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疑问在我心头拧成了乱麻,以至于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听到,直至孟宥庭回来,忽然拍上我的肩。
我机械地抬首,他却吃了一惊。
手抚上了我的额间,「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避开他的手,认真地说,「孟宥庭,恐怕我现在没有办法跟你回中原去。」
「是因为方才那件事的关系么。」
默然点头。
他稍作停顿,即答道,「没关系,又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我感激地望他一眼,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比的忧心忡忡。
当日,我独自去了靖边王的府邸,劳烦门前的侍卫进去通报。
不多时出来了一名年逾花甲的老者,看上去却极为硬朗。
那人我是认识的,乃王府上的事务总管齐苏。
他站在原地仔细打量了我许久,半晌才试探地开口,「您真的是……林琤少爷?」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自主尴尬起来,「齐伯,是我。」
兴许是确认清楚了我的声音,他凝重的神情为之一缓,甚至显露出几分激动之态,「林少爷,您可算来了。」
……哎,这话是?!
他引着我往府里走一边继续说,「那书信寄出以后就一直没有音讯,后来才得知您已离京。老奴本来也不敢再做指望
,岂料您这时候出现了。」
书信?什么书信。
突然忆起当日在京城时,确实收到一封来自上官王爷的回函。而老王爷在信中有提到,请我一定来此看望上官琉璃。
那之后我匆忙逃离京城四处躲避通缉,竟把这茬给忘了个干净。
我愧不能言,小声探询着,「琉璃他……怎样了。」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摇了摇头,只剩下重重地叹息。
一进大堂,齐苏便忍不住扬声呼喊,「老爷,老爷,是林琤少爷!少爷有救了,有救了!」
不一会儿上官惊鸿自里屋出来,行色匆匆。
见到我时,脚步却俨然缓了一拍。
他牢牢地审视着我的脸,迟疑地发出一个延长的单音,「……你?」
齐苏连忙解释道,「老爷,这是林琤少爷啊!千真万确!」
我亦感觉到怪异,却说不清是何故。而此时必不是掂量这个的时候,我上前一步躬身掬礼,「晚生拜见靖边王爷。」
他将我扶住,「贤侄快请起!」
「王爷,晚生是来看望琉璃的。」
听了这话,上官惊鸿浑身一震,偏转过去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贤侄有所不知,犬儿他,犬儿他……」
话是再说也不下去,齐苏连忙道,「老爷,不如咱们先去看看少爷?」
「也罢。」老王爷摆了摆手,似乎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林少爷,这边请。」
廊道上,齐苏比划出一个手势,礼数俱到。
而当我站在门前,心陡然开始狂跳不止,无数个类似预感的东西令我浮躁不安。直至齐苏提醒,我才定了定心神,伸
手去推开了虚掩的阁门。
琉璃的屋子我以前也有来过,采光极好,再加上一屋子的琳琅饰品,十分亮堂。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里
头的光景倒像是被雪藏了多年并无人居住的暗间。屋里极其幽暗,捱着门框漏射进去的光线笼成一尺空间,却与室内
绝缘。
犹豫片刻,我还是抬步迈了进去。
现在正是白日,密封的纸窗分散地透出几道线状的光点,窗前隐隐可见一个人的轮廓。他委顿着,上下摇摆着凌乱的
头,呜呜地低声吟唱着什么,仔细分辨才能勉强听清。
「韶华易逝,朱颜难改。韶华易逝……」
我皱了皱眉头,忽而一股急流通透过心底,于是兀自愣住。
……这个,难道是!
