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自我厌恶的宋随风没注意到,榻上男子微微睁开的眼睛。
宋随风在椅子里窝了一个晚上,隔天是在射进屋子里的阳光和一点稀疏的声响里被吵起来的。
「嗯、扶柳?」宋随风呆了呆,用惺忪睡眼看着不该出现在房里的女子。
「哥、哥哥早啊,我、我只是有点不放心,就来你房里看看。」宋扶柳红透了双颊,两只手绞着裙摆呐呐的说道,半
晌,却又见女子抑不住兴奋的说,「哥,我看这男人长得真不是普通的漂亮呢,他身上的衣服虽然在水里侵泡久了有
些破损,但质地却是上好的,你想他会不会是什么王公贵族或富家子弟?」
05.
女子一连串的炮响砸得还没清醒的宋随风一片头昏脑胀,第一个念头是,妹妹也到这年纪了,但是用漂亮来称呼一个
男人也太奇怪了,宋随风疑惑的看向青年,这一看就愣了——
昨日大雨倾盆,这人衣衫破烂、披头散发,他因此也没怎么注意过对方的长相,如今一看当真是眉目如画,俊逸非凡
,宋随风呆了一下,忡怔的双眼若有所思起来。
宋扶柳见哥哥半晌没有反应,也无他想,只看得日头渐移,想起还未准备早膳就匆匆离去了。
「也许,捡你回来也不是件坏事呢。」宋随风细细打量着青年,突然有了好心情,他猛地站起身,整夜睡姿不良的腰
背在这时向他表明严重的抗议,他哎呀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前倾,直直倒在占据他床铺的青年身上。
「痛!」宋随风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好半晌,当意识到倒在什么东西上后,他忙手忙脚乱想要起身,慌乱中手无
意碰到了什么,一种刺麻的触感从手心相连处传到身上,吓得宋随风直接跌坐在地。
「吓、我的腰啊!」宋随风真的觉得,所谓乐极生悲也不过如此。
惨叫声成功引来妹妹和才刚醒觉得宋百川,两人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宋随风房间,正好在地上发现快死透的大哥。
被搀扶着回到椅上后,宋随风才有馀力的看了看手掌,没有任何异状,却在手臂上看到了一块原本不存在的粉红色胎
记,宋随风皱了皱眉,摸上去还是原来的皮肤,又好像有些不同,还在疑惑当中,却被宋扶柳的惊叫声打断思绪。
「哥,他醒了!」
「嗯?」宋随风吃惊的抬起头。
正试着坐起身的青年也在同时间抬头,四目相对,宋随风只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了一汪碧波如洗的大海里,那清澈无杂
质的眼里清楚的映出自己,宋随风呆了一下,张口却不能言语,两人俱是沉默,宋随风是给震得,却不知到对方是为
何。
一旁的宋百川初时也是被青年过于出众的容貌给惊得一呆,半晌回过神来,不悦道:「快躺回床上去,你身体还没好
怎么能这样乱来。」说着,职业病发作的宋百川就要亲自扶青年躺下,谁知手都还没碰到对方,就被对方豪不客气的
打下。
宋随风的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别人怎么对他都不要紧,就是见不得他的宝贝弟妹受一点委屈,原本对青年一点的好
感瞬间降至归零,宋随风扯着脸皮道:「公子,请你客气点。」
男子还是面无表情。
宋百川也感受到了大哥的怒气,忙扯住宋随风衣摆缓解道:「哥,你先别恼,这位公子可能是惊吓过度,对没见过的
生人都有所忌惮而已。」
宋随风轻哼一声,看着对方像是没有温度的眼神,怎么也不觉得这人是所谓的惊吓过度。
06.
