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周平的脸色沉下来,赵正煊脑袋轰地炸开,接着恍然大悟:“只是王爷他从接到圣旨起脸色就不好看,在我追
问之下才吐露实情。京中局势怕是要糟,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后联合丁谓把持朝政。”
周平正色问道:“寇相呢?”
赵正煊脸上一片茫然。
周平真的有些后悔当初过于谨慎,没有把徒弟教好,否则现在也不会连个像样的帮手都没有。
“我只说一遍,下次进来如果再一问三不知你就给我滚回京城去!”周平盯着赵正煊,直到他露出畏惧接着专注的表
情才列出一条条命令。
“首先,去查清楚寇相在汴京的影响力,足不足够与丁谓抗衡。其次,尽快联系张环,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稳
住,(暗卫)不能乱,一定要保护好小皇子。还有……”周平迟疑了一下,“让他密切保护西平王之子李元昊。”前
一个保护与后一个显然意味不同。
要是西夏李贼敢趁势作乱,就不要怪大宋撕票。周平目光闪过一丝阴狠。
赵正煊在周平不容置疑的逼视下离开,第二天出现的时候,脸上仍然带着疑惑。显然,他办好差使之后用心想过,却
还是没有想明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灌输式的教育永远只会种出死搬硬套的学生,启发式的引导才是正确的教育之道。
“想明白多少?”
赵正煊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声音微微起伏:“寇相公任枢密使,被丁谓胜过一筹,但他的声望还是让大部分文人偏向
他。”
“武将呢?”周平又问。
赵正煊显然有所准备:“曹利用曹大人没有反对朝廷问罪王爷,但也没有支持。其他武将倒有不忿之言,尤其是家乡
在北地的,王爷所做作为还是有人认可的。”
周平却不大乐观:“曹兄与我有旧,仍然表示中立,说明形势已经很严峻了。这也不怪他,当他担任副枢密使的时候
,寇相曾出言不逊,对武官大肆污蔑。唉……寇准这回恐怕做不成宰相。”
“可丁谓的威望完全不能服众……”
周平断言:“宰相关键时刻可以握有军权,可你见过西府长官登上东府宝座的么?刘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不需
要一个对女子专权指手划脚的宰相,丁谓势力不足正合她利益,便于控制,以免将来反受其害。”
历史见证了周平此话的预见性,刘后在历尽千辛万苦赶跑了不让人待见的寇老头之后,不得不面对势力庞大的丁党,
到了真宗薨殁之时,丁谓甚至胆敢篡改遗诏!
只是历史终究因为另一个小人的存在而改变了,此时的赵正煊自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在巨大的震惊之下不由
自主地听从周平的安排。
“小王爷这时候不能有事,我知道有股力量,一定会帮他。”
第三十八章:背叛
少年一段情,十年仍未醒。
其实,最看不过刘后专权的,不是君臣伦理观念最重的士大夫,而是正经八百的赵家子孙。
无论请来治理江山的宰相将军是谁,天下始终是姓赵的,但刘后走上政治舞台,这个强烈的不安信号足够诸多王侯警
惕了。
一听师父的建议,赵正煊立刻高兴地跳起来:“我立刻请王爷修书一封送递各王府。”
周平大感自己徒弟政治嗅觉迟钝,泼了一盆冷水下去:“很好,把勾结藩王的把柄亲手交给朝廷,你怎么不直接让刘
后派人来捉拿小王爷?”
赵正煊露出困惑的表情。
“神仙要请,但要用对方法,”周平提示道,“就像朝廷将错就错,继续祭神,表面上没有处置那些昏官,但暗地里
却已经打上永不升迁的标记一样。藩王是一定要联合的,否则将纵容刘氏做大外戚专权,恐怕就要出现第二个女皇帝
了。”
赵正煊明白周平是在给自己机会思考,他脑子不慢立刻想到了宗学书院:“不能直接找上各大王府,但可以去书院,
宗室子弟必然听王爷的!”
“答对了一半,”周平微微扯了下嘴角,算是比较满意他的答案,“的确是从宗学入手,可赵家子孙不能听王爷的。
”
赵正煊一阵迷糊,刚刚师父还说要让他们救王爷,可怎么又否认了?他文武知识消化得挺快,可对于新接触的政治却
始终不得要领。
周平叹气,果然玩弄权术是门艺术活,培养政治嗅觉更要慢工才能出细活。他也想看看自己徒弟的潜能,就一步步提
醒:“藩王勾结为什么可怕?”
这不是明摆着吗?害怕皇权受威胁。赵正煊斟酌着用词,以免把皇室争家产的行为说得太过露骨:“西晋分封建制,
以求江山稳固,不料末年各藩王包藏祸心,相互勾结,才有了八王之乱。”
赵正煊说道之中用典故的行为隐隐有赵允让的影子,周平挑眉,不予评论。
“有一个人,介于刘后和宗室之间,赵氏子孙与他勾结非但没有过错,反而是美德。”
赵正煊拧眉深思,然后惊叫出声:“太子赵祯!”
