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凌小染是你的义子?”
那人却先一步开口了,微微侧着头,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好奇。
“嗯,八年前意外救下的孩子。”放弃纠结某人的衣衫与草地亲密接触后可能会有的后果,凌君莫在他身边坐下,一
如往日。
“……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想听了?”
骆非寒不语。
凌君莫也意识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反问有些犀利,自嘲的笑笑:“抱歉,有些话忍了八年,不自觉就——看来我并没
有想象中那么好的涵养。”
“我倒宁愿你说出来。”骆非寒不以为忤,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城门。那里人来人往,每一天都聚集着悲欢离合,“当
年若非我的暴躁,事情早已说开,也不必……”
“你知道?”
“阿紫的那件事,我知道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衣紫含笑闭了眼。他并没在旁,只是一直站在门外。
能够因为当年的事情理解她的选择,但却无法原谅。所以这最后一程的路,终究不像以往陪着她走完。
凌君莫显然也在想着这件事,他不想问骆非寒因为何种渠道知晓的那些过往,再多恩怨,随着人死俱都化为往事。
“我想知道你是为什么八年都不曾出现。”
这才是骆非寒真正关心的问题。他不信以凌君莫的个性,会连着八年不留下任何讯息——就算是与他彻底决裂,也还
有骆府其他家人般的存在。
“这件事……”凌君莫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火辣,幸好有着面具的遮挡旁人看不到。他轻咳了一声,“八年前……我离
开洛阳后四处游荡,后来去了金陵,正好遇上了万俟少淮。彼此之间多少也算有些交情,所以那天我就住在了万俟家
。”
“第二天告辞离去后,走了半日,发现我将一样东西落在了那里,无奈之下只好返程。等我回到万俟家庄园外时,却
发现一群黑衣人正在纵火行凶。我去的晚了,万俟家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只有万俟少淮抱着幼子挣扎着跑出。”
回想起当年看到的惨状,万俟少淮明明已身受重伤,居然还能抱着孩子跑出来——凌君莫当时震惊之极,一面替他拦
下追来的凶犯,一面惊异于眼前之人的毅力。
“那些人确实凶悍,解决他们颇费了些功夫。可惜万俟少淮伤得太重,奄奄一息之际只能将幼子托付给我,那孩子就
是小染。”
“而后你们隐居了?”
“嗯,我受了点伤。”凌君莫轻描淡写的说道。
“说谎。”骆非寒想也不想的反驳。
凌君莫无辜的笑:“我确实是受了伤。那一战打得很惨烈。”
骆非寒眯起眼看着他:“凌君莫,莫非你以为八年不见,我对你的了解就没了?”
凌君莫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犀利的目光,他确实如此想没错,虽然只有一点点。
“我要听实情。”
“我说的是实情。”只不过隐瞒了一点其他事情而已。
“那么……”骆非寒一字一顿的说道,“为什么当年凌风会死在扬州城外?”还是死于中毒。
“……”提到凌风,凌君莫的目光顿时黯然,当年那件事让他抑郁很久,尤其是凌风之死,每每想起都会觉得难过,
但却不曾后悔。
爱马当年惨死于扬州城外,他亦身中剧毒,甚至来不及掩埋起它的尸身——当时若非万俟少淮路过那里,他恐怕早就
死了。
但这件事真的很难明说,尤其那晚——
“主子!”
忽然,远处传来骆五的呼喊声,两人同时抬头,就见骆五展开轻功赶了过来:
“ 主子,原来您在这儿?大夫人到处找您回去呢!”
“知道了。”骆非寒站起身,此时此刻确实容不得他继续在此,毕竟衣紫的丧事还等着他主持。
习惯性的拉着凌君莫的手拽他起身,骆非寒无视骆五惊异的神色,望着他道:
“走吧,我们去送阿紫最后一程。”
凌君莫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想到阿紫,叹了口气:“……走罢!我也该去看看她。”
“她会高兴的。”
“嗯……”
那两人自顾自的谈话,却将骆五惊的顿住了脚步。他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主子如此和颜悦色的对着某个人说话了。就
算是大公子在世的时候也不见主子露个笑脸,怎么如今——
他细细打量着主子身边那个青年,那是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人,一身很普通的装扮,记忆之中从不曾听说过这样一
号人,怎么突然就——
“骆五,走了!”
骆五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两人。
如今夫人的丧事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该知道的主子自会叮嘱,不该知道的还是装糊涂为妙。
……
早在衣紫病危之时,林颐就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丧事所需的一应物品了。虽然骆非寒不在,她还是命管家将事情办的
妥帖。
衣紫此时已清理完毕,正静静躺在厅中的棺椁内。书写着“骆氏衣紫之灵位”的紫檀灵牌端端正正的摆在前方的香案
之上。她看着这位生前并不常打交道的妯娌,想起几年前自己送丈夫下葬的往事,一时间有些恍惚。
“嫂子!”
