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着围拢上来的黑压压的人群,虽说隔着铁栏,面对着那挥舞着伸出栏外的手,我感到格外揪心。
都不会是他的。
随着时间的消磨,我变得愈发焦虑万分,寻人张口便问,「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很漂亮的人,喜欢穿黄衣的,有没有看
到过?」
「公子,可是要找他?」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问。
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人倚着墙角而坐,俨然与其他人不同。在往他身旁一看,那枯草包裹着一个人的身体,隐隐
露出一块失去光泽的黄色衣角。
我猛扑了过去,两手抓紧了铁栏,「他……他是……」
那人回答,「前些日子送进来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当天夜里就感染了风寒。」
是他!一定是他!
我方一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即有人欲夺门而出。
「慢着!」我拦住了他,继而反手将门从内插上。
这样一来引得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望着我,只是暂无人敢靠近。
我扬眉朗声道,「尔等是为朝廷要犯,还想越狱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皆躁动起来,七言八语的弄的场面凌乱不已。
我蹙起眉头望向最初说话的那个人。
他依然坐着,自嘲般一笑,「公子此言差异,关在这里的像我这样真正的要犯其实无几,这些都是前几日跟这位病倒
的公子哥一起送了进来。」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道,「我们犯了什么罪!竟然把我们关来这里。」
又有人说,「我们都是山下种田的农民,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我心内一颤,这个,莫非是……故意为之,用以延误时间?
我急忙分开人群在仰卧在草堆上的那人身前蹲下,哆嗦地从枯草中拨出那张沾染了些许灰尘的脸。
这期间,人流已从牢门处争相逃遁。
我没有顾及那些,只掏出帕子来,颤抖着为他拭干净面庞。平日里他是最讲究的,而此时,赵蕈麟竟然会让他跟这样
一群人关在一起,真是混蛋至极!
然而此地不宜久留,这既是圈套,等会儿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斗,再呆在这里于我不便。
费力地将他的身子放到背上,却见旁边的那人依然坐着,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你不走吗。」
他抿唇一笑,极尽沧桑,「我能走到哪里去。」
我虽心中生惑,却无暇多问。
方要离开,却不慎回头望了一眼其他隔间内依然在哀嚎着的人们。我叹了口气,还是将牢门全部打开,放他们全部出
来。
最后我背着阮缃融混杂在人群里,与他们一道往地面上移动。事前那几名侍卫的尸体已血肉模糊,看样子已被这些人
作泄愤之用。
全都是因我而起,我撇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终于达到了地上,却听见有一人在正前方高声呼喊道,「林爱卿好迟呀,本王在此恭候了多时了。」
待看清楚了那人,我不禁心内苦笑,面上依然渲开了唇角,「原来是宝亲王爷,怎敢惊动您的大驾。还有,听说您昨
日向吾皇献宠,不知结果如何?」
闻言,赵晖麟的面颊扭曲了一下。
据我所知,此事惊动赵蕈麟以后其颇为震怒,大斥他无智无脑。
见他那神情,我不由得大乐,「看样子是皆大欢喜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林琤,你不要太得意!换了一张皮囊本王一样讨厌你!」
我哭笑不得应道,「那还真是多谢了。」
「你!」他噎了下,却仰首大笑,「反正你今日是插翅难逃,等捉到了你本王再与你算账也不迟,势必拔你的皮,抽
你的筋!」
不错,他本就武艺不差,此时还带着几名相当不赖的侍卫,何况我还载着阮缃融,确实处于不利之境。
我垂下了眼帘,忽然高呼,「秦歆樾——!」
林子里成群的鸦鸟夺路飞窜,紧接着有一人从天而降。
来人风姿非凡,面容精致无比,玄色衣袂飘飞如阵。
他稳稳地挡在我身前,施施然道,「烟儿慢走,山下有车候着,这里交给为夫便是。」
我还是有些担忧,「你……你一个人行吗。」
他蓦地回头,脸上似乎挂着些许怨念之色,「你不信我?」
我笑的开怀无比,蹑足将一个吻细碎地落在他的唇上,他俯下身子配合着。
「信,怎能不信。」
转身,驮着阮缃融向山下掠去。
山下果然有一辆马车候着,车夫一见是我连忙召唤道,「林公子快上来,大人要我在此接应。」
我不疑有他即跳上马车,放下了阮缃融的身子为他检查脉搏。
他的脉象极虚,似乎真的病的不轻。
只一些日子不见就被折磨成了这样,他何尝受过这种苦。我眼眶一热,不自觉地捉起他细腻的手来放到脸上细细磨蹭
,想要将温暖一点点地注入他的身子里。只愿离开京城之后为他找来最好的大夫医治,从此真的,不再相见。
马车疾驰,一路上颠簸摇曳着。
我只是坐着,忽感心头不适,有什么惶惶然地在心里慢慢成型。
适才,这人是称呼我为……林公子?!
