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是《广寒宫怨》中的结句,今日才知,原来于大才子也只是借花而已。”
“我这不是‘借花’,是‘永记’。”对面的人说的平静而笃定。
“你是于肖贞?”我今天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叹的不知如何是好,“你不是在梧州吗?”
“呵呵。”对面的于肖贞冷笑了两声,便挖苦道,“朝廷说我在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朝廷若说我死了,我都不敢
再喘气了。”
这话让我一下联想到这副字上的另一个名字,我马上问道:“那叶帅呢?他还尚在吗?”
我这话一出口,便看到他眼中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悲痛,伤感和绝望,让他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他,他的
确不在了。”
第十一章
看着他那样的痛苦,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可是,我又觉得能写出《广寒宫怨》的人,必是看透这世间的炎凉之事
,极目过千丈红尘的人。于是,我觉得,他并不需要安慰。
而眼前的于肖贞,并不如我想的那样清寡,他因为我的一句问话而颤抖地有些站立不稳,慢慢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我想,事由我起,我该说点什么:“于先生。冒犯了。”我一句赔罪后,不知怎地,忽生出了一股‘同感’,“我亦
有家人亲友葬身于战事。懂得先生之苦。”
“我没有苦。苦的是他。”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征战七年,奇功至伟,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想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怎样宽慰他:“只愿我们所有人轮回后,都不要再生于乱世了。”
“太平又怎样?”他说的话让我十分惊叹,可紧接着,他又说道:“政治倾斗,哪一次不是险过一场战役。”
听着他的话,想起《广寒宫怨》里一个个鲜活的故事,我真的有些语塞。
他见我无话,便抬头说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是禁地,被人发现,你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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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言出了小院,又依稀摸着原路,返回了史官居住的庭院。刚进了院子,就看到里面一大片人卫跪在一个人的中央
,而站在中间那个人,正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们这群史官,一个个呆头呆脑,养你们何用?!”
我刚刚站定,就被身旁跪着的一个人拉下,小声说道:“快给太子爷请安。”
不远处站着的人许是感觉到还有一个人也是站着的,他匆匆朝我这里看了一眼:“你是什么人?”
我也满不在乎地回看了他一眼,跪下答道:“小人也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史官。”
这个太子,我是听说过的。他是文帝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因为这个‘唯一’,他从小被娇宠长大,生性娇纵,据说除
了生得一幅好皮囊以外,再无别的长处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年方弱冠,长得还算英俊的跳脚的小儿,忽然觉得这‘听
说’二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他许是被我刚才那句不伦不类的话激起了兴趣:“你看上去比他们聪明一点。”他忽然几步走到我的身边一把抓起我
,拿着一张图就问道,“你有没有看过什么史书里,讲过这个‘迷阵’怎么解?”
我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也不敢反抗,遂向他手中抓的那张图上看去——这正是我在‘望’书中看到的那张七线、四点
图!
“你快说,见过没有?”他抓得更紧了,一脸的紧张,“我这晚上见父皇就要交差,你若知道必有重赏!”
我看着他,眼珠一转:“太子,是圣上来派您问的?”
他也并非我想得那么傻,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我很是看不惯他的纨绔,所以想耍他一下:“嗯,好像哪里见过。要不然,小人给您进去书房找找?”
“走走,我跟你去。”他拉着我就进了皇室窚的史书藏室,并且吩咐后面的人说,“谁都不准进来,你们今天谁都没
有在这里看到过本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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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藏室,我假装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书,一边偷偷地看着他在那里急得跺脚。他看着我干瞪眼,却也没有任何办法,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冲了过来,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很急切地说:“你今日若找到了解法,来日你若有什
么要求,本太子必会应允你!”
我忽然觉得好笑,嘴角上扬:“一解许一愿?我会不会太便宜了?”
“不会!”他果然比我想得要聪明,“我知道你既然带我进来,就一定知道解法,没人会拿太子之威开玩笑的。”
“好,我解给你看。”我再没有说别的,只是把这四点七线的图摊开,用了最精简的语言给他讲了解法。文帝的儿子
,并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不学无术,实际上,他不但一点就通,而且还可以举一反三。
“那样想也可以吧?”他居然还有另外一种‘走不通’的解释。
“嗯。好办法。你不如就把自己这个解法告诉圣上吧。”我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小小的敬佩。
“好。”他看着忽然笑了一下,说实话,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很少在其他宫人身上看到,“对了,你叫什么?”
