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立即写信,骂他一顿,要他谢罪。”
就算不是谋逆大罪,至少也得算是以下犯上,可王旦就是有这种本事和胸襟,用一个笑话把事情揭了过去。
宰相的轻松感染了赵恒,就当做游戏办吧。
真宗为了挽回颜面,轻描淡写地训斥了周平几句:“大惊小怪的做什么?此等小事就交由王卿处置就好。”
可过不了多久,被勒令不要拿小事耽误政事的周平又拿着密报来了。
真宗的表情再一次充满了娱乐性。
密奏上写了寇老头第二件震撼朝纲的事——私发军饷。
一批辽国使者在回国时照例要由宋军派兵护送,当然主要目的是监视。寇准一向慷慨,他没经请示,就擅自给护送的
宋兵们发了津贴。军饷向来是按照规格向朝廷请示、得到批复后才能下拨的,私发军饷类似于贿赂官员。
而且,回顾下历史,龙袍加上军饷等于什么呼之欲出——私蓄军队图谋造反。没有其他答案了。
更大的问题是你倒是慷慨到位啊,可寇准居然又写信给皇帝,要求报销。
“……”真宗这回连五个字都没有了。
连想仁慈的王相都找不到说辞。
周平在老人督促和殷切的目光下站出来:“此事不宜明查。”
——查能查出什么来?前任相爷不满朝中奸邪有打清君侧旗帜造反的迹象么?还是说名誉天下的寇准会像个怨妇一样
故意耍小性子恶心大宋皇帝?
无论哪种,大宋都丢不起这个脸。
更何况,周平注意到这里面有辽人牵扯其中。
王相对周平的回答并不满意,觉得明察不行,暗访更不对。寇准明显只是心怀不满,找由头发泄情绪而已,不宜节外
生枝。
看老相爷周密,周平立刻解释道:“异国使者没有文书是不能擅自越过国界的,朝廷并没有收到正式文书,那么,密
奏中护送出境的辽国使团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宗的表情玩味起来,就像之前的愤怒完全没有存在过。
局势好像忽然清晰了许多,但仍有疑虑:真的只是挑拨离间的戏码吗?
第二日,真宗就在朝上冷冷地讽刺道:“寇准喜好收买人心,博取高名。你们看,这事儿就是证据。”
另一边却给寇准回了个批条:你付帐,又要报销,为了颜面,朝廷认了,反正不差那几个钱,但下不为例!
命令发出,满堂嘘声。文武官员时不时地会用包含着钦佩和不屑的复杂眼神看向北方。
于是,钦差周平带着百人队伍,载着那些银两,出发了。
第三十三章:北使
行军一事说来简单,但责任真正落到头上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问题就会随风而至。
看那些军事小说和电视剧,提到带兵总是那么容易,往往都是几十万的兵马,指点江山驰骋而去。实际上,只要组织
过班级以上活动的人,都会发现任何小问题,发在群体里,都会变成大麻烦。
比如约定一个时间集合,总会有近半数的人迟到或者缺席,给出的理由又合情合理得让人无可辩驳,如同往组织者本
就冒火的脑袋上浇油。
带领一百人的队伍,看似简单,其中奥妙却很多。
问几个最基本的问题:你知道每个士兵的负重是多少吗?一天能行军几里?每人每顿消耗的粮食是多少?
这些都是再细小不过的小事,但就是这些细节,直接决定将领是否是纸上谈兵的庸才。
上次出京,周平只身前往,半途捎上了小王爷,半工作半娱乐地度过了旅途。但这次不同,在一百双眼睛的注视下,
他必须时刻维持首领的风范,一举一动都要严谨自持。
一开始毫无经验,周平一天就赶了十五里路,休整的时候才发现队伍被拉长了很长一段,有两成的士兵被落在队伍后
面。要知道这都是从禁军中挑出的优秀队伍,即便如此,还是有半数士兵气力不接,近乎瘫倒在地。如果有山贼偷袭
,队伍基本上就交代在那儿了。
宋朝士兵装备齐全,平均每人的作战负重是三十二公斤,训练时的负重更大(注1)。而且,随军的还有那几大箱子
军饷,所以,除去强行军的情况,正常的行军速度应该在每天八到十公里之间。
周平立刻调整了行军计划,休整小半天才继续上路,这才消除了士兵中的怨气和不满。
经验一点一点积累,周平也犯过其他过错,但好在漏洞不大,且即使修正,再靠他多年积累的威望,对付那百名士兵
也游刃有余。
“大人,天色不早了,是不是就近扎营?”副都指挥使问道。
在村庄外扎营是应该竭力避免的,这年代可不是一本宪法定天下的法治社会。路上的每个山头每处湖泊都有各自的寨
子,有的是当地百姓自发组织的武装,有的是流寇山贼之类的亡命徒,指不定就有什么江湖豪杰从草丛里跳出来要劫
富济贫,杀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周平看了看地图,道:“往西北行二里有处村庄,周家坡,就在那里扎营。”
古时村庄名大多与它所处地理位置和村民的姓氏有关,果然,翻过一座小山,就见前方坡上炊烟袅袅,远远的还能看
到村口矗立着的石碑。
北方民风彪悍,又因地处宋辽边界,时常遭虏,就会组织民壮巡逻。
