婶笑笑,留下四屉早点,渐行渐远。

重上车,背转往奉天门,在心里默歉。急功近利,万事鲁莽,糊里糊涂,眼盲心盲……徒弟实在有愧师训,芸师傅。

朝议依旧是昨晚的两个议题。

只是很多昨夜还不知道消息的低品官员,现如今都知会了这两件事,也加入到讨论的行列中来,便多了很多拐弯抹角

的探问,和七嘴八舌的初策。

昨夜就进宫的官员,基本则是沉默寡言。或许是昨夜突然的召见扰乱了大家的休息,精神都有些不济,或许是经过了

一夜深思熟虑,成竹在胸,也就并不急着当众表出意见。

景元觉坐在上首,脸色越见严肃。

打从一进门,就有些诧异的看出了不妥。大概是事情棘手,心情也实在欠奉,这位从认识他到现在几乎都是泰山崩于

面前不变色,只喜欢开玩笑戏谑他人的高人,坐在上位,不发一词,只绷着一张脸,目光森寒,凛凛扫视全场。

“众卿,”等他终于启口,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波澜或是金石破空之厉,却伴着刘玉的一句“噤声——”,让嗡嗡声

不断的众人暂静了下来。

“洛水破堤,北邑敌侵,两事并发,乃我朝之不幸。然更为天赋考验于朕,于之众臣工。事既已发,原因和责任可以

容后再判,当前之务,如朕昨夜所言,其一,委派抚灾治水之臣,其二,出陈退敌防守之道。”

他原先放在案下的手平摊到了桌面上,曲起两个指节,“咚咚”扣了两下,转了头脸。“尚书令大人德高望重、国之

栋梁,一向督导盐淮水事,厚积经验,更兼多年肃整吏治,知人善用,若得尚书令大人出马洛水之事,必能为朕消得

心头一患。”

一时肃静。

我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顺着多角同归的目光,往前排第一之人看去。谁都知道水患事大,谁也知道水患再大,就是淹

到了京城,淹死了百官,也不到让一品侯爵、当朝国丈出马的地步。

除却江淮一带,洛水沿岸紧邻京城,可说是中原土地上最富裕的地域。襄楚、洛南、安杨、定襄四郡,官位一向争抢

破头,除非京中有线,实难排一空缺。

说白了,若非周府门生,国丈认可,就算是钦点状元,也难排队上任。

……景元觉这么说,分明是在问罪。

“老臣家遭意外,年高体弱,又逢近日旧疾复发,虽是有心替陛下分忧,唯恐力不从心。”

周肃夫慢慢道,当前拱了一礼,出列,站到了两列朝臣正中。

“自陛下即位以来,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他的声音也是平缓,不带一丝的起伏,“是以周边内境近年虽小患不断

,仍在四夷平安之内。”

“而今北境不论,洛水事起突然……”

只听他道:“恕老臣直言,以为当立刻派遣刑部官员,早查沿岸四郡地方官员否有集体夸大事实之说,以免别有用心

之徒损伤天威,败坏陛下德誉。”

周遭鸦雀无声。

……好一番堂皇之辞,将天大一顶惹祸的帽子,扣到了景元觉失德头上。

我的额上,渐渐沁出小小的汗珠。

“尚书令大人说得甚是,”难得景元觉端坐在案上,脸色阴寒,四平八稳的调子,却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怒气,“既

然大人身体不便,那……中书令大人,可否代劳?”

“老臣惶恐,尚有一丝自知之心,”付梓基尖细的哑声颤颤巍巍的响起来,“咳……尚书令大人难当之大任,不敢妄

接,唯恐有负重托,咳……”

那张脸阴寒更重了。

“侍中大人何在?”景元觉不等付老爷子咳完,从龙案后站起了身。

“臣……在。”

吴焕吴侍中先抹了一把汗,然后才站到了队列正中。

景元觉迈着方步,绕过龙案,步下玉阶,直站到了吴大人面前,背着手,眼望着侍中大人的天灵盖,开口:

“侍中大人年高不及付老,家急不比国丈,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朕帮着分忧,能让您胜了治水之任的?”

侍中大人矮胖的身子抖了一抖,“扑通”伏在地上。

景元觉扯着嘴角笑了下,迈过他,站到空地正中。

“拟旨,命门下省侍中吴焕任洛水四郡总督,替天巡守,抚恤灾民,减除灾情,监察河工;擢门下侍郎郭怡领吏部左

侍郎,任四郡吏治监事,查惩渎误;命户部左侍郎卢度,度支郎中宋朋、黄佑航任支出总管,查核河工支度;命廉王

世子景元凛,暂兼兵部右侍郎,挂御旗,镇洛南,居中调遣物资、安排兵士;典太医院御医寮首座张春和、王士章…

…”

“卿等领命后点齐所需物资,无须面君,即刻出发,到任后一日一报,三日一章,不得延误。”