我躬身答道:“杨敬佩。”
他不依不饶:“字呢?”
我想了一下,开口道:“旭初。”
“好,旭初。我要赏你。但是今天没空了,父皇寿辰,我不能耽误了。”他说完就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你想好
自己想要什么,改日我过来赏给你。”
“不必了。”我看着即将走到门口的他,“我要的: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他停在门口,忽然转身看向我,“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在这里你是摇光唯一的皇子,在东方,开阳安家还有三个儿子。”
他当然知道我说的安家三子,是开阳君主安允信的三位太子。而我就是要借这个机会,挫挫他的傲气,让他知道,天
下非他独大。当然,还有一个隐暗的原因,就是我要让这未来的君主知道:开阳必除——我要把我的‘念’埋在他的
隐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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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每日做些摘录的工作,清闲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月余,一日我正要整顿出门,忽然接到宫人传报:着皇上口谕,我即刻被调入太子府,升任太子府掌书文官。
不用想,这一定是那个太子的主意——他一定是恼我那日揶揄他,才想到这么个法子,直接折磨我。不知为什么,我
总觉得那个太子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愚钝。我觉得:他若想折磨一个人,总会有很可怕的法子。
太子府的掌书文官其实与将军府那个管书的给事差不多,只是在太子府做官要比将军府高几个等级。太子府的书阁别
院,也比将军府大很多,藏书也多了不少。只是,我怀疑,这个太子从来就没有来过。
当然了,我俩的看不上眼,是互相的。因为我入府拜见他的第一天,他便问我:“旭初,你多大了?不用说,我猜猜
。四十了吧?!”
我刚被赐的茶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只能忍气道:“回禀太子,小官过了腊月,就是二十五了。”
“啊,边塞风霜呀…”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假装吞下那句明显的‘边塞风霜摧残人’。
“边塞风霜的确苦寒。”我故意装作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下句也不会便宜他,“没有到过的人,是不懂得其中
的艰险与苦难的。”
他明显听得有些不服气,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倒是说说,哪里最苦?不要年纪不大,就一幅老成模样。”
我听到他这话,想到眼前是个金堆玉砌,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忽然轻叹了一口气,躬身道:“太子教训的是,小
官知错了。”
“可教!”——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六岁小儿吵架赢时的欣喜,我心中一阵叹服当朝太子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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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在太子府中做管书之事,应与当年在赵然的将军府没什么区别。可是,事实证明,我完全错了。太子可不像
赵将军那样日理万机,无时相见。他每天吃饱之后,都会来书阁溜达一圈,美其名曰:苦读诗书。其实,我很想赠与
他另外四个字:吃饱撑的。
因为,他每来必与我抬杠。而说他吃饱撑的,是因为他有一次来书阁,正赶上我吃饭,桌子上同摆着面条和米饭。他
竟然开口问我:“旭初,你说米饭和面条,哪个更好消化?”
“面条吧。”——因为我记得我小时肠胃不好,母亲总是做一碗热热的阳春面,端给我。
“不对!”他非常认真,且振振有词地对我说道,“肯定是米饭。你看米饭一颗一颗那么小,面条多长!”
我真的被他气到无话应对,但又不想任他这么胡诹:“太子说的是,这样说来,他们的父母也该被拉出来比一下,稻
谷和小麦太子见过吗?”
果然,他被我这问题问的傻在了那里,半饷后忽然问了一个极其令我卒郁的问题:“没见过他们父母。哎,那你父母
呢?”