室内半晌安静无声,直到宋百川醒起时辰,喊着迟到了冲出房门,气氛才渐渐缓和起来。
「嗯、大哥还有……要不要先用早膳……」宋扶柳被晾在一边也是尴尬,站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青年至始至终都冷着张脸,像是没听见女子的话般,视线始终没离开宋随风过。
宋随风直接将这视线当成挑衅,连带着脸上客套性的笑容也省了,他坐回椅中,双手环胸,不太客气的说道:「既然
我救了你,希望你也能保有一点基本的礼貌,姓啥名谁?何方人士?为何会被掉进溪水里?」
宋随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自认脾性不错,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连看到那那人都……做得到面不改色,但对
这个与妹妹差不多岁数,甚至可以称得上孩子的青年,就是无法做到往常的淡然。
「……」青年双眉微拧,良久都没有回话。
宋随风等着也不耐烦了,觑了那张冷脸一眼,讪讪道:「不会是个哑巴吧。」
闹腾一早上连个早膳都没吃,宋随风开始饿了,便也无意理会这阴阳怪气的青年,一拂袖就打算推门离去,却在这时
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
「……不知道。」这是青年清醒后第一次讲话。
宋随风回过头,「你说不知道……难道——」
「确实有可能是失忆。」说话得是一个面目俊俏的年轻男子。
话说知晓了陌生男子的状况后,饶是大江南北行走多年的宋随风都没看过这种案例,青年身上的怪异之事颇多,掉到
河里飘了不知多久,衣衫都撕裂磨损,身上却没有一点外伤,宋随风自认阅人无数,江湖上走南闯北的什么样的没有
,就属这次最为离奇。赶紧到齐林堂带了弟弟回来,宋百川看了也是苦恼,碰巧医馆的主事洪大夫出外问诊,弟弟就
带了业已出师的师兄回来。
「大师兄,如此可怎生是好?」宋百川担忧的问道。
也许是了解到自己的处境,也或许是与宋随风干瞪眼太久累了的缘故,在大夫例行把脉的功夫时,青年没有拒绝对方
伸过来的手。大师兄,也就是吕云申看了青年一眼,露出苦恼的表情来,道:「造成失忆的原因很多,照这位公子的
情况来看,头部没有外伤,胸中有气窒碍难行,这一点我目前也参不透,初步只能推测是落水前受过高度刺激,才会
记忆受损,我先给他下一帖调养身子的药,之后根据情况再做打算。」
「也只能先这样了。」宋百川叹息。
从柜子里找出纸笔墨砚,在吕云申誊写药方的空档,宋扶柳看向今早起就有些不对劲的大哥,忧心的问道:「大哥,
如果这位公子真是忘了一切的话,岂不是无处可去,天地之大,既有缘相见,不如……让他暂且住在我们家吧。」
等了半天,也不见男人回应,宋扶柳奇怪的摇了摇大哥的袖子,对方慢半拍的回过神来,「嗯、什么?你说住在我们
家?」
「大哥你、没事吧……看你一整天都这样神思恍惚的。」宋扶柳不无担忧。
「没事。」宋随风笑笑,突然注意到榻上青年正一眨不眨的注视自己,顿了顿,他不着痕迹的背过身去,下意识的摸
上手臂的那块粉色胎记,他刚刚就注意到了,只要与青年有眼神上的接触,不知为何,就会有一种麻痒的感觉,从手
臂一直蔓延到心口,骚得他心神不宁。
犹豫了半晌,无法拒绝妹妹的请求,宋随风最后还是妥协道:「就这么办吧,反正我们家还供得起一个人的食粮。」
07.
