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图,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问他:“这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他指着自己,很是得意地说,“我自己画的。”
“你…”我看着他,真的是没有话说了,我当时就在思量:难道每个皇帝其实都有这样一张图?谁说将难为、帅难当
。天下最苦的差事,还是帝王吧?!
“你倒是说话呀。”他看着我,“别呆在那里,过来帮我分析分析。”
“哦。”我不得已的应了一声。走到那张关系图的旁边。
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我俩标来标去,算来算去,改来改去,终于在天明之前发现了最适合做太子妃的女子:吏部
尚书,张广平之女,张玉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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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八年,腊月初一,太子大婚,喜诏告发全国。
这一天,人人都要穿红戴绿,家家都要张灯结彩,以示喜庆。整个摇光都沉浸在一片锦簇琳琅的喜气中。
而整个太子府内更是一番大气派:红戎的地毯铺地,红绸的喜结连屋。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在每一处房檐上,大红喜
字贴满了所有的门窗。
看着这满眼的喜红,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初到梧州时那满目的悲白。人生在世,所谓的‘红白喜事’,这就
算是极致了吧。想起那年的国丧,我忽然想到了在守着叶帅陵墓的赵然。又是冬季,大雪封山,不知他边的日子是否
好过。
我知道,我一向是与盛大欢乐的场面不合的。而我又非任何重要人物,因此,逃了太子的婚宴,也绝不会有人知道。
我在夜晚宴会的时候,偷偷潜回了书阁。站在书阁的小院里静静看着晚空高悬的一轮孤月。不知广寒宫中,此刻是否
有仙子在向下观望这人间喜事的热闹。
我正胡乱想着,忽然书阁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袭红衣的太子。我看着他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你
,你怎么来了?”
“噢,我是想吧,依你的个性,肯定没去酒宴。所以,刚才的封赏肯定没有你的。”他忽然朝我挤眉弄眼道,“我特
别给你拿些喜饼过来,这吃了可是有福气的。”
我的祖宗呀!我当时听到这话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儿去:“这喜饼吃了肯定有福,明天就能被赐死含笑九泉了。”
“哎,我怎么这么好心没好报呀?”他把喜饼塞到我的手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这下可着急了:“太子呀,您哪天闹都成,就是别挑今天。成不?”
“不是啊。”他一幅自有道理的样子,“我是又想到,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生辰了,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过啊?”
我肯定没想过,我甚至没来得及想一下他在说什么,我实在管不得这许多了,一把上前抓着他的胳膊就把他往院子外
面拉:“快走,快走,误了吉时,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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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我一夜未眠。不是不能,是不敢。我生怕他再找到个什么理由,又跑来对我说:今夜月色格外好,我们赏
月吧。
说实话,前些日子,我已然对他有了改观,觉得他并非一个只知嬉闹的黄口小儿,而是一个心思缜密,英明睿智的皇
朝太子。可他这今晚的一番胡闹,又让我不知道哪个样子,才是真正的他了。
他刚才最后说什么来着?我的生辰?这个他若想知道,问吏部记载书策便可。可是,这么多年,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有
人说过要给我过生日了。而上一次,似乎就是爹娘外出找食物的那一次…
太子大婚后,便不再每日饭后跑到书阁里来了。这与常理相和,我自不用多想。只是,一个人,你日日见,忽然有一
日不见,便打破了一种叫作‘习惯’的东西。
不过说到底,我自童年便习惯的只有孤独,因此三日后,我便又回复了日日在书阁静静读书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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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一轮满月。夜半微风,寒梅香幽。院子里的清冷,让我忆起那时在守陵职官的小院中和赵然静静对坐时的
情景。
我们当时可以就那么默然相对,不说话,也不觉得半分尴尬。由此可见,似乎这世间的‘清淡’并不比‘浓烈’来的
轻浅。
我正忆着这一分‘清淡’,忽然就有一个急切而‘浓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旭初!我可抽出身来了!”
我转身就看到太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叉着腰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可把那小丫头给弄妥帖了。”
“啊?谁?”我有点没听明白。
“就是那张尚书的女儿,张玉颖。”原来他说的是太子妃。
“她怎么了?”我其实并没有太多好奇。
“你不知道。她一直要,要,要…”太子一直再喘气…
“停,停,停!”我真想上去捂住他那张毫无遮拦的嘴,“别说了。”
“不,你不知道。”他几步走过来跟我说,“她一直要回家!”