我瞅着前人的蟒袍后摆,听着前面滔滔的政令,默默相信,若是假以足够的时间,水灾、兵祸,哪怕再加上几分天灾

人祸的事端,都将不在这位帝王的眼里。

只是事情的棘手,在于当前……他整肃了京师,还没来得及整肃州郡,控制了朝重衙要,还没来得及渗透补充。

于是心腹寥寥,能士稀缺。双祸并发之时,有限的人手派往了哪一方,另一方,就无法顾及。

……更何况朝中形势,还远没有到安枕无忧的程度。

想着想着,嗓子呛痒,忍不住咳了一声。

这下倒好,正是皇帝说完话,哗哗跪倒一片,全殿上下静悄悄的关节,一时竟引了无数的目光,纷纷扭过头来。

“哒,哒,哒”,规律而不紧不慢的步子在面前停下,温和雍容的声音,响在耳边。

“苏爱卿,可是对朕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一点心思在胸膛里急速的转了一个圈,我“扑通”一声撩了前襟,跪了下来。

“臣有一愚策,愿为陛下分忧。”

虽然低着头,却能感觉到前面后面刷刷凉意,也不知射来多少目光,盯得人脊梁背上,都起了颗颗站立的小疙瘩。

“你说。”

我盯着面前地砖上水墨山川般排开的好看纹路,默默吸了一口气。从来没在这儿当众主动说过话,到了真叫说的时候

,还是有几分胆颤。

“臣以为,当前水患为急,安抚民生为重,既为洛水泛滥事已倾动朝野,劳动万余车物,则边防狄夷,不宜再行大动

干戈。”

身前的人顿了一会儿,黑色蟠龙皂靴,上前一小步。

“继续说。”

四周真是静得针落闻声,攥着衣角的手心,生生拧出了一把汗水。

“臣愿陛下有朝一日踏平夷狄、四海承风,只目前之势,以和为贵,以养为主,不如迂回以侧、求全暂保,以免伤我

大覃元气,动我大覃根本。”

黑色蟠龙皂靴,再上前一小步,挨着了我衣襟的边角。

雍容中透着力度的声音,就在头顶。

“……依卿所见,如何迂回以侧、求全暂保?”

再吸一口气,长痛不如短痛,长话不如短说。

“——夷狄所需,不过布帛粮草,臣以为当恢复前朝和亲制度,从在册公主中遴选适龄人选,厚赐陪嫁,安抚为上。

旁人倒抽气的声音。

等了似乎半辈子难熬的时光,终于有人爆发。

“——混账!”

“竟敢怂恿我皇,背弃先祖誓言……”

“无知小儿,辱我太祖功业!”

“陛下万不可为一时安乐,行此不义之举,留下千秋骂名……”

“前朝以此偷安,百年遭人诟病,而我太宗以仁德建国,顺应天下民心,怎能重蹈没落旧途!”

“皇上岂可听信如此怯懦之说,以女子换取时间?如今我朝虽兵力不足,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等身死也不会让出

半分疆土——”

我跪在地上,侧耳听着忽然涌起的慷慨之词,无一不感人泪下,催人奋起……即是千夫所指的身在,也不得不置之度

外,为大覃有如此众多的忠君爱国之士、忠臣良将之辈,感到由衷的欢欣喜悦。

只是当“啪嗒”一声,不知是谁的臭靴子扔过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悠闲了。

“——够了!”

头顶的声音终于不再雍容典雅温和大度,而是透着隐隐濒临爆发的怒气。

“洛水之事前旨为准,北狄之事明日加议,苏鹊随朕回宫,退朝!”

70.他山之石[一]

弘文殿的大门在背后“吱呀、吱呀”的阖上。

一点余音在殿中悠悠回荡。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不远处三足鼎立的虎爪沉香对炉,默默丈量着和它们之间的距离。

大约,是七步远吧。

背处高升的太阳正到骄时,不意外的,从殿门的雕花中穿透,洒下道道的光束,落在空荡荡的殿堂中,在那片亮的能

映出人影的黑色地砖上,留下了点点斑驳……忽然记起,似乎就是过去不久的昨天,那一个初面天颜的午后。

同一间屋檐下……同一对相杵人物。

秋却已是春,本末,却已倒置。

右脚向后退了一步,膝盖触地,跟着另一支脚,也慢慢放了下来。

听到背后一声冷笑。

黑色蟠龙靴便绕了一个圈子,停在我的眼皮底下。

今天这一身玄金辉煌的袍子慢慢的矮下,曲了膝,直到两只手同时搭在了我肩上,两只凤眼,平视了我的双目。

“……多谢爱卿,一心为朕分忧。”

眼望着眼,黑乎乎的瞳仁,近得似乎能把人不费力的吸进去。相隔不到一寸的鼻尖,感受得到对方吐字说话的震动,

唇间的热气全喷在脸上,自然惹得心惊,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个晃身。

提一口气稳住身形,抽出目光,垂下眼帘不再去看,左肩上颈窝处却忽的挨了力道十足的一掐,满腹要出口的言辞蓦

然转成“哎呦”一声惊叫。

“——为信臣不为幸臣,这就是你的回答?”

绝顶……聪明。

还能说什么,我在心底苦笑。在旁人无辜的兜兜转转半天一个圈子还没绕出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然站到了圈外,停

在遥遥终点。

“听着,我不管你想怎么做……”

大概是亲眼见到了些微颜色的改变,对面狭长的凤目登时眯起,烧起了罕有的怒火,腾腾炽烈,烤得对面的我眼眶涩

痛,几睁不开。然而即使他把字句的音量压到最低,仍是金山崩倒般迫人的压力,“以谋策换逃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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