我急忙掀开了帘子往外望去,但见窗外景物全然陌生。
当下大惊失色,「这,这是要去哪里!」
驾车那人放声大笑,笑声通透着,撼天动地。
「林公子,要委屈您一阵子了,等见了我家大人……」
几面铁皮自四面八方围堵上来,扑扑钉实在了门上,窗上,封断了我所有的退路。
马车内自成一个空间,完完全全地与外界相隔绝!
第九十五章:茔殇
不知是怎样失去的意识,醒来时只见四周一片漆黑难以辨认身在何处。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感觉到手足被缚麻木不已
。
恍地记起了阮缃融,以目光四下搜寻一番却无果,不免有些焦虑。
这时门开了,一个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影在屋内陡然拉长。
他的声线清雅淡泊,叫人听了着实舒服。
「听侍卫说,你醒了。」
我闻声猛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他的脸,「是你……」
「是我啊,林琤,许久未见,幸好你还把我记得这样清楚,不枉我遣人在山下候着你。」
原来设下了这样完美的圈套的也是你,真是煞费苦心。
看到他这无比素净的样子,我的嘴里隐隐泛上了些许酸涩的味道。过往,只需一眼即惊为天人的那人,如今愈发的飘
然欲仙,只是也愈发难以触及。
我不觉扬起唇角,「不久前就见过的,瞧你什么记性。」
「……你是说在逆龙堡吗,啊啊,那个果然是你。」
「何必明知故问,你不也是百分之百的确定才肯那般兴师动众的。」
「我不知道啊,就算派人一路追查跟去了苗疆也都不能确定,直至刚才我方能相信,你就是林琤。」
这么说,那夜玫缀馆外两路缠斗的人马,其中有一拨便是他的人。
真不知道,居然为了我……花了这么多心思。
而他提到的刚才,又是指什么时候。
他似乎洞悉我心中所想,忽而轻笑道,「就是刚才我唤你名字的时候啊,真有些不能接受呢,那个丑八怪竟会变得这
样漂亮。」
丑……八怪?!
从他的口里竟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令我始料未及的。
我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有些颤抖,「你就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他踱至我跟前,伸手扳住了我的脸,神情渐渐转冷,「过去,你的存在是为笑柄,丑得其所。如今你徒有这张脸何用
,总之是要经我手摧毁的,岂不更加令人耻笑?」
被他这么一说,我眼前发黑,不由阖上了视线。
初相识时候的我,兴许确是如此,世人怎样看我尽不在乎了。然而我一直都以为你不同,九华山上琼花阵中,你坐在
席间一脸安详之态,目光温润似水。如今却告之我这些表象都是假的,是我自作多情了。抑或你只是习惯淡然处世,
可以用那样的神情去面对一切。
那于你来说是极其简单的,而对于我……你不知道,那对于被世人否定取笑,被至亲利用疏离的我,是何等宝贵的事
情。
思及此处,我的唇边流露出一抹极苦极苦的笑容。
再昂首,与之目光相持平,「杜若,你就那样讨厌我?」
他的身子一滞,继而发狠般地加重了手的力度,「对,我讨厌你,丑成这样的家伙何以让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想要?而
今变成这样回来,你到底还想做些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那些因果,只是一笔笔足够我一辈子来偿还的孽债!
真的,宁愿不要才好。
终究是有些累了,任身子疲软着,困顿一阵阵袭来,只在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意识才罄力挣扎着。
他定了定,方有些冷静下来松开了手,稍稍退开一步再回身望向我,「林琤,我想问你最后一件事情。」
我默然点头应允。
他低声续道,「当日在王焯昀的府邸你明明就发现了……为何没有向皇上告发。」
相信么,这确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歪着脑袋,苦笑,「我好像……一辈子都对你下不去手。」
一辈子。
他的目光闪闪,眸中似有水色盈动,说出来的却是,「知道我还讨厌你什么么。」
「……什么?」
「我讨厌你,对亲近之人便不设防,实属愚笨不堪。」
「是,你聪慧机敏,我从来都比不得你万分之一。」
这本是极为诚心的一句话,他却因此而暴怒起来,「我更讨厌你口是心非充痴扮傻,虚伪!虚伪!」
虚伪……么。
我微微愣住,这句话,端的似曾相识,好像曾经秦歆樾也这般说过那另一个我。
就真的令人那么讨厌么,我。
突然,他话锋一转,「猜得到我会怎样对待你么。」
我诧异回望着他,摇头表示不知。
他满意地笑了,同时合掌轻拍了几下,其身后即聚集满了一排壮汉,他们身材的魁梧,每个人的眼中都不吝流露出赤
烈非常的欲望。
沐浴在这样的视线中,我只觉得背脊发凉。
杜若桀桀怪笑着,形貌是少有的扭曲,犹带着一丝残酷无情,「这些人都是怪物,今晚必须有一人来满足他们。你知
道,我也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所以给了你两个选择。林琤,要么你亲自来,要么……就得委屈阮大人了。」
「你……你说什么,阮缃融?!他……他在哪儿?!」
「别担心,他就在隔壁,随时都做好准备当你的牺牲品。」
我的……牺牲品。
到头来还是我的牺牲品。
阮缃融啊阮缃融,我只愿今生,欠你的能减一分是一分。
