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刁民!竟敢藐视公堂,你视本官、视朝廷律法为何物?”
容修自然没空搭理这个摆官腔的大老爷们,自管自地扯着栖梧的袖子笑个不停。
栖梧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容修在私下里是没形象可言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大笑,或者突如其来地悲伤。但容修会注意控制,在栖梧的印象里,他只有在“萱平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感情波动。栖梧知道,容修是个很没有归属感的人,他把“萱平殿”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才会那般肆无忌惮。
而现在,容修已经放下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防备,以同样的态度面对这个世间了么?或者,他已经无所谓防备,连唯一的信任都被放逐。
栖梧晃了晃神,低头看拉着他衣袖笑得没心没肺的容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栖梧完全没有想到容修或许只是懒得遮遮掩掩暴露出了本性,又或许是一时失控马上就又变回原来那个假装淡定的少爷。他只知道他家的少爷在笑的时候,未必是快乐的。
再没心情搭理那个县官,栖梧板着脸从怀里掏出两本东西,手腕一转,那两本东西轻轻地飘到了台案上,仿佛一点重量也没有。
看了这一手县老爷的内心再次内牛满面了。你说你有钱有势就算了,我依法办事就算捉错人了只要过程上没有得罪,靠着民声相助未必会被惦记上。可现在好了,不能得罪不说,就算真的下定心思决定用强了也没法占着便宜。想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出门哪有身边不带个打手保镖的。
县老爷手有点抖颤地捻起桌上的两本册子,貌似不经意地看了栖梧一眼。只是没想到这个保镖打手不仅长得年轻好看,身手也不像是寻常武馆里出来的汉子那般粗浅。
顺便瞥了眼容修,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是哪家的公子,就算不攀关系,混个脸熟应该没坏处。
官老爷心思一动,当下打开册子,只一眼便收敛了神情,拿着那两本册子仔细端详起来。毫无疑问,那便是他先前向容修所要的通关文牒。官文盖章,笔法词句,与其他的文牒别无二致,显然这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作假出来的东西。
县官老爷定了定神,又仔细端详了下容修。少年一身儒装,青衫长袖,袖口用玄色的线绣上的花纹,硬生生地让这件原本素朴的衣服显出几分贵气。说他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县官老爷是大大的不相信。
容修这会儿已经笑够了,立直了身子回视,满不在乎的神色半点都不加掩饰。这个时代的户籍制度还不完善,所谓的身份文牒,上面除了生辰八字出生地,只有笼统的家庭关系和生平简述。以容潜的身份地位,想要凭空弄一张真的文牒出来根本不是问题。
而这位官大人,就算知道了他面前那两张东西是假的又如何?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放在这个小乡小县里或许掌一方权利,但丢进整个官场,谁在乎有多少百姓拥戴?
更何况,这位官大人也未必是个清白公正的主。
容修侧头瞥了眼跪在地上低着头愤怒地全身颤抖的劳动代表子弟,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伸手指了自己。但是这官大人既然连个地主都不拿来治罪,无论是出于害怕还是收了好处,这公道正义都讨要不回来了。
连这种事情都看不透的小鬼,怎么会想出那么精灵严密的方式报案?
在最热闹的时候冲出人群拦轿,边喊边跑吸引当场众多百姓的注意,利用百姓的好奇及关注将一件普通的案子放到了舆论的当口。看似寻常,但以这种状况,没给办案的县老爷留半点余地,逼着他不得不处理这场案子,而且是在所有的百姓面前。
容修似不经意地往栖梧身上一靠,半侧着身子抬眼扫了眼堂外的围观群众,这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教那个小鬼做事的人在不在人群里面。若是在,这事恐怕还另值得推敲一番。
容修低头笑了笑,是误会还好说,不是的话……这世间本就太过无趣,既然有人送上门来解闷,何苦浪费这般好事?