“啊?!”我看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你喘够气,把话一句说完。”
“她从洞房那天就开始吵着要回家!”太子那一脸无可奈何看得我十分想乐。
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乐出声来:“你怎么欺负她了?”
“我没有,就是她长到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他一脸无辜的解释道。
“多大了?”我很奇怪,这尚书府是怎么教导的,进了太子府,居然不懂规矩。
太子伸手比划着一个数字:“九岁。”
我的天!我当时真的惊赞于张尚书的魄力和眼光,居然把自己的女儿报去选太子妃,我看着眼前的太子,一脸嘲笑: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太子看着我似有怨气,忽然他眼珠一转,抓着我的胳膊说道:“这里,也有你一份功劳。所以,你要还我一个真正的
太子妃。”
“别逗我了。”我看着他,很有一种不上当的狡黠,“你选她之前,肯定知道年龄。只是你根本就没考虑这些,而是
只顾着那满朝的文武官司了。”
第十三章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满月,一语双关地说:“这么好的日子,我岂能独‘罪’。月圆人团圆,我们同‘醉’
吧?”
“你还是去看看你的小太子妃吧。”我知道他有开始有‘发颠’的症状了,“她说不定正在哭闹着回家呢。”
“不会。我哄住她了。”他看着我,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我把整整一个戏园子给她请回来演‘猴子偷桃’,她这会
儿可能都看得睡着了。”
“还好现在只是看戏,若是戏看腻了……”我看着他,忽然向天指了指,“硬是管你要这天上的月亮,看你怎么办。
”
“到时候,我可管不了她要什么了。府里自有人管她。”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另起了话头,“说到要什么,你生日
时到底想要什么?”
“我?”我一怔,“我要……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世上,除了我的‘念’,我一无所求。
“哎哟,我以为你又要说:‘我要告你一句话呢!’”他长出了一口气,随后道,“这天下,你真没什么想要的?”
“天下虽大,却无任何一样东西与我有关。”我说完这话,忽然觉得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又飘忽道,“或许……”
“或许什么?”他望着我,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你要什么?”
“我想去一趟以县。”我说的很小声,因为我都不确定自己在想什么,“我曾在那里做守陵驻军,有一些故人。”
他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可是那里现在大雪封山啊。”
“我随便说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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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九日,我的生辰。往年的今日,能让我忆起的,只有十岁生日那天,父母遇害的惨痛。所以,此日便是我一年
中最难熬的日子。
整整一日,我都把自己关在书阁上。等到夜半,我拿出白天准备好的香,轻轻点燃,朝着夜晚天空的皎月,缓缓拜了
下去。
夜色下,烟雾在我眼前,缭绕朦胧了那一轮明月。远景迷蒙如《广寒宫怨》中的仙境。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能被
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爹娘和哥听见:“爹、娘、哥哥,你们莫要怨我残喘至今,等我报了仇,便去与你们团聚。”
“那你最好能找到他们。”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冷不丁响起。
我一惊,回头就看见太子拿着一个盒子站在我的身后,眼里的光是我不曾见过的寒冷,“你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这
个。”他把一个盒子塞在我手里,还未等我说完话,转身便离开了书阁。
我打开盒子,就发现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纸卷,纸卷是用一根红丝系好的。纸卷的旁边缝着一个小签,签上写着一行
字:莫开,莫忘;若开,便忘。
我实在不知他这是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人给我个字轴,又不让我打开,真是变扭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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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他再没有来过。
直到文帝十九年的元旦,宫内庆典过后,他来到了书阁。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我看着他手里牵着的那个粉琢玉器的小姑娘时,心里忍不住喜欢:“这是太子妃吗?”
“蘅芷,这是旭初。”太子弯下腰,对身边的小女孩儿说道,“我说的那个会下棋的人就是他。”
“旭初。”小姑娘声音清脆如风铃,“你会下棋呀?”
“啊?嗯。”我很诧异,这府里会下棋的人肯定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太子自己也下的极好,他为什么要把太子妃带
来问我?
她听了一脸高兴:“那你教我下棋好吗?”