此时赵受益已经被册封为太子,按照礼制改了名字,赵祯。
这个名字让周平终于找到了一种熟悉感,不得不说,七侠五义和包公电视剧对人民的思想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为了突
出包青天的刚正不阿能力出众,赵祯出演的完全是个不算能干偶尔错信奸臣但最后还是知错就改的好皇帝。
再加上小时候那个有些内向却特别稳重的形象,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周平才会那么快就决定自己的立场。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赵祯现在年幼,完全处在刘后的阴影下,正是需要人效忠的时候。
历史上赵祯十三岁即位,到了二十三岁刘后驾崩才正式亲政。身不由己最大的一个证明就是废后事件,他不满意刘后
给他选的皇后。赵祯的初恋本是富绅王蒙正之女,但被刘后以此女“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的名义指给了别人,
而那别人恰巧是刘后的前夫!
忍无可忍,还得再忍。直到十年之后,赵祯抓住了王蒙正的一处小错,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亲自下令,不准王蒙正的女
儿以国戚身份进入皇宫,其他子孙也不准再与皇室联姻。
少年一段情,十年仍未醒,只为当时酷,终老怨恨心。
此时的周平不会知道天子的无奈和隐忍,他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这个利益自然包括了小王爷。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看似完美的计划其实有个致命的隐患。
说周平卖国通敌,赵允让不信,因为他知道小瓶子不会自毁前程。
说周平杀人放火,赵允让也不信,因为小瓶子要是作奸犯科绝对不会蠢到被人在现场捉住。
但是,要说周平忠于太子更甚于自己,赵允让就不确定了。
这是他一直试图忽视的问题,但尽管竭力避免自己的利益与太子的冲突,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正视它。
“王爷,还有问题吗?”赵正煊恭敬地问道。
这个计划是他与周平敲打出来的,让书院学生借赈灾募捐之名接近赵祯,借机告知陕州事务,让他直接到真宗面前讨
圣旨。
赵允让叹息:“我朝的制度,凡是不经过学士院、两府、门下后省的诏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员在理论上都可以封
还诏令,拒不执行。如今丁谓把持政事堂,绝不可能批准的。”
赵正煊得意一笑:“这个师父也考虑过,有种方法可以突破这种制度,那便是‘内降指挥’。”
内降指挥就是时常听到的“手诏”、“御批”,宋朝的“内降指挥”,可以不经过门下诸省,而且事无不预。
这在平时是个很大的弊政,因为这种命令没有经过朝廷大臣的审批,往往因为包含皇帝主观感情而漏洞百出最终酿成
大错,可在现在看来,却是一道救命符。
“你去办吧。”赵允让露出疲色,衣带渐宽,对着一桌子饭菜,却仍然没有胃口。
他不是敏感多疑之人,从来没去追究自己身边有多少皇帝的耳目,也不去探究小瓶子北上的目的——拜托,运军饷这
等小事哪里用得着知府出手?
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一封密奏。
当日周平因杀人罪名被捕,赵允让为了收集证据,在他房中无意中看到的。
奏折上面压了一本《战国策》作遮挡,但还是立刻被深知小瓶子不会看此等读物的赵允让注意到了。奏折只写了一半
,显然小瓶子出去时很匆忙,绝对不像是蓄意谋杀,但这不能作为呈堂证据。
赵允让无意中扫了一眼,居然扫到了自己的名字,意外之下又看了两行。
全身冰冷,血液凝成了尖锐的细小碎冰,在血管里通过的时候狠狠划出一道道口子。
第一时间赵允让怀疑这份密奏是人伪造的,以挑拨自己与小瓶子之间的关系,尽管纸面上是周平的字迹。
赵允让将自己像陀螺一样抽打,忙得不停,以免脑袋被胡思乱想占据。
当初选择来陕州的时候,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风险,可听说辽人作乱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赶来了。他来这里,不是为了
什么蝗灾,也不是为了百姓,而是担心小瓶子。
党项也好,苗族也罢,他们都与小瓶子没有纠葛,但偏偏是辽人,也唯有是辽人,会让小瓶子陷入危险的境地。万一
有人认出小瓶子,揭发他的过去,又或者,完全是辽国设计陷害,到时小瓶子百口莫辩,刚正不阿黑白分明的寇相会
放过他吗?