不觉怒由心生,我忍不住叱喝了一声,「琉璃!」即冲了上去,一把将他拧起。
猛然间发现,他,瘦的厉害了,身子单薄有如一尊骸骨。
齐苏惊慌地跟在我后面,生怕出了岔子。
借着幽光端详,才见那张往日里极为精美的面孔上,颧骨高突,满是嶙峋之感。而与之不相符的,正是他颈间那串极
尽繁华的项圈。
我一辈子都会认得的项圈。
韶华易逝,朱颜难改。
他看了我一眼,口里喃喃地道,「林琤,林琤。」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琉璃你,为何要这般的沉迷……你,你是白痴么?」
我是以为他看到了我,可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我又掠向了另一边,嘴里还依旧低吟着。
我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齐苏,却见他的眼里聚集起许多莫名晶亮的东西。
「齐伯,这到底是!」
齐苏的声音带着哭腔,「林少爷,已经一年了,我家少爷沾染上了大麻,这东西会上瘾啊,咱们谁也没有办法,只能
眼睁睁看着少爷整日里折磨自己……」
「大麻?你是说……琉璃?!」
确认到他点头肯定的动作,我只觉得五雷轰顶。
那个琉璃,那个极具风华的琉璃?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幽幽的声音,不若自己发出的。
齐苏答道,「谁也不晓得啊,少爷向来心高气傲,有什么都只肯藏在心里,哪知……哪知……」
「齐伯,您告诉我,这件事情可与我有关?」
「林少爷,老奴不能瞒您。当日您走以后少爷便跟老爷说要尾随您去京城。您是知道的,毕竟珐琅少爷也尚在京城之
中,老爷怎么可能会同意!后来少爷就孜身偷跑,被老爷派人连夜抓了回来,之后成日锁在家中,哪知不久以后就变
成了这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木然地回过头,再次看向这眼前的人,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琉璃喂,琉璃。
第七十六章:旧裘
要救琉璃,恐怕只有一个方法。
这世上有一种奇药,亦或说是一样事物,可以包治百病。
我当然知道该去哪里找寻这样东西,虽然距离此处不远,可惜,却非现在的我能回得去的地方。
出了琉璃的屋子,我很快便去跟上官惊鸿辞行。
不需要多许诺什么,在我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在我进去内庭的时间里,上官惊鸿就一直独自呆在大堂里。此时我进去,但见上官惊鸿尚面对着一副水墨字画背向着
这边,他负手而立,身影孤寂而潦倒。
听见了响动他突然转身,竟似在等我。
我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继而望了望他有些斑驳的头发。不由得在心内有所感伤,这名久经沙场的将军突然之间
已经这样老了。
然后我开始笑得云淡风轻,「王爷这么看我,可是在怀念故人?」
闻言他骇然,甚至面露惧色以至于有些形色扭曲,「你……你……」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所有。
我垂眼,视线渐暗。
再抬眸时,又是别一般的神情,「王爷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晚生保证无一不答。」
他有些迟疑,却还是问道,「那么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我忍不住暗叹一声,看吧,即便如此,他居然还不认为我就是那个人。
不过如此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于是我笑嘻嘻地答道,「王爷是知道的,晚生过去的相貌实在难以示人,还令晚生错失了扬絮小姐这段美好姻缘。为
此晚生甚是懊恼,差点儿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多亏上天让我巧遇了那个人,老天才赐我一张这样完整的脸。」
这也不算完全的假话吧,我心中偷乐。
「原来是这样。」他看上去舒了一口气,「是他,不仅医治好了你,还把他的样貌赐给了你,的确像他会做的事情。
」
我但笑不语。
「那么他现在……」
眼见着接下来的将会是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头,同时夺回了主动权,「过去便听到传言说王爷与邪
教魔头交情匪浅,晚生本还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上官惊鸿颜色大变,嘴上却仍依然强硬道,「一派胡言,本王乃朝廷重臣,岂有与江湖门派勾结相通的道理。」
我佯装惶然,尤淡淡回答,「王爷息怒,实在是魔教暗诛苗王与王爷攻入苗疆的时间过于吻合,难免引起世人作此联
想……」
我的声音逐渐低转下去,因为上官惊鸿的面上已经浮现出相当惊恐的神情。
「你……你究竟知道多少?」
是了,苗王赫蒙之死与寐莲教有关这件事,并非像我说的那样世人尽知。只是这时候的上官惊鸿受到了言语上的冲击
,短时间以内不觉失却了判断力。而此话一出口,也正好印证了我的猜想。
于是我轻笑道,「晚生其实也只是听教主随意提起,王爷不必紧张。」
上官惊鸿并未因此而释然,他的手还紧紧扣着桌橼,指节用力得发白。
是时候了,将真相抽丝剥茧呈现出来。
我清咳一声,「不知,王爷何愿满足一下晚生的好奇心?」
兴许是察觉到我特别没有针对这件事的意思,他终于有些放松下来,然而,在他眉峰逐渐凝聚起的,竟是一抹半戚半
哀的愁云。
我虽心内不接生惑,仍不发一语,直等到他开口道来。
据上官惊鸿所讲述的,年轻时候的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地方知府。
会相遇,起源于他的一次出门远行,纯粹的偶然之机。
在回程途中的清风河畔,倚坐在梨花枝头上的少年,豆蔻年华,散发着青涩而魅惑的气质。
这样的人不能够多瞧一眼,因为仅需一眼,即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不经意仰起头来,与其目光相抵,看得久了,便痴了。
而这时,少年施施然开了口,声线稚嫩,却有如一种不可抗力。
「愚蠢的家伙,倘若你肯把你家夫人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本座,那么本座便满足你一个愿望。」
是什么,竟然令自己完全忽略了少年的自称。而替代它的是盈满心眼里的念头,全部都是在寻思着,那会是一样什么
东西。
是家里饲养的那只名品猫咪,抑或是门前的那棵不死不老的千年槐树?
虽有些徘徊不定,可是人在这种时候,尚存着私欲作祟。
一个念头在心涧一晃而过,激起浑身微弱地颤抖。
……慢着!
