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匪平。当夜县人奔走相告,待我们回到县城,满县张灯结彩,百姓早涌上街头,穿着年节时才上身的好衣服,端
着自家酿的米酒,夹道迎接民团和衙役凯旋。那一片欢声笑语,宣告今夜小城不眠。
李县令会同几家商贾自掏腰包,在县衙大堂摆下流水宴款待一概有功之士,众人都是喜笑颜开。
蒙恒被拉了去坐了上席,就连我们这些下属也有好酒好菜招待。
我实在无心酒宴,看看抽得一个空子,拉住四公子拽到四下无人处。
“四公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反问我:“什么怎么回事?”
“怎可能两天就见了分晓?”
“还不是用了你的妙计?”他装傻。
我心里急,连应有的客套称呼都跟他省了。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看我是真急,眼光闪动,俊脸上分明是得意之色。
“哦,你说那事啊。”
还在卖关子。
我几乎咬牙切齿:“快说。”
“其实也简单,”四公子笑眯眯的不紧不慢,“就是我叫人先在水中下了点迷药。”
“迷药?”
我愣住,一想又问,“是什么时候?”
“断水之前啊。衙役们先等到那天清晨山匪打完下了迷药的水,才大张旗鼓的修坝断水。你看,山匪见我们既然截断
水流,就不疑打的水有问题,断水后又只剩那么几桶,肯定是全部用来饮用。先喝的人被迷倒,后喝的人就算发现水
有问题,要么饮鸩止渴……”
“——要么心下大骇,恨不得早点逃出生天?”
四公子笑着不住点头:“正是。”
好,好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我呆了半晌,忽然心念甫动,他肯定是早有打算,决不是等到我提出了断水之计,才想出了这一着。
四公子看我不说话,接口道:“苏公子的计策本是极妙,本来我也不想多事,不过我性急,等不了那些时候罢了。”
还装。
我冷笑,“我那岂是什么妙计,恐怕真等到山匪决意下山,洞中那些老弱妇孺,早已死了一半。四公子心思缜密,当
断则断,实在远胜苏鹊,早知如此,苏鹊也不必胡言乱语了。”
四公子乐呵呵的拍手道:“难得,苏公子眼中,总算将元觉高看了一些?”
我看他,心中只想到两个字,欠揍!
想到别的事,不得不先咽下这口怒气。
“四公子如此雄才大略,人中翘楚,为何不入朝堂,为圣上分忧?”
正经一问出口,我紧盯他的脸色。
“入朝堂,为圣上分忧?”
不知道他是不是早知我有此一问,反正他脸上风云不变。
“苏公子又不是不知道,当今天下大权,尽在周氏一门,皇上自己乐得逍遥,他都不急,难道我还要替他急不成?”
他摆手而笑,毫不在乎。
接着眼珠一转,问我:“苏公子可知我父王廉王,是以何为名吗?”
“廉王……”
想来想去,廉王至今,没有什么出名啊。
四公子呵呵笑了两声,“无为而名啊。”
无为……而名。
他边笑边替我解惑,“我父王在先帝时,就是有名的不问政事,他老人家心里,才是明白的很。这一入殿堂深似海,
劳心劳力不要紧,就怕人家勾心斗角多了,到时候你想平庸到底,也还身不由己呢。就算不在乎这些权夺龌龊,我建
朝至今五十载,天子治下流血流泪,亲小人远君子的事,哪样少了?”
我无言以对。
“惹不起,躲呀。”四公子说着说着又乐起来,“那天你说我不露出真心待人,说得也准,我这是得了父王真传。”
“入朝堂,呵呵,”他得意的笑道,“何必呢?老祖宗世袭惘替的制度还在,只要摆出这么一张无害的面孔,明哲保
身,就可游离其外,坐享荣华富贵——岂不幸甚妙哉?”
好一张无所顾忌的嬉笑嘴脸,我惊怒之下,竟连一句驳斥的话都说不出。天地良心,同是太宗子孙,本来还以为这人
和那人有几分相似,原来不过一只混吃等死的大虫!
他看我脸色骤变,“咦”了一声,眨眨眼,“你倒是在生什么气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生的这叫什么气啊,真是给他弄昏了头。
甩袖转身。
“喂,喂!”四公子在我身后喊,“你去哪啊?”
“回去睡觉!”
