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沉默了下,“蹊径”里出来的人,是认主的。名字仿佛是主人刻在他们身心上的印记,连带着一生一世。除非死,除非背叛。
当年他赐名鸠栖的时候曾经想过,等那人知道了自己原本的姓名给他换回去,毕竟鸠栖终是九七,不是他自己。而现在容修明白了,九七就是鸠栖,没有九七他这个人就不会存在,即使存在也不会是容修认识的他。
地上的人一直维持着跪趴的动作,颈项后背的曲线很漂亮,能够很容易地联想到那层衣物下的肌肉蕴含着怎么样的力量。容修突然有些感慨,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时代的人究竟拥有怎样的洗脑系统,能够让如此出色的人甘愿将自己当作一只舔食骨头的狗,卑微得没有一点自尊。
就像鸠栖,会明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死亡却依旧向前迈步;就像现在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十分清楚鳞净将他送来是为了给容修发泄积压在心中的怒火,却仍是在内心深处渴望着主人的接受,甚至不懂掩饰。
容修闭上眼睛,他不累,却没有了睁眼说话的力气。
过了很久,久到七五以为自己会被退回暗部的时候,容修说话了。
“栖息的栖,梧桐的梧,栖梧。”
“谢主人赐名。”栖梧的声音有些低,但容修依旧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激动。想要叹息,却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他挥了挥手让栖梧下去,自己继续躺在藤椅上假寐。
突然,就觉得倦了。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突然飘过一阵风。
容修没有睁眼,却开口:“鳞净。”
“少主。”鳞净躬身一礼,“对您的新随侍,还满意么?”
“如果我说不满意,鸠栖能回来么?”
鳞净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话语却恭敬:“回少主,不能。”
“那么,是谁都无所谓了。”容修说得很平静。
“属下以为,您对鸠栖的态度十分困扰,他走了您会松口气。”
“困扰?”容修轻轻地笑了:“鳞净,从我记事开始鸠栖就一直在我身边,哪怕算上之前那没有记忆的三年,鸠栖仍旧陪我走过了超过目前生命六分之五的时间。如果,他给我带来的只是小小的困扰,如何能够抵得上这段时间的感情?”
“那少主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您对鸠栖有这样特殊的感情,他才不得不离开您的身边。主人曾经说过,只要少主要的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但是……”鳞净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贴着容修的耳朵轻轻说:“少主,您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容修猛地睁开眼睛,耳边却只留下一阵轻笑,鳞净已然不在院落中。
他看了看天,这个时代的天空干净得很漂亮,直到眼睛泛酸,容修才再次闭上眼睛。
容潜或许并不了解他这个儿子,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容修,确实薄情得很。
第七章
栖梧在容修身边待了不到三个月,容修对容潜说他要出庄。
“离约定还有两年,你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为什么?”容潜问他。
“我想鸠栖了。”容修捧着茶杯淡淡地说。
“栖梧不好?”
“我只是想鸠栖了,并未说栖梧不好。”
“若不是栖梧不好,你怎么会想到鸠栖?”
容修抬头看了容潜一眼,放下杯子,轻声说:“让我出庄我不一定找得到鸠栖,但不让我出庄我会时刻惦记着他。如果想让我彻底忘记他,放我出去寻他不是比拘着我更好?”他站起来,拍拍袖子:“爹,思而不得终成执念,我以为你比我懂。”
容潜定定地看着容修,容修亦是回视。良久容潜收回目光,他在这个孩子的眼里除了坚持,什么都看不到。
他眯了眯眼睛,突然有些失落。这个孩子已经过了能抱在手里的年龄,这几年身子不断拔高,小小年纪已经窥见几分风骨。
如果他是个普通的父亲,容修无疑是给他增光的,就是他在容修这个年龄也未见得更出色。但是容潜和容修的生活环境天壤之别,他从小被规矩约束,所见所闻皆是风姿卓越的人物,他有样学样那般作风也不稀奇。但容修,除了在这孩子刚清醒的那段时间让人教过这孩子几本书外,其他的礼仪伦理都不曾教导于他,这孩子从哪儿学来的这般气度?
还是说,傲骨天成?
容潜叹了口气,自从有了容修以后,无论是清醒前还是清醒后,他发出的叹息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这孩子若是一直浑浑噩噩倒也罢了,他纵然不会知道什么是快乐,但也不会知道什么是伤心悔恨。有自己在,断不会让人怠慢了他。
可现在,容潜看着容修,坦荡荡的眼神下少有感情波动,稳如泰山。容修清醒十年,容潜便看了这眼睛十年。如果可以,容潜宁愿希望这个容修如同普通孩子一样会顽皮会撒娇会闯祸,或者就是做个纨绔子弟,总比现在这不食烟火的摸样强啊。
看久了,也多了几分无奈。“你去吧,我让人保护你。”最终,容潜妥协。
“爹,不用了,给我个信物就成。我只想带栖梧去,除了找鸠栖外也想四处走走,人多了不方便。”
容潜点头:“随你。但是暗中保护你的人不能撤,若无事他们不会打扰你的。”
“好。”容修轻声道:“谢谢爹。”
“一路小心,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嗯。”
第二天,山庄门口能见着的果然只有容修和栖梧,还有那辆容修用过的马车。
容修抬头看着没有匾牌的山庄,突然开口:“这个庄子可有名字?”