夫人最心爱的,那不就是……是我么。
猛地将头抬起,见到少年略带审视的目光缓缓敛起,一时之间风韵百转。
被他这么看下去,身上酥麻难当,整个人已全然受到了蛊惑。
「我答应你!」他听见自己十分肯定地这么说。
「哦?」少年笑得十分漂亮,「如此,切莫寻思着毁约才好。」
毁约,为何要毁约?
上官惊鸿有些疑惑,却更是被巨大的诱惑冲昏了头脑,从而信誓旦旦地立了字据。
待回到家里,管家兴冲冲地迎了上来向他禀告,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夫人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
虽得爱子,上官惊鸿犹遭五雷轰顶。
在那不久以后,少年出现在家中,他是来兑现承诺的。
已不知当如何向夫人解释,上官惊鸿又悔恨又羞愧,与此同时还是动起了毁约的念头。
少年一眼即望出了他的心思,随即面色一沉,声音奇冷,「东西我是一定会拿走的,若有人敢从中作梗,一切后果自
负。」
上官惊鸿着实被震慑住了,那一刻是真的相信,倘若自己撕毁了字据,少年是真的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只能寻了一个由头从夫人那里将男婴托出,交到少年手里。
少年接过了婴儿,稳稳地抱在怀里。
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可那张完美的脸上恬静异常的神情,竟没有一丝的违和感。
他的唇慢慢捱在婴儿粉嫩的脸颊上,小心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有如呓语,极淡,极柔,极美。
「从此,你就跟了我吧。跟着这样的父亲,你不会幸福的。」
上官惊鸿一阵哑然,心中哀恸不已。
仿佛那之前发生的所有都是一场不真切的梦境,遥远得很。
又仿佛听见有什么冲破泥土的声音,蜕变得彻底了,雨后新芽怒发一般强烈。
半晌,少年才似乎注意到有另外的人存在。
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眼波流转,沁到骨子里的魅即浸了出来。
「你可知本座是谁?」
那一刹那,上官惊鸿想自己应该是知道了。
过去虽传闻听的不大真切,可这样的人也算世间少有独一无二。
毋需多言,少年扬声续道,「接下来,就让本座听听你的愿望吧。」
第七十七章:限道
「接下来,就让本座听听你的愿望吧,不管是什么,本座什么都会应允哟。」
不管是什么。
这最后一句话,调侃意味十足。
上官惊鸿不会听不出来,而深切地感觉到了心惊。
美丽的少年即在面前,却是真真切切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时候,仅仅需要稍微伸出手来,即可以抓住他纤细的胳膊
。
直接的刺激令人犹豫彷徨,而执念,可以令人坚持自我。
关于愿望,这世上分了好多种。
有时候,是为了拥有而奢求。
有的时候,也可以是为了守护而拥有。
此时在上官惊鸿心中漾起的波澜是惊心动魄的,也是足够份量的。
半晌才定下心神,毅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不带任何造作。
「我想成为一名够格的父亲。」
一刹那的功夫,少年的手不自觉停顿了,接着重新埋首,一下下细致地继续拍抚着怀里的婴儿。
低眉顺目之间,竟显出一丝别样的安详。
为着眼前的这非同寻常的景象,上官惊鸿微微地发愣。
那一刻的少年,与之前的那个充斥着隔阂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原本,即便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似乎只有尽快说出口才能不后悔。而此时,少年不含任何杂质的反应,真的会带来
鼓舞人心的力量。
后来,上官惊鸿率兵大破苗域平定边疆,从此世世代代封侯。
其长子上官珐琅更是打小便聪颖机灵,他加入了寐莲教,并身怀绝世武功。
少年兑现了承诺,以一种绝对足够的方式。
故事到此便结束了,详情我已大概明了。
老人的目光依然离散着,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内子逝世多年,本王一直坚持不续弦,也不纳妾,算是尽了一份心力。可如今,我的琉璃,我的琉璃他……」
对于他的心情,其实我真的可以理解,但是有的话却不能不说。
暗叹一声,我镇定地开了口,「王爷,您……真不是一位好父亲。」
他的目光倏地落在我身上,瞳孔亦跟着放大,吃惊之色表露无遗。
我淡淡道,「作为父亲,您岂能只偏袒琉璃?」
他大约是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隐隐有些动怒,「贤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本王对他们兄妹三人焉有异同?」
我平静地摇了摇头,「非也,您何止三个子女。这边城的百姓,又有哪一个不是您靖边王上官惊鸿的子民?」
他周身一震,愣在当场。
「王爷,这边城内的现状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了,接下来当如何想必您已有定论。晚生无意冒犯,望王爷赎罪。」
他摆了摆手以此来替代言语,人还犹自颓然。
我不禁感到后悔,莫非是我迫得太紧,才令他显出这般疲惫的样子?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他这样说。
「你……是个好孩子,本王知道琅儿娶了你,却对不住你。如果可以,就让琉璃来替琅儿补偿……」
我忙出口打断道,「琉璃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所以王爷请放心,我一定会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