第十四章
顾迎泉是八年前的举人。和他同届的人大多留在了京城发展,那儿离皇帝近,他日若得赏识必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只有他没这野心,选了这块富裕程度一般的小乡镇,自愿来这当县老爷。
他本是没落的世家子弟,自幼不爱读书,对仕途更是毫无兴趣。奈何经不住慈母严父的满心期盼,苦读十年终于踏足官场,把终生卖给了朝廷。他胸无大志、目光浅薄,不求高官厚禄,只求一世安享平安。这小地方的官老爷他一做便是八年,也未觉有什么不满足。此间的百姓淳朴厚道,本也没什么杀人越货的大事可料理,加上他脱了官袍不摆架子,倒是在这小镇上有个不错的名声。
这次的事儿他本也没放在心上,照着他一贯的作风,当着百姓的面断不能委屈了这个带理的,可私下里也给那个有钱的放条了生路。他偷偷派人去地主家通了消息,让他们收拾一下找个随便什么地方躲上一阵,等过个几年这件事过去了再回来。等他们回来了,这地还是他们家的地,这房子还是他们家的房子,权当出去旅游散散心。当然,几年后的事实是否如此,可再另行打算,总之先把这惹麻烦的一家子赶出管辖境内就对了!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案子审得很成功,如果不是地上跪着的那个小鬼的神奇地一指,现在他已经坐在后堂喝茶了。顾老爷颇有些哀怨,看了看自己案几上的两本东西,他更加哀怨了。
文牒上说,这个小公子出身中上世家,是书香门第养出来儒生。顾迎春虽然目光短浅只看眼前小利毫无志向,但到底也是世家出来的,即使那世家已经堕落,但思考模式大抵都差不多。
这个叫容修的小少爷虽然气度不凡,但行为作风随性、散漫慵懒,且不懂礼仪,怎么看都不是从世家那种古板守旧地方出来历练的公子。而这文牒却也是丝毫没有仿照的痕迹,印章清晰、时间地点都写得很清楚,决计不是假冒的。
顾迎春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这个小少爷似乎比他表现出来得更加不能得罪。
将文牒好好叠放收好,顾老爷清咳了两声,摆足了架子才开口:“确实是各省的公文印章无误。堂下之人可是容修、栖梧?”
“是。”容修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栖梧看了容修一眼,跟着答道。
“你二人见官不跪、藐视公堂,本应杖责。但念你二人初犯,且此案与尔等无关,本官网开一面。”顾迎春挥了挥手让旁边站着的衙役把文牒还给栖梧,大方道:“你们走吧。”
“如此,谢过大人。”容修笑笑,面上自然没什么感激之意,转身便走。
“等等——”劳动子弟兵激动地一下子动起来抱住了容修的大腿将他拖住,扭头看着顾迎春大吼道:“大人,你在说什么?他是地主的儿子啊!就是他!我亲眼看到的,在我爹挨打的时候这个人在旁捡小石头丢我爹!把我爹的脑袋砸出血了也不停手!就是他就是他!我不会认错的!这张脸我一辈子都记得!!”
容修抽了抽腿,没抽动;再抽,还是没抽动……
他的眼角有些抽搐,做了个手势让栖梧不要动手,自己伸手抚了抚额头。劳动子弟兵紧紧抱着他的大腿,那凌厉的眼神仿佛只要他靠近,就会张口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容修失笑,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他这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然而就在大家还在发愣的当口,容修用力一拉扯动劳动子弟兵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往后拉,随后抬脚便踹向那人的小腹。容修用的力道不小,因为发愣有些松弛的手臂一下子脱离了容修的小腿,劳动子弟兵整个人被踹飞了好几米,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划痕。
“呐~”容修拍了拍高抬地腿,轻声道:“我讨厌纠缠不休的人,就算那个人是小鬼,也一样。”他略歪了脑袋,眼睛危险地眯起,看了地上蜷曲着的人一会儿才道:“你的诊疗费我会付,但是对于你其他的指控,我没有承担的义务,很抱歉。”
这一段话,在三个时辰后被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了容潜的耳朵里。
“修儿他……这么说了?”
“是。”
“下去吧,继续看着他。”容潜想了想,补充道:“用不着每件事都汇报,你们自己斟酌着。”
“是。”
待报告的人走远了,鳞净才慢悠悠地走进内室,嘴里还叼了根不知从哪里拔的草。他看了看容潜的表情,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杯水,站在边上没有说话。
两个人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容潜拿起刚倒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问:“那件事办得怎么样?”
“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正在做后续准备。”
“太慢了,让下面人加快速度。”容潜的手指摩擦着杯盏上的花纹,“修儿的行程比预计中快了许多,一直拖着不是办法。”
鳞净立即明白了容潜的意思,咬草的动作顿了顿,“少主他……发现了?”
“嗯。本以为他鲜少外出,就算他不喜游山玩水摘花赏月,这山庄外的其他风景足够他看上些时日。可那莺莺燕燕他看不上,勾栏青楼从不踏足,就连送上门的身边人他也不碰。”容潜揉了揉眉角,疑惑道:“莫非失去心智的那三年他真被哪个佛祖菩萨收作了弟子,从此视红尘如无物,不染淤泥半分了么?”
“主人说笑了。”鳞净走到容潜身后,抬手放在容潜头侧两边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少主自幼不曾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对这方面的事并不了解,加之少主本身对事物就缺少求知欲和新奇性,于性爱之事并不热衷也非无迹可寻。等过些日子,那件事有了眉目,再把他放到少主身边看看。毕竟少主年少,这种事还是顺着少主自己心意的好,主人不必过于着急。”
“哼!”容潜闭着眼睛享受鳞净的伺候,闻言冷笑一声:“若是成了最好,若不成……我不介意让修儿更恨我一点。”他睁开眼睛,目光冷冽:“那个人的血脉,必要终结在容修这一代!”