想到这里,赵允让又有些自责。当初他故意将郑胡子招安,就是存了万一是真的给小瓶子一个惊喜若是假的便就地处
置的心思。他万万没有料到,那奸细的手段会如此高明,先是展露高过小瓶子的武艺,给人留下可以杀周平却没对他
造成任何伤害的印象,降低了包括小瓶子在内的所有人的警惕心。也许他想潜伏得更久,深入军中,给敌国传递消息
。不料大宋找到了可以消除蝗虫卵根治灾害的办法,所以才会匆忙起事。
赵允让说服自己,既然辽人能够伪造命案,自然也能伪造书信。
这些天,他都这么强制性地排开、压抑那些怀疑。
然而,周平制定出的,明显偏于太子的计策,赵允让的意志再次动摇起来。
——将来只要自己的小堂弟不作出削藩的蠢事来,宗室子弟怕是都会心甘情愿地拥护他的统治。
赵允让独坐了一晚,没有处置冗长繁复的公务,也没有追究毫无进展的案情。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头晕
目眩,心里却格外坚定。
他明白,只要将问题问出来,他与小瓶子之间的信任就荡然无存。
因为需要证明的信任,不是信任。
但他还是决心要问个清楚,那封密奏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你还是来了。”
周平听到脚步声,坐起,背靠在墙上。
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也不是对小王爷的摇摆不定毫无所觉——毕竟繁忙和避嫌不能成为自己入狱后一面不见的
理由——但他已经习惯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赵允让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没有让人打开牢房,手穿过栅栏。
周平站起,接过那两张薄纸,上面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以及……建议真宗将赵允让当作天降蝗灾的替罪羊的奏
议。
“……是我写的。”在赵允让越来越飘忽空洞的注视下,周平耻于说谎。
第三十九章:兵戈
“解释。”
周平隐隐约约听到小王爷那句命令里一丝若有似无的请求,他的确有千万条理由,而且条条都占了理字。
大宋那么多能臣智士,会看不出封禅祭神是个自欺欺人的骗局吗?然而明知是错,还是要竭尽全力为这个丑事遮掩下
去。
一旦爆出皇帝愚民天罚降世的丑闻,无疑会导致民心失尽的结局,这还是轻的,内忧外患加在一块,大宋即将面对的
是亡国危局。
替罪羊的计策不是第一次用了,上回修宫失火一案也是这般,一个普通监工的命足够抵罪。然而这次不同,蝗灾遍布
长江以北,这样巨大的灾害必须要由分量足够的人来顶罪,连普通官员都不够格。而最佳的羔羊人选,就是与这次灾
情紧密相关的赵允让。
除了为大局着想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周平在离开赵允让之后的表现差强人意,尽管还是很出众,但和平定湘乱的功绩比起来就逊色了很多。他没有主动为
太子个人谋划过,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引起了真宗的不满。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一名君主,赵恒总是会偏向自己
亲生儿子的。
而且,退一步来讲,即使周平没有提出这种建议,汴京就没人想出这种法子吗?
周平执笔写下这份密奏的时候,心中其实已经将真宗和朝廷各派的反应反复推测了数十遍,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真
宗不会对赵允让下手!
他掐准了时间,估摸着寇准的行程,就是想让这位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的名相振臂高呼,为赵允让说话。各路灾害的
爆发已经让刚直的寇准愤怒到了极点,当初他就是反对封禅泰山最激烈的官员之一,周平敢打包票,寇准要是再听到
老天托蝗虫寄信来惩罚不德皇室之类的迷信话语必然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再加上在大宋众多宰相之中,寇准是唯一一
位让赵恒感到敬畏的人,不能说赵恒性格软弱,而是寇相爷性格过于彪悍,刚烈执拗的无敌技能能让所有人害怕。
也就是说,这份密奏只是向上级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就像在警校时的入党申请书一样,词句恳切而内容空泛。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病倒,将计划的前提条件毁个精光。周平输在了时间上,他来不及将密
奏寄出,属于同类生物的丁谓就已经勾结了刘后,对赵允让下手。
周平舔舔发干的嘴唇,观察着小王爷的神色。
在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后,小王爷显得很平静,但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伤得重。
以一个臣子的立场,赵允让也觉得周平说的每句话都头头是道,事实也的确如此。
赵允让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感知,然而随着感觉的回归,他看得到目露关切的小瓶子,听得到他
条理清楚的分析,也闻得到牢中潮湿发霉的气息,可身体仍然空荡荡的。胸口好像缺了某处,透了风,只是冷。那种
寒意好像很微弱,又似乎很强烈,一丝丝地如同强韧的蚕丝般从心脏向四处蔓延,勒住了五脏六腑,然后慢慢收紧,
冻得人骨头打颤。
如果两人只是普通的朋友,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大问题,顶多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可特殊感情的羁绊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更加复杂,因为投入的信任越多,决裂时感到的伤痛越大。
当听说陕州有变的时候,赵允让几乎什么都没想,立刻请求面圣。那种迅速到堪比本能的反应,和周平的密奏形成了
鲜明的对比,巨大的落差之下,赵允让不心寒才是怪事。
举个例子来说,在发誓的时候,第一种人会将视为最重要的人的性命作为赌注,第二种人则是不然,因为他不愿将心
爱之人置于任何危险之下。
第一种人看上去鲁莽,似乎并不尊重自己爱人的性命,毕竟世界上没有不能被打破的誓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