当我在心里毅然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其实不是不害怕的。
我身子陡震,已然不能自已。
杜若俯下身子,佯装讶然道,「啊呀,你哭了。」
我愤然抬头,「放屁!老子的事……与他阮缃融无关!」
「好,很好。」他抚掌大笑,「记得,到时候不许抵抗,不许咬舌自尽,也不许不发出声音。」
他还特地嘱人解开了我周身所有束缚,这意思我明白,是要看着我自个儿甘愿的堕落。
眼前的人俨然化身修罗,将我迫到了悬崖上。
但求纵身一跃,却是不能,我必须留在这里保护某样东西。
我垂眸,将胸前的发线拢到一边,然后就着坐定的姿势缓缓分开了大腿……
目光淡扫,一一掠过人群,「你们有多少人,只管上来便是。」
第九十六章:始末(杜若篇)
我是杜若。
我出身于江南的书香门第,家中除了双亲之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杜梨。
我与小妹打小一起长大,她生的机敏漂亮,从来都深得父母亲的宠爱,相反,我就很容易被冷落在一旁。每每这时,
当街坊邻居看到了我,都会无不遗憾地摇头,说,这孩子生的倒也乖巧,只惜长相过于平凡,与父母都不大相似。
他们以为我年岁尚小听不懂才是,其实我都听懂了。不仅如此,我三岁那年起即能诗善赋。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
上苍是公平的,当它在某一方面亏欠于你,就必然会在另一方面有所补偿。
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开始重视我,他要把我好好培养上仕途之路。
随着时间推移,我已然十八岁。小妹杜梨也是如此,转眼到了出嫁的年龄。
杜梨的名声早已流传在外,她不仅面容极美,而且颇有才艺,因而上门提亲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包括一个叫邬泽的
人。
邬泽乃富商之子,其人不但为人慷慨而且相貌非凡,连父母亲都认为那是招纳为女婿的极佳人选。杜梨却嫌弃他铜臭
味太重,不愿嫁与他。父母向来都疼爱小妹,自是不愿勉强任由她去,留下了邬泽很是失意,我主动邀约他出去畅饮
三千杯。后来换他回请我,这么一来一去,我与他熟络起来。
某天晚上,我在他家中同往常那般与之吟诗作对,忽然天空陡降暴雨,他便留我过夜,我自然而然地答应下来。
我俩本来背向而卧,到半夜他不觉转了过来,手突然探向我的下身。
我大骇,连忙出手推拒,他却猛然翻身将我死死地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
他的唇就捱在我的眼帘上,意乱情迷地唤着我的名字,「杜若,杜若。」
我眼角发热,想来是受到了蛊惑,胳膊软软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次日醒来,他邀我一同用膳,面色无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我回家以后,他又开始对我避而不见。我想找他问
个明白,于是去他常去的花楼等他。
他看到我时,眸中有类似慌乱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立马就恢复了常态。他说,「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都是男人,
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若一定要补偿,多少钱,我给便是。」
那一天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觉得心,整个撕裂。
既是输给了小妹,我当无怨无尤,过不了多久即释怀了。
江湖上盛传武林盟主与如玉公子斗四美之争,父母亲遣我陪小妹一起去散散心,我安然应允。
此行,竟让我遇上了林琤。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人,看到他在擂台上劈断黑纱与斗篷,张露出那张狰狞无比的面孔时,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后来
见武林盟主与如玉公子为了争夺他而剑拔弩张,我仍然不禁想,这样可怜的人,或许天生就是应该得到幸福的。
那一别,即是几年。
我如父亲所愿考上了新科状元入朝为官,全家皆大欢喜。从此被分配到礼部,成为了王焯昀那个混蛋的下属。
当他的手从身后十分猥琐地包裹住我正在起草奏折的手时,我闭上了眼睛,隐忍地眉心一颤。
他的头伏在我的颈间,声音如醉如幻,「若儿,你知道吗,你身上的气息让老夫不能自拔……」
我从身不由己,直至如鱼得水,整个人转变得顺理成章。
如果没有那个人,一切还会这样运转下去。
某一次,皇上单独召见我,谈了几件公事以后,他忽然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杜爱卿,朕听许多人说过,你
与朕的礼部尚书来往密切,可有此事?」
我心中一沉,不能估测他究竟知晓到什么地步,只能跪在他身前,咬紧下唇硬撑道,「回皇上,我与王大人之间乃公
事所系无可避免,绝非结党营私。」
话题被我挑至拉帮结党的层面上,皇上听了,当即仰天长笑。
末了他亲自搀起了我,眼中颇带赞许之意,「杜爱卿这样的人,朕极为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