我闷声答道,径自往馆驿而去。
沿街看着满是眉开眼笑的老百姓,男女老少,不分彼此,都端着酒杯在大声欢庆。酒肆老板今夜挂出牌子,客过留人
,人人免费一碗!我路过的时候,几个人还拉着我,非要一起喝一杯。
盛情难却,勉强喝了一碗酒,看着他们开心得又唱又跳,却心中酸痛。
小小的贼寇,竟将一方百姓逼至此处。
当年太宗东方扬鞭,马立高岗,曾豪气万千的言道,从今往后,我景氏顺应天意,沃此土地,泽此万民!
区区三代一过,他留下的景氏王朝,就到了这种地步。
天下没有几个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8.人生如梦
第二日一早,蒙恒说是休假已满,赶着要回京复命,婉拒了县太爷盛情挽留。李县令甚是不舍,一直送到涂山界碑,
才看我们几个绝尘而去。
一路上也不多话,大家催马赶路,要把在这涂山县耽搁下的时间赶回来。
四公子还在我旁边,不过我懒得理他。反正昨天我已凶相毕露,抛开大小尊卑,以后的逢迎倒也省了。
他还是神态自若,谈笑风生。
我板着一张脸,答多说少。
到了后来,想想也罢,反正还要同路数日,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不过这种情况,到了傍晚,就有了转机。
其实中午开始,我就知道不对,不过是强耐着不想张口罢了。
傍晚歇宿华阳镇,没有官驿,便投在一家客栈。
入门,分房,各自进去更衣歇息。
我推开我那间,门一关,爬上床,再也不动。
不一会小二在门口叫吃饭,我都懒得应声。
过一会四公子随侍的刘玉过来问我,估计被我吓到了,楞在一边。
我哑着嗓子道,“不吃饭了,我睡会。”
说完累得要命,理会不得,闭眼睡觉。
一觉昏睡,醒来是一身冷汗,还没爬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
好容易坐起身,模模糊糊看见房里灯火昏暗,圆桌前有个人影。
“四公子?”
我唤一声,声音难听得像只嘎嘎叫的乌鸦。
那人从桌旁回过头,放下手中的文书,走过来。
“醒了?”他居高临下的问。
我点头,废话。
四公子一脸寒霜。“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
“……现在几时了?”
“丑时过半。”
“哦……”原来已经过了近四个时辰。
四公子来回瞪几眼,终于发作:“你这人,生病了白天怎么也不说一声!”
……
很想翻白眼,他生什么气,如果不是他知情不报拉我在山上趴一夜,我何至于如此……
“一点风寒罢了,不碍事的。”
“一点风寒?哼,晚上大夫来看过,说是积年痼疾,受了凉就会高热不退,”四公子凶巴巴的指着我,完全是兴师问
罪的口吻,“你区区十七少年,怎么会有这种凶险的毛病?”
着实叹了口气,行旅生病已经不幸,病了还被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骂,更加窝心,到头来骂人的人还是半个导致我生
病的元凶,真是,何其委屈……
“其实,”我对着这当了凶徒还不自知的人,软声解释,“也没什么,就是我小时候乱跑,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
……”
“你什么?”
“我小时候,”我忍着嗓子的不适给他重复,“曾经掉过冰窟窿!”
四公子怒容未消,一时不及转换,“掉,掉进冰窟窿?”
“是啊。”
我对着面前这尊木雕泥塑点头。
“……”
四公子脸上隐隐抽搐,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几番挣扎过后,他板着脸愤愤不平的一拂袖。
“什么鬼毛病!”
唉,自家丑事都被我据实以告了,还要我怎样。
想想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掀开被子,扶着床沿站起来。
“你做什么?”四公子瞪着我。
“四公子,”我爬下床来站稳,“苏鹊恐怕还要歇得几日,不能随您上路了。明日您起身时,也不知苏鹊是昏是醒,
一路上承蒙您照顾,心中感激,现在就拜别了您。”
本来该跪,又怕不稳,我拜了两拜,摇摇晃晃站起。
四公子仍站着瞪我,俊脸渐渐僵硬。
半晌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歇着吧。”他挥手说道,“我会吩咐下去,让这家客栈上心招呼。”
“苏鹊多谢四公子,他日有缘,再行拜谢。”
送了他出去,我回来看桌上有药,还不太凉,喝了,拿了旁边的干净衣服换了,又爬回床上。
躺在那里,身体疲倦,却毫无睡意。
天寒地冻,我烧的身体滚烫。
可还是觉得冷,冷得咬紧牙关,冷得浑身打颤,冷得只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全是冰雪。
白茫茫中看见苏伯黑色的身影跪在地上,他……干什么要自己举起剑!
“小少爷,您千万要保重,千万!”