翌日,晴空万里,和风送爽,把还在睡懒觉的宋随风叫上,宋扶柳拿了条麻绳,分别绑在院里东西两个方位的榕树上
,在提出承着洗好衣物的竹编藤篮,一件件的挂在绳子上,宋随风呵欠连连,还是认命的提着篮子亦步亦趋得跟着妹
妹大人,没办法,谁让他的三餐都掌握在别人手上嘛。
「昨天睡得还好吧,哥哥,百川那小子自小睡姿就不好,应该没把你踢到床下吧。」宋扶柳抖了抖皱成一团的被单,
不无笑意的问道。
闻言,宋随风就扶着自己的腰,家里就三个房间,宋随风把自己的卧房让给尚需要安养的青年,宋扶柳不提,他只能
跑去跟弟弟挤,谁让那臭小子睡像这么差,一个晚上不知给踹了多少下,可怜他的老腰喔,到现在还在跟他闹别扭。
「四哥哥现在不知醒了没,天气热了,该给他换条薄被,省得他一整天躺床上给闷坏了。」宋扶柳笑道。
昨夜决定收留青年后,三兄妹觉得再唤人公子显得过于生疏怪异,宋随风只想了一下,以家里的第四人为由,很快的
替青年取名为小四。
这种过于随便的名子当然不是无异议通过,只是哥哥大人似乎无意纠结在此点,抗议无效,此后青年的名子便出现许
多衍生词,诸如:小四子、小石、阿四、四四……造成本人诸多困扰,只是三兄妹似乎从没有自觉。
「扶柳这么关心小四啊。」宋随风眼含哀怨得看着女子,那声哥哥叫得多清脆多顺畅啊,比他这亲哥哥还亲腻,他家
的闺女啊,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得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臭小子给拐去。
「哥你别胡说,我……啊、四哥哥你怎么起来了?」女子羞红了脸,本意气恼的脸在看到宋随风身后的人后一下子转
为惊讶。
宋随风闻言也跟着转过身,在床床被幔之中,最先看到的是那头飘摆的青丝,青年似乎也注意到他们,向前走了几步
,他的身量与宋随风一般高,原本那身破布自然是不能穿了,现下穿得是随风的衣服,就是极其简陋的天蓝色衣衫,
也无法遮掩他天人似的容貌,像是清晨从窗子射近来的第一缕阳光,令人无法转移目光。
宋随风一下子也看得傻了,直到听到近旁那疑似吞口水的声音,才惊吓一般反应过来,他摸着自己的脸皮,懊恼似的
摇头不止,盯着一个人发呆,这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宋随风啊,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轻咳了一声,成功唤回了身边人的神识,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几乎是惊叫得缩到宋随风的背后,打死都不肯
再出来。
宋随风失笑,回过头时才发现青年根本没看着他们这边,但见对方仰着头,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好像连眼底的
冰霜都一起融化,青年看着撒在周身的光芒,神情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疑惑,连带着总是面无表情得脸也跟着柔化
不少。
沉默半天,想起昨天对这人不甚友好的态度,宋随风有点愧疚,半晌才呐呐道:「身体好点了吗?」
青年,现在被取名为小四沉默的点点头,相处这两天宋随风也知道对方寡言,如今对方这种看似冷漠的态度已不会令
他发怒,反而觉得这样的青年其实也挺可爱的。
08.
「这样啊。」宋随风笑笑,不动声色的侧过身,看着正支着耳朵努力偷听他们谈话的女子,忍着笑问道:「还有什么
事要做吗,扶柳?」
闻言,女子还愣愣的,等注意到他两人都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后,脸皮烧一样的红了起来,「咻」地一声就没了影,之
后从门内传来女子闷闷的声音,「家里的菜不太够,今晚要做油闷茄子,哥你帮我上市集买些回来。」
宋随风笑着应了声,转头看看青年,对方似没有从女子方才的动作反应过来,神色间还带着疑惑。
宋随风当然不可能提醒他这是他家闺女害羞的表现,想了一下,还是问道:「要一起去吗?」
本以为会得不到回应,当青年真的点头的时候,宋随风还愣了好一会儿,看对方神情竟还有些跃跃欲试,宋随风顿时
懵了,第一时间联想到的,竟然是从前一只喜欢舔他手心,毛色斑杂的大狗。
才刚到县里宋随风就后悔了。