“是,庄主提名,清修山庄。”
清修?容修囧着个脸转身上车,他可没打算当和尚道士!
栖梧为容修撩开车帘,自己坐在车辕上,有那么片刻的晃神,随后摇摇头自嘲一笑空甩马鞭。
容修此次出门不欲张扬,这些马只比普通拉车的马匹好上一些,这还是庄子里能找出来的最差的了。因而马动起来也不如上一次出门时的稳健,受了鞭子声的刺激脚步向前一个踉跄,跟着就是一阵颠簸。
容修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小桌上的果盘也差点翻了,车帘之外传来栖梧轻声呵斥的控马声响。随之而来的是车马稳定后,栖梧的请罪声。
“属下万死,让少爷受惊了。”
听到“少爷”这个称呼容修眉头跳了跳,他看着车帘发了一会儿呆才道:“我让鳞净帮我办了文书,身份是书香门第游历出学的公子,你是随行保护的江湖门客。出门在外,一切虚礼都免了罢,省得招惹事端。”
“是,栖梧明白。”
这学得倒挺快。
容修这个身份是他自个儿找容潜讨来的。原本这就不是什么大事,容潜的意思是不管容修怎么玩都会有人跟在后头打点一二,公文身份什么的压根用不着。就算容修犯事了被请去衙门,难道那堂上戴着官帽穿着官服的芝麻绿豆官还敢让他儿子下跪不成?
但容修觉得这么做太招摇,无论是做官的还是跑江湖的都有各自传递消息的渠道,这头惹了事那头立马就知道。如果真照着容潜说的来,没等容修想到处看看玩玩的那颗心得到满足,就被这么淹没在各地方各种人物的奉承应酬给消磨没了,哪儿还有玩乐的兴致。
这些道理容潜自然懂得,当年他还在明面上管事的时候没少玩微服搞私访,面上含而不发背地里雷霆手段是最常用的招数。不过那时候的容潜职责所在加上年轻多少有些热血心性,虽然面上低伏的时候心里不太高兴,但事后施加惩戒可是一等一的痛快,有段时间容潜甚至对这种感觉颇为着迷。
现在这事轮到容修头上,容潜想着自家儿子出门本就是图个高兴,要是碰着不长眼的……哼哼,他家儿子他都没舍得打过骂过,谁敢委屈了!索性就暴露下身份,不用露很多,能让容修畅行无阻就成。
可这心思刚起头就被容修给打回去了。容潜郁闷,自从有了这儿子自己是没一天享受过当父亲的待遇。头三年容修没醒的时候他就是一奶妈,后来容修醒了他连奶妈都没得做了。
所以说,孩子太懂事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把他做父亲的乐趣全给剥夺了么……
不过有些事,到底还是要替容修准备准备。
“阿净,那事怎么样了?”
“回主人,人已经找到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两年后便能安排他与少主见面了。”
“两年?”容潜皱了皱眉:“久了些。”
“主子,两年已经是最理想的速度了,若稍有变故只怕更久。”鳞净嘿嘿冷笑两声:“何况,少主现在执着于那个人大概是因为被他伺候惯了,一下子离了人还没适应。等新派去的人上了手,少主又见多了庄子外的莺莺燕燕,对那个人的感情也就淡薄了。”
容潜点点头,没说赞同也没不赞同。他始终在想容修临走前的那句话
——“思而不得终成执念”。
第八章
且不管容潜怎么想,容修正坐在马车里悠闲地翻阅各类游记。
很早就说了,容修的本质是个宅男,无论现在的他是有多么的粉嫩多么的奶油多么的正太多么的萌也无法掩盖住他躯体之内所居住的灵魂属性~所以,说他是在看书,不如说他在丢书。
这本描绘河山的,丢!
这本旅游向导的,丢!
这本借景抒情的,丢!
这本以物喻人的,丢!
这本传奇故事的,丢!诶不,捡回来当小说看~
……
容修颓废地倒在车厢里用书盖着脸打滚,他想念他的电脑想念他的手机想念他的PSP,虽然早就接受了回不去的事实,可这不妨碍他缅怀过去不是?