眼前的太子妃睁着一双盼望的大眼睛,看得我不舍说个‘不’字:“好。”
“太好了。”‘罪魁祸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太子俯下身去,哄着眼前这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以后,你每
天就来和旭初下棋。别再找我了。”
小丫头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甜甜地朝我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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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在太子府,便又多了一个差事:教太子妃下棋。幼子初学,实在不用费太多脑子。只是,太子妃并不是总是
想学棋的,很多时候,她会央求我给她讲故事,这个我可不擅长。
我想,我知道的故事,多半都是不适合给小孩子讲的。好在书阁里还有些教导孩童敬老孝亲的书,我便时常拿来给她
读读,还算勉强能应付过去。
不过说来也有意思,自打太子妃来我这儿里学棋后,太子便不再来了。我忽然觉得,这对名义上的夫妻,真的很有意
思:一如日月的交替,彼此相错。
我并没有考虑太子为何不再过来,他总有自己该忙的事情。毕竟成亲是成人的标志,他也该多关心关心国事了。可是
,一日,太子妃来后,才让我知道了他忙碌的真正原因了。
快出正月的一日,太子妃跑上书阁,一幅气呼呼的样子:“旭初,洛书欺负我。”‘洛书’是太子的字,除了太子妃
,没人敢如此称呼。
“怎么了?”我直觉今天的事情比找个故事讲给她听还要麻烦。
“他不跟我玩儿。”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嘴巴涨的气鼓鼓的。
我看她生气的样子,着实觉得可爱:“太子妃,那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不要!”她忽然一跺脚,发狠道,“他跟她们玩儿,就是不跟我玩儿。”
“她们是谁?”我有点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太子妃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在气头上的孩子,因此她是完全不可能说明白的:“她们就是她们!”
“杨大人。”旁边随侍的女婢终于替太子妃把话说清楚了,“太子刚刚入了些侍妾。”
原来如此!我想太子妃想必是看见‘太子与美同乐’了。果然,太子妃下一句便说:“他们一起去骑马了,都不带我
,我看到了!”
我正愁没法宽慰她时,就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别瞎说,过几天带你去。”
我很诧异太子怎么就偏偏趁太子妃来告状时,从温柔乡里醒了过来,我挖苦道:“太子去骑马了?果然,居安思维,
不忘骑射啊。”
他听着我的挖苦,也不恼,也不笑,很平静地说:“是啊。姑姑特意找了些会养马骑马的人给我。”
我知道他口中的姑姑,是当今的‘曦月公主’。曦月公主善寻美,而她所寻到的美,还多半有‘一技之长’。听说,
当年文帝喜白梅,她便专门找来能够侍弄花草的美人,而今太子喜欢良驹,她居然能找到会侍弄马匹的丽人。我真的
不得不佩服公主的良苦用心。
从武帝,到文帝,再到现在的‘太子’,王室三代,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这种供奉的方式,让我不禁想起《广寒宫
怨》中的那句:‘同其愿,和其欲,迷其眼,乱其心。’
“曦月公主,一定是怕太子玩儿的还不够。”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隐忧,“听说公主找的人,都是钟山水之灵秀的人
。”
“还好。”他听后,神秘地笑了一下,“再秀也秀不过,晓阳姑姑给我挑的人。”
我听了心里一惊,难道晓阳公主也派人过来了?这两位双生的公主开始把战场转移到太子了?我故作镇静地说:“恭
喜太子,一时得了这么多佳人。”
“同喜,同喜。”他看着我,双眸幽似深潭,波澜不惊。
他此话一出,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娇纵太子;只当晓阳公主把我送入皇室窚是打错了
算盘;只当那日他去找题解,是误打误撞——而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蒙在鼓里的只有我。
我笑得有些无奈,随后深深给他鞠了一躬:“多谢太子赏识。”
这一躬之后,我便与他再不是‘思无虑,口无拦’的两个人了。我曾经为自己把我的‘念’藏入他的国忧而抱歉。现
在,我俩终于找到了互相利用的平衡点,从此各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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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挑明,我自当遵从上下尊卑,见他时必跪拜,口中必恭称。起初,他对我说:“旭初,不必这样。”然后,他对
我说:“旭初,何必这样。”最后,他说:“就这样吧。”
晓阳公主说过:幕僚其实与侍妾无异,无论出卖的才智还是美色,要做的无非都是‘解主人意,解主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