我很了解他的天马行空,只是这次,我却没有再和他抬杠的兴致:“他们都不再了。”
“为什么?”——不依不饶,是他的一贯风格。
“逝于战火。”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再去思考了。
“他们什么时候去世的?哪次战役中?”他一问到底。
我觉得我看着的眼神已经从呆滞变成怨戾了:“文帝三年,容城沦陷的时候。”
他想了一下,忽然看着我道:“啊,你那时才十岁呀。”
第十二章
自那日告诉他我的身世遭遇后,他似乎比原先收敛了许多。每日来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趾高气扬。有时甚至会给我讲
些宫里或是朝堂上的笑话……
“我上次说的那个杨老头,他每天就只会说‘吾皇圣明’、‘吾皇万岁’的,有一次元旦我就问他:杨大人,你说这
天下最圣明的人是谁?”他看着我笑了一下,“你猜他说什么?”
“‘吾皇圣明’。”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聪明。然后我就问他:‘这话是谁说的?’”他看着我一幅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了,忍不住笑道:“他不会说,是他说的吧。”
“哈哈,他想都不想就说:‘是臣…’然后就傻在那里了。”他看着我一脸得意的坏笑。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不学无术。”不知从何时起,我俩说话已完全没了忌讳,“你这张嘴真是得罪了不少人。”
“我知道。”他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虚伪的样子。”
那一刻,我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我心里的模样忽然不一样了。从那一刻起,我才恍然发现,眼前
的太子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聪慧少年。
而也是从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自己从今往后,也许可以开始和他谈一些别的了,比如战图,比如边塞,比如防线,
比如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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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开始慢慢把我俩谈话的内容转移到战防国计的时候,我才发现,当朝太子——瞿兀玄,竟是一个经天纬地的军士
天才。
起初,我都是凭着记忆,画些当年抗洪救灾的布阵图给他,让他分析品评。而与他探讨之后,我曾十分惊讶于他思维
的敏捷和思路的深远。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因一生二,因二生三,因三而生百千’,纷繁变化出更多不同的解法。
而最让我惊佩的是,有一日,我们再谈论布阵以外的兵士训练,粮草运送时,他竟然对我说:“战,讲天地利、兵马
壮;讲我们的图阵排兵;讲后勤补给…但是,最重要的是讲:心。”
我看着他,眼中闪出熠熠的光:“何解?”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我笑得有些小贼:“这,你也知道?那在朝上还那么伤百官的心。”
他也笑了,半打趣地说:“我伤的都是该伤的。不该伤的,我绝不会让他伤心。”
看来,我真的是小看了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少年。以他的心智和聪颖,已经用不着任何人来为他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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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十八年,十月初一。皇帝召太子入宫,商榷甄选太子妃的事宜。
太子清晨出府,夜晚才回来。整整一天,我都待在书阁里,一如从前一样,整理着那些永远也读不完的书,写着小小
的标签。
入夜的时候,太子亲自抱着一大堆画轴上了书阁。见到我,他把那些画摊开,拿了桌上的一个蜜饯放在嘴里,一边嚼
一边含混不清的说:“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了其中一幅:上面画着一个容颜清丽的女子,旁边还有一行字:工部尚书何利威之女,何婉依。我合上画
卷,看着他说:“这是让你选妃的?”
他边点头边说:“没错。怎么样?”
“挺好看的。”我觉得这么多年,许是见到过的女子并不多,那画上的女子,当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个了。
“问题就在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她们每一个都这么好看!”
“那还不好?”我不知道他在变扭什么。
“我说的是画儿!”他干脆又喝了一口桌子上我剩下的半盏茶水,“你是没见过她们的爹呀!一个个长得跟门神似的
!”
这话说完,我‘噗’地笑出声来:“那女儿怎么都长得这么好看?”
“别说你不知道。肯定是画工收钱了呗。”他气呼呼地说,“这个傻瓜,居然为了蝇头小利,糊弄当朝太子。我看他
是不想活了吧。”
“你也别生气了。”我用最直接的方式劝慰了他,“反正这选妃看的是旁边那行身份名字,人不对画,还省了你得不
到美女的心烦。”
“想到这里,我心最烦。”他忽然拿出刚才抱过来的画轴中最大的一个,展开给我看,“你说我选谁?”
这个最大的画轴上,画的不是一个肖像,而是一张点线图。这张图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张,因为他上面的点皆是以
满朝文武的名字标注的,而其中的线上,还标明了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