于是,心灵受到严重创伤的容修少爷很没骨气地在离家第二天找他爹的部下搜罗周围好玩的事物,——这里所说的“好玩”泛指一切容修少爷没见过的各类活动,比如抛绣球、庙会、新郎迎亲等……总而言之,就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
“少爷,前面有辆官家的轿子。”
“靠边停车。”
“是。”
照理说,容修身上无官无品也无功名,见官理当下车行礼。不过他实在懒得动弹,估计如果不是官腔太重闲着没事儿干的官员,也不会计较这小小失礼,所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车上。
“少爷,似乎有热闹可看。”车刚停下没多久,外面传来栖梧无甚起伏的声音。
“哦~”容修闻言撩开车帘的一角,侧着身子偷偷等热闹瞧。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小乞丐衣衫不整地边跑边喊,拨开人群冲到官轿前面跪在地上大呼冤枉。
“冤枉啊大人!小的冤枉啊!!”
容修满头黑线,听着这鬼哭狼嚎的就觉得没兴致,他放下帘子撑着脑袋好奇地问栖梧:“刚才一点预兆没有,你是怎么知道有这出的?”
“这个孩子在逃出来喊冤之前和一个男子说话,属下听到了几句。”
容修打趣:“我倒不知道我家护卫还有听人闲话的兴趣~”
外面的呼吸声顿了一顿,然后容修听到一阵磕碰声。他愣了愣,掀开车帘往外看,却见栖梧两手撑地跪在地上,分明是请罪的姿势。
容修眨巴下眼睛,愣是没明白这是怎么了。幸好现在街上人的目光都被那拦轿伸冤的小乞丐给吸引住了,鸠栖也靠着马车和街边的内侧跪的,这会儿也没什么人注意。
“怎么了?”容修没急着让他起来,估摸这人的性子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是叫不起来的。
“属下不该妄议他人,请主人责罚。”
男人一个头磕下去砸在地上,容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头疼揉揉眉角,心里各种无奈,这叫什么个破事儿!
“起来吧,不过是玩笑话,你若听不惯我以后不说便是。”看了看地上的男人,容修放下帘子回到车厢抱着软枕默默坐着,心里有些犯堵。
记得那会儿鸠栖刚跟他的时候也是这幅样子,动不动就请罚请责的,这些年好不容易把他矫过来人又闹失踪了。现在这个和鸠栖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大抵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受到的教育差不多,都是闷声不吭的性子。
容修瞄一眼车帘,见外面还没动静顿时恨得牙痒痒,丫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
栖梧在地上跪了一会儿,听到车厢里的那人呼吸渐渐平顺,他便站了起来。扯了扯嘴角,栖梧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其实知道容修没有生气,至少没有因为他那句话生气。但谁能相信,一个刚出师的暗卫会对主人如此了解?有些话说出去,哪怕是他自己都不信的吧……
他跳上车辕,车子动都没动一下。侧着头看着车帘,虽然看不见车厢里的情况,但他知道容修已经睡着了。他就这么看着,动也不动,仿佛这么隔着帘子就能看见那个人。
容修这一觉睡得有些沉,等他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马车里泛着幽幽的光。容修抬头看着车顶上那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幽绿色的光照在他睡眼惺忪的脸上有点骇人,不过这会儿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没有。
揉了揉眼睛,容修开始叫人:“栖梧,你在外面么?”
“是,少爷。”
“几时了?”
“子时刚过。”
“怎么不找客栈投宿?”
“……”外面的声音顿了顿道:“属下怕扰了少爷睡眠。”
容修打了个哈欠:“下次叫醒我便是,莫要为这个耽搁了事儿。”
“是。”
“去找个地方投宿吧,多给些银子,叨扰了他人安眠总是不厚道的。”
“是。”
“记得在人前,莫要称自己为属下。”
“……是。”
是是是,是你妹!
容修挠着怀里抱着的枕头,郁闷地嗷嗷的!
“少爷……?”外面传来不确定的询问声。
容修举起软枕就想向外面那个人砸去,但是想想后果又忿忿地把手放下。天知道如果刚才真砸出去这个男人会不会立马引咎谢罪,少了个鸠栖已经很郁闷了,再把这个给弄丢了他就别混了。
“没事……”容修闷闷地蹲在角落画圈圈,现在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也干不了其他的。
车帘外面的栖梧无声地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眉目弯弯,鼻子微微上拱,十九岁的男人脸这时候看上去竟是十分可爱。
马鞭在空中挽了个圈打了个空响,马儿“哒哒”地踏着蹄子向前,隐在暗处守卫的影卫们刚刚换了班,容修仍蹲在车角画着他的圈圈种着他的蘑菇。谁都没有注意到栖梧那个莫名其妙却又很好看的笑容,就像谁都没有注意到栖梧这个人一样。
清修山庄“落安殿”容潜书房,窗没有关,眼力好的能够透过这窗户看到书桌上的东西。现在,桌上躺着一本书册。
有风吹过,拂开了桌上书册的封面。书页“哗啦啦”地一页一页翻过,一直翻到偏后一些的地方,风才停下。
摊开的书页上白字黑子,写着这么一句话
——暗部乙七五,宣和四年入“蹊径”,五岁,娼妓之子也。
第九章
大半夜敲开客栈的门并不容易,但是敲开门之后想要进一步交易却也不难,尤其是在银子给足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