第十五章
容修很生气,后果……其实不怎么严重。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大概也就那么回事儿。
踹了人的容修带着栖梧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丢下几锭银子走出了审讯大堂,顾老爷没发话自然没人敢栏,堂下的百姓大多还在发愣。出够风头的容修来去自如潇洒如风,根本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虽然这也真的算不上是什么事。
“……少爷?”跟着走出几步,栖梧有些犹豫地开口询问。
“嗯?”容修自顾自地走着,只回了个鼻音示意栖梧有话继续。
“那个少年……是有什么不对么?”
“唔,怎么说呢,这是一场不怎么高明的戏码。”容修的脚步顿了顿,略侧着脑袋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栖梧的问题,“大概是爹怕我无聊让底下人弄的,原本看看就完了,没想到会扯到我身上。”容修皱了皱眉,显然对这样的安排非常不满:“也就是说,从那个小鬼报案开始,围绕这个案子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特意安排供我消遣的儿戏。至于那个姓顾的县老爷在不在这场戏里暂时还不清楚,但我能够肯定,那个满嘴冤屈的小鬼一定是爹的人安排的。所以——”
他摊了摊手道:“我踢的那一脚对少年而言并不重。而就是因为不小心迁怒到了底下人身上,我才会说那句‘抱歉’。”
“……”栖梧看着容修的表情,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歉意,再次吞吞吐吐地开口:“少爷……是怎么发现的?”
容修抬头瞄了栖梧一眼,耸耸肩转身继续走,显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发现的?容修在栖梧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点点郁闷的表情。难道要说他发现那个少年身上有武功,而且比身后跟着的那个木头人高出不晓得多少?
容修各种黑线。他现在的思维已经足够惊世骇俗的了,万一再被发现从未练过便习得一身绝世武艺,说他不是妖怪谁信啊!
呃……或许他那个爹会信的吧。或者说,他这辈子的挂名爹爹根本不在意他是人是鬼是神是妖。
自从容修推敲过容潜的行为后,他就愈加觉得容潜的行为存在着一些问题,也更加庆幸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一手是对的。虽然个人的武力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存在限制,无法取得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如果没有权利和财力的支撑,容修也只有运用这惊世骇俗的武力来谋求自身的安定了。
他并不是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就算是上辈子他的野心也仅限于能够让一家人不必为金财烦恼。而直到离开那个世界的那天,他离这个野心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到了这辈子,他已没有了那个能够让他挂心的家人了,就算是容潜,在容修的眼里也不能作为纯粹的亲人来看待。他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儿子,而容潜更不能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们两个人在用各自的方式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双方的意愿和想法都没有很好的交流沟通过。
容潜是没有这个概念,而容修却是没有这个意向。这般说起来,两人如此父不父子不子的关系,容修这个再为人子的责任更加大一些。
此时他打了个哈欠,半倚不靠地往后一倒,脑袋撑在栖梧的胸膛,略仰着头看这个任自己胡闹的男人。
“主……少爷?”栖梧伸出双手扶住容修的肩膀让他不至于掉下去,微微带些迟疑地开口:“您累了么?可要回去休息?”
“回去?”容修闭上眼睛轻轻反问:“回哪里?”
“当然是……客栈……”
“客栈啊,那真不是一个好地方。”无论是谁走进去都只是客人,在那里找不到能让自己安心的归属感,就如同容修面对这个世界。
容修抬手用手臂挡在额头前,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他似乎说了很重要的话,可是栖梧一句也没有听见。栖梧承受着容修压在他身上的体重,看着那唇一张一合,内心恍恍惚惚地,连带着那双眼睛也显得空洞起来。
栖梧长得很好,面无表情的时候脸部轮廓分明给人一种刚毅的感觉,现在的他却又多了种朦胧的柔和。容修的手臂挡着了眼睛的视线,他看不到栖梧的表情,却感觉到周身的气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换。
容修愣了愣,从栖梧的身上起来回头看他;栖梧保持着那个拥住容修肩膀的姿势,傻乎乎地与容修的视线交错。
“怎么了?”容修问。
“……少爷,您刚才说了什么?”栖梧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低头询问:“属下没有听见。”
容修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笑了:“不,我什么也没说。”笑到后面竟有几分自嘲,“不过是无意义的自言自语,忘了这件事罢。”
他转身继续之前未走完的路,轻声道:“我们回客栈,我累了。”
栖梧看了容修的背影很久,跟上,说出了他千篇一律的无趣回答:“是。”
然而,就算是客栈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收的。当容修带着栖梧回到那家这些天住的客栈时,才刚进门就被小二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附带着他们放在房内的衣物包裹以及剩余的房款。
容修抬手止住了欲上前理论的栖梧,耸了耸肩很好说话地踏上了来时乘坐的马车,抱着里面的软枕舒舒服服地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