是他大意了,无论是小四那过于显眼的外貌,还是这小县城里大姑大婶八卦的功力。每一步都被人行注目礼的感觉可
不好,尤其当他们真正好奇的对象活像一个移动冰块,唯恐被冻伤的人们只得把好奇的目光移向他这个无害小绵羊,
还是任揉任捏得那种,看他们眼底散发的绿光,宋随风真的觉得自己好无辜啊。
还在犹豫是要直接跑回家去,还是硬着头皮给人当猴看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人围了上来,视野里塞满桃红野绿,鼻间
充斥着一股廉价水粉的味道。宋随风头晕了起来,听得那边左一句,「这位小公子好面生啊。」右一句,「瞧他长得
俊,不知可有妻事否?」
宋随风勉强维持脸上的笑脸,顶上的青筋一颤一颤的,还在暗忖脱身之法,突然眼一花,整个人被往后拖拽了去,等
回过劲来,才发现自己竟被身后那一直一语不发的青年搂在怀里。
繁闹的街头一瞬间安静下来,宋随风甚至听见周围有人倒抽口气的声响,他一怔,看到人群尽速散去,不用想就知道
是某人的冰块脸发挥效用,冰封三尺之境无人敢在驻足。
「……」宋随风不知该哭还该笑,把疑问的目光投向青年。
小四静静的看他半晌,慢慢松开手,道:「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
宋随风有些讶异,他自认把情绪藏得很好,一般人无法看出端倪,然而,却让这个刚认识才两天的青年一语道破,宋
随风心里也说不初是什么滋味。
沉默了一阵,宋随风又扬起笑脸,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谢啦。」
一路上果然再没有人当街拦路,只是连摊贩老板都吓到不敢接客就不太好了,好在都是老街坊,宋随风解释一下也就
不碍事,让青年隔了一定的距离,宋随风状似专心的挑着摆在麻布上面的蔬果,拿起一个又放下,眉微拢,嘴微撇,
挑挑拣拣,就是没一个满意的挑剔模样,看得摊后的老板直冒冷汗。
宋随风沉吟半晌,突然抬起头,脸色严峻的看着店老板,「老板……可以麻烦帮我挑一斤茄子和两把蔬菜吗?」
店老板呆了好半晌,差点从小凳上跌下去,宋随风无辜的看着他,君子远庖厨,菜摊上这么多蔬菜,茄子他还可分辨
出来,然而蔬菜不就都青绿青绿的,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
09.
老板白了他一眼,颇有些鄙视的味道,隔壁有熟识的乡里注意到他,先是忌惮的看了小四一眼,确认无害后才蹭过来
拉着随风话家常。
本只是客套几句,寒喧一番后,那人突然想到什么,自然而然的问道:「随风啊,现在还有在画画吗?我还记得你从
前在西巷那边摆了个小摊子,我是不懂那些,也觉得你小子的画不比在春日书坊里那些名家画得差。」
那小贩听到也插嘴道:「喔,这事我也知道,就是一幅画可以让人叫半天价,连隔壁县的刺史也跑来凑热闹的,原来
你就是那个画师啊。」
宋随风只是客气的笑,「谬赞了,如今在下长期在外经商,少有回归,已经没有在画了。」
小贩和那人同时露出惋惜的表情,唯有当事人继续笑得云淡风轻,似乎完全不当回事,之后又随便聊了几句,宋随风
付过银子,接过菜篮,带着小四施施然离去。
买完菜已是晌午,正中天的艳阳晒得人汗如雨下,宋随风拿手扇了几下,看了小四一眼,青年一直沉默乖巧的跟在后
面走着,也许是对方年纪与妹妹相仿的关系,宋随风不自觉的就拿小四与弟妹比较,同样情形换成扶柳,虽然不会明
言,但妹妹会下意识的在胭脂斋停留,每次总要在书坊逗留很久,弟弟则是一定要到老字号的林记喝一碗酸梅汤才肯
走,相比起来,小四这般沉默寡言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宋随风开始烦恼,这就好像多了个弟弟一样。
想了想,宋随风顺势就牵起对方的手,拉着人往隔壁街走去,小四看着覆上自己的那只手,暖融融的触感透过相系的
手传过来,很陌生,却不讨厌,微风牵起前者墨黑的发丝,对方的侧脸在这一刻是如此疏朗鲜明,比他平长像是惯性
的挂在嘴边的笑容还要好看,小四怔怔的看着他,直到对方先一步停下脚步,道:「我们到了。」
两人站在一座三层高的茶楼门口,檐木上高高挂着红纱灯笼,街上车马碌碌,踩碎了一地的落花,宋随风越过高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