他哀哀的看我,眼中满是不舍。
我想喊他,可嗓子哑了,只能发出呀呀的嘶声。
我想伸手,想跑过去,可有人抓着我,紧紧不放。
那人把我搂在怀里,按着我转身,不让我看那一幕。
可我知道……
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打湿了那人的胸膛。
“不要哭。”
弄湿了他的衣服,他大概就要把我从马上扔下去了吧?
我才不在乎。
疯了一般的要推开他,可那人紧紧抱着我,把我裹在他的白裘中。
“孩子,别哭,你不是一人,从今天起……”
他在我耳边说。
健硕的胸膛很温暖,我听得见那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的重复。
“我是你的哥哥……我就是你的哥哥!”
……
醒来,脸上湿湿一片,果然人一软弱,就容易白日做梦。
囫囵一把将脸抹净,抬头看天,估计已是午后了。趁着有点精神,从床上爬下来,开门唤小二。
小二果是得了招呼的,立即端了水和饭食进来。
洗漱完毕,用了饭食,小二又端了药进来。
我看看那黑漆漆粘乎乎的一碗,摆摆手。
“你放下吧。”
“公子,你不喝吗?”
“唔。”
小二端着个空盘子,还是不走。
我无奈,干脆把话说明白,“我这病自己清楚,睡睡就好了,你也不用费心给我熬药了。”
小二没动,一脸苦相道,“您就不要为难小的了,昨天那位爷可是吩咐过的,要我看着您吃,看着您喝。”
什么人,走了竟然还余孽未消。
我俩对视半天,小二咧着一嘴白牙冲我笑,没动。
……我妥协。
一仰脖子喝完,速度之快,小二看杵在那里。
这会我咧嘴笑,“怎么,还要看着我睡,看着我拉呢?”
“……公子精神好,有劲说笑呢。”
小二一副不和病人计较的神情,高高兴兴的收了碗筷,出去前还说,“晚上我给您拿蜜饯过过药,您多吃多喝,哎,
好的快。”
呵,厉害啊,廉王公子的赏银,敢情和我的吃喝挂钩了。
闷在房中读了会书,到傍晚热度又袭上来,乖乖到床上躺下,蒙头大睡。
又在午夜醒来,脸上又湿湿一片。
揉揉酸涩的眼睛,我怅然,真是不明白,因为清醒的时候人会忘记,所以需要在梦里重温过去?
眼睛干,看不清楚东西,缓了一会看清楚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猛地坐起来,瞅着眼前的人发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哑着嗓子问出口,才觉得自己口气实在不善。
四公子云淡风轻的笑,眼眸低垂,示意我往下看。不及细想,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暗骂一句该死,放开他手。
他不介意的缩回去,摩挲一下,再甩了甩,像是酸麻了已久。“来你房里看看,可是你自己拉着我,叫我别走的。”
我窘然,可他脸上那表情,难道是,洋洋自得?
这下误会大了。
脸上不禁发热,我小声谨慎的问,“我……做了什么?”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其实……”
四公子看着我,欲言又止。
“其实你,哎……”
他这番犹豫让我大骇,“我说了什么!”
他仍在犹豫,表情渐渐凝重。
一紧张,我不管不顾又抓住他,“我到底……做了什么?”
“其实……”
四公子上下看着我,忽然扬起嘴角,呵呵大笑,“……其实也没什么,你就是抓着拽着,哭着喊着,叫着‘哥’啊,
‘别走’啊之类的。”
脸红,为自己的睡品深深不齿。狐疑的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恨不得把那爪子剁掉。“那……”
“哦,那是我想看看你还发不发烧,结果就被你抓着了。”
……还好。
脸上热度减退,我心中忽的怨愤起来,只是如此而已,这人干嘛表现得好象我做了多严重的事一样?
“你叫的‘哥’,到底是谁呀?”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四公子在问,“我记得你说过,上下没有兄弟姐妹?”
顿了片刻,我张口道,“……邻居家的孩子,小时候一起玩的。”
四公子眼睛闪了闪。
“为什么叫他别走?”
……心中一声冷笑,看他一眼,“刚才做恶梦梦到小孩子打闹,他抢我糖果,跑了。”
四公子张口无语。
“用得着喊得这么……痛切吗?”他憋出一句。
“不知道,梦里的事情记不太清,”这是实话,“……可能那会他跑我追,追啊追啊,追到紧要关头,我眼看人影要
没了,一急,就又喊又抓……”
这当然是胡诹。
睁着眼睛说瞎话,讲究的就是三分真,七分假。
还有十分的不要脸皮。
四公子嘴角动了动,又没说出话来。
我恶意的补充一句,“我小心眼,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