周平带领的队伍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被村里人注意到了,村长很快就辨认出大宋的旗帜,出于谨慎,村民们观望了一
会,见号令统一队伍有序,且无劫掠、擅闯的迹象才放下心来。
将领模样打扮的人只带着一小队士兵过来,村长见了更觉得稳妥,立即带着携带了武器的民壮出了村,行礼寒暄。
听说是北上的京城队伍,村民们立刻露出一种夹杂了同情与敬佩的目光。
辽人在百姓脑子里的形象,完全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而与野兽搏斗的士兵,自然是保卫疆土的英雄了。一时间粮米蔬
菜都毫不吝啬一车一车地送到军中——价格当然还是按照市价计算。
副都指挥觉得好笑,立刻解释:“辽国如今已经和我们签了和约,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送军饷。”
“军饷?”有村民问道。
“就是那几箱子能看不能摸的腌臜货,害得弟兄们每天赶路不得停。”
也许是因为即将到达陕州警惕心有些松懈,副都指挥还格外得意地用马鞭指了指队伍中心。
周平就在他身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暗骂禁军毫无保密意识。那副都指挥使明显是土生土长
的汴京人,身处国家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自豪感让他像卖弄自家家产一样炫耀功绩。
在普通士兵和百姓面前直接训斥低级军官是不当的,这会让下属面子尽失,心怀不忿,届时不好处理。如果是长期的
上下级关系,周平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别人的错误,一是因为日久见人心,裂痕可以慢慢修补,二是降低日后小错变大
错危急自身的风险。但是就目前临时的指挥地位来说,维护短暂的和睦是必须的。
所以,周平只是找个借口换了个嘴严的士兵与村民交涉,并侧面提点了一下副手,至于他有没有记到心里去就另说了
。
“那年轻的将军是谁?”在山野之人眼里,青色官服的军官已经是大人级别的存在了,与县令身边的主簿穿的颜色一
样,而象征着三品官位的紫,那是说书人口中才有的颜色。
“周大人。”士兵回得简短,但语气里仍有遮盖不住的傲气。
“倒是巧了,我们有幸与大人同姓。”有年轻人好事道。
周围嘘声顿起,负责指挥运粮的士兵也有些不耐烦:“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脸皮开水烫不开——走,走!都生
火造饭去!”打发了起哄的兵痞,他才警告那些村民:“别被猪油蒙了心,周大人可不是好糊弄的昏官,用你们来攀
交情?”
村民们心中不满,但碍着官威,双方才没有争执起来。
例行对食物进行了检查,伙夫尝过之后无碍才准许士兵吃,周平随机挑了一处,与士兵同食。
这倒不是为了体现什么同甘共苦的领袖精神,而是开小灶太容易引起针对将领的投毒事件。像这样与士兵一块吃饭,
反而能大大降低被毒死的概率。
除非敌人对所有军士下毒,在那样的情况下,周平只能自认倒霉,再说,士兵全死了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也没有任
何意义了。
全军都只有一个菜,咸肉青菜萝卜小葱大葱各种材料都扔进一口锅里,先煮到半熟,再驾在火上炖着吃。名字和士兵
一样朴实无华:大锅菜。
连军校里爬出蟑螂来的伙食都在消灭小强后面不改色地吞了,这等新鲜天然无污染又热腾腾的饭菜周平自然也将就得
了。只是难免会怀念王府里不紧不慢没人争抢的精致菜色酒水以及点心。
别以为你是军官就没人和你抢菜,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从特定的方面来看,士兵的战斗力可以从咀嚼的速度和筷子的
灵活度中看出来。
每次吃饭,周平总能让人感觉到人力不可及除非是妖人的差距与挫败。
然而今天不同,本来自认倒霉做好直面惨淡菜色的士兵吃惊地发现周阎王的反应忽然变迟钝了许多,胃口也减了一半
。
从靠近村庄的那一刻起,周平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看地图,他就能清晰地知道,周家坡东边是悬崖,岩壁上有波浪似的一层层地质变化的纹路,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
将村子保护起来。村子门口右手边有棵大树,树下有井,不出水,井底下积了厚厚的落叶。
这完全是只看一眼的情况下产生的信息。
强烈的熟悉感让周平感到不安,任何鸠占鹊巢的强盗听到原着居民的亲戚要过来的消息,总会有些心虚。
——周是大姓,不会那么巧是自己的‘家乡’吧?
周平一边自我催眠一边下达命令:“加强警戒,抓紧时间休息,明天天一亮就拔营。”
越是往北,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越强烈。
周平吃惊地发现自己会突然出神地盯着路过的某处破庙或窑洞,凭着感觉走到暗处会发现一两具枯骨。
这种尸体探测的超能力让士兵们更敬畏了。
“看尸体腐化的程度,应该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了,”有经验的士兵判断道,“估计是早年战乱里丧命的难民。”
周平控制住那股莫名的悲哀,快步走出令人压抑的破庙,情绪的失控让他连咒骂老天的力气都没有,只挥手着人将尸
体埋了,然后继续上路。
原住民怕是一路逃难到了北方,朝不保夕的恐惧让这段流亡经历比对家乡的印象还要深刻。
周平彻夜难眠,整日顶着一张青黑的死人脸骑在马上,士兵们噤若寒蝉,咬紧牙关迈动早已麻木的双腿。
周平几乎以为自己在抵达陕州之前精神就会崩溃,他也从未像现在那样渴望小王爷能在自己身边过。理智和自控在这
种完全出于身体本能的混乱压抑面前也不得不缴械投降。
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周平的视野里也依旧是一片灰暗,那种挥散不去的死亡气息,越是北上越是浓郁,从缕聚成
丝,由丝结成网,将人越缠越紧,直至窒息。
注1: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
第三十四章:蝗灾
远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寇准
看到‘陕州’那两个字的城门时,士兵们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不约而同的放松声音,像是群狼终于找到了巢穴。
实际上,代表着爱和正义的寇准并未像他们期盼的那样会拯救士兵与水火。
堂堂丞相在声望的顶峰被人狠狠拉下马,打发到边陲之地看守疆土,虎落平阳被犬欺,在上回生日的时候还被死冤家
辽国人给鄙视了。
陕州是天雄军驻扎之地,出于某种安全上的考虑——大概他们会以为寇准会将朝廷钦差杀了泄愤——不许士兵们进城
。京城禁军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一听到命令所有人的表情都黑了,周平的更是沉得彻底。
战乱之时常有守城将领将流民挡在城门之外的例子,因为流民里极有可能有辽人派出的探子和奸细,而且放流民进城
会加重城内粮草、饮水的负担。为了多数牺牲少数,往往会任由流民被追至城下的辽兵虐杀。
士兵中不忿的喧哗唤起了记忆中流民呼号哀求的记忆,明知自己被原住民的情绪干扰,周平还是对那扇紧闭的城门露
出了深深的憎恨。
没人能知道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被栽赃被误会被追杀但那道生门却紧闭的绝望。
哪怕周平此时占据着这个身体,十年后的情绪依旧强烈到令人失去理智,可想而知当时大宋让这个孩子有多失望。
恨意,充满了胸口,其实周平不知道恨什么,只是莫名地瞪着那扇城门,以及城墙上冷漠麻木的士兵。
副都指挥使与上面的人交涉了几句,似乎达成了往城内送军饷并且城内士兵资助粮草的协议。
“把军饷运到城门来,人往后退。”禁军面面相觑,用疑惑而隐忍的目光看向首领。
眉头皱起,不知是因为蠢蠢欲动的杀心,还是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
——哪怕是各个编制之间的军队存在矛盾,这也不符常规。
“城中有变,由我去交涉。”
周平策马向前,凭借着武人的敏锐目光他已经注意到有士兵架起了弩箭。
哪怕对着同国军队都没有迟疑,可以看得出寇准练出了一支精锐部队,但终究没有强大到挡住自己的地步。
“来人止步——”
一支表示警告的响箭射在马蹄前一寸,箭身深深没入土地,箭尾一阵颤动。
马匹是皇帝御赐的战马,并未惊慌地后退,而是随着主人绷紧了肌肉,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周大人,寇相公有命,辽人细作猖狂,任何人都不得携兵器进城。我等奉命行事,还望海涵。”出于对曾经的宰相
的尊敬,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廷官员,都仍然以旧称称呼寇准。
“本官身负圣上旨意,难道你们想陷寇相公于不臣不忠不义?”周平诈道,心中把寇老头和守城将领骂了个遍。如果
找得到合理的借口,收拾他们周平绝对不会手软的。
答话的军官不敢擅自决断,消失了一会又重新出现在城头。
“请周大人交出配刀,随行亲兵不得超过六名。”
周平挑了六名老兵,在刀尖里滚过的士兵眼神与新兵完全不同,他们好像也意识到此行的凶险,默默下马,手按在兵
器上。
“等我信号就刺痛马股,然后抢占城门,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低声嘱咐随行的那六名士兵之后,周平假装将马匹交给副都指挥,让他配合行动:“混乱一起就带所有军队冲进城,
不要管辎重军饷,速度一定要快。”
大宋的确不擅开疆扩土,但在守城上却很有一套,弩机弓箭滚木火油投石机样样不缺。
此次突袭最大的威胁就是城墙上的射手,所以速度越快牺牲越少。
血液似乎沸腾一样,产生了嗡嗡的声音,周平每走一步都会感到积压的憎恨一点点转变成杀意。也许城中并没有如同
他推测的那样被辽人控制,更可能他对这座城池的恨意主导了行为,但周平还是被刀刃劈开血肉的快意吞没了。
没人能看清苗刀是怎么在瞬间收割如麦子般倒下的生命的,即使是近在咫尺的老兵也无法形容出那种眼睁睁看着地狱
释放出恶鬼的场景,他们只知道血液溅上数丈高的城墙时无论是空气还是士兵的动作都凝固了,在漫长而压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