熟悉的偏冷嗓音在身后响起,林颐敛起思绪,举袖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道:“你这小子,这个时候乱跑甚?阿紫她
……”话音在看到青年身边的陌生人时戛然而止。
骆非寒此时依旧白衣在身,神色冷然,然而却多了几分许久不见的人气。他身边那个人虽然陌生,却隐隐透着几分熟
稔,站在骆非寒身边异常和谐,竟无一丝突兀之感。
“嫂子。”看到他,青年颔首,语气中透着亲昵。
这个人——是谁?
怔然之际,两人已走到棺椁旁,望着棺中上了妆的人,微微轻叹。
“阿紫,看看谁来看你了。”骆非寒一如平日般低语,目光落在妻子的脸上,千万分感慨
凌君莫却不语,时隔八年再度见面,却已是天人永隔。当年那一别之后,这个女子是不是兀自怨着他恨着他?
这些年青年不止一次回想起最后一面之时,衣紫看着他那怨恨的目光。最初是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这个聪慧的女子
怕是早就看出了他与她丈夫之间的暧昧,本能的在防范着他吧!不然也不会有之前一次次若有若无的敌意。
可笑的是,当年他还以为那些不过是女孩子害羞的反应。
如今这个曾被他们当作妹妹来疼宠的女子再也不会睁开眼,有些事情随着她的死亡而休止,有些事情仍然依旧。
周而复始。
骆非寒拈了一炷香递过来,君莫伸手接过,深吸一口气,对着阿紫微微躬身,心中默念:
前尘往事如今尽断,阿紫,路上走好。
女子的面上含着笑意,仿佛走的甚是幸福满足。凌君莫将檀香插入香炉,轻叹一声。转头望向身边的骆非寒。
后者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面色依旧,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
耳边是纷纷扰扰的声响:哭泣声,念经声,木鱼声,叹息声……此刻俱都不曾入耳,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只有失而
复得的清净平和。
第二十三章
“咦?这是小莫?”
东院后堂内,林颐睁大眼看着面前的青年,上上下下的打量,几乎无法置信。
凌君莫笑了笑,伸手在颈间发鬓处揉了几下,转眼揭下一张轻薄的面具,露出其下俊秀的容颜。
几日未见光,那张脸上的皮肤有些特异的白,眉峰修长,双眸有神,比之骆非寒的深邃多了些睿智;气质亦不似其冷
冽,微笑之时更添几分温和。
“真是小莫!”林颐激动的上前两步,她当年是看着骆非寒与凌君莫长大的,得知其死讯时为之伤心许久,如今再度
见到这个孩子,这份激动可想而知。
“嫂子。”凌君莫对着林颐微微一揖,重新见了礼,“这些年君莫未归,劳嫂子惦念了。”
“说什么傻话!”林颐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转而面向骆非寒:“小寒,究竟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说看!”
骆非寒一直无事人般负手站在门边,忽然被点名,只是微微挑起眉:“问他。”
“你这小子!”林颐对他这副德行见怪不怪,“小莫的事情你从来最上心,问谁不都一样?”
凌君莫轻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了,嫂子,君莫未死之事还请替我保密。”
“嗯?”乍听此言,林颐甚是不解,“为什么?”
“有些事情想要求证。”凌君莫说着看了一眼好友,“八年前非寒被暗算一事,我一直怀疑别有内情,打算与他一明
一暗查探一番。”
林颐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庄里也许有内奸?”
“不清楚,以防万一罢了。”这是他之前与骆非寒商议好的事情。还有一事未说,就是关于凌小染的家仇。既然一开
始线索牵扯到了衣紫,自然少不了要从无影楼这边先着手,免得那孩子继续仇视无影楼。
林颐嫁给骆非霜十九年,类似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顿时明白了两人的用意:“嫂子知道了。那么小莫你打算用什么
身份?”
“叫我凌四罢。面上便是凌小染的义父。”凌君莫想了想,又道,“我暂且住下,对外便称我是前来替徒弟说项的。
”
无影楼通缉凌小染的消息闹得江湖皆知,因此引出长辈倒也说得过去。林颐点头应了,又笑道:“我说怎么瞧着小染
那孩子气质熟悉,原来是你教出来的!唉,你若是早些回来就好了,也省的小寒这些年……”
这些年……?
凌君莫微怔,才要说话,身边那人已开口:
“嫂子,无事的话我带君莫去北院。”
“去吧去吧!”一眼看穿非寒的心思,林颐挥了挥手,“我要先准备点东西再去,小寒啊,晚上记得去守灵。唉,可
惜阿紫没坚持到小莫回来,不然……”
骆非寒不语,先一步推门出去。凌君莫向着林颐点点头,跟着出去关上了房门。
……
出院门之前,凌君莫拉住骆非寒:“帮我一下。”说着将手中的面具递过去。骆非寒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块面具,双
手覆上他面颊,慢慢的贴合。
他的目光专注,动作轻缓,大致贴好之后并不收回手,而是在边角处以手指仔细研磨。丝丝麻痒从接触的地方传来,
彼此近得呼吸可闻——凌君莫身子微僵,心中暗叹:
还是太近了啊!
似乎感觉到手下之人僵硬的反应,骆非寒以目光瞥了他一眼:“别动。”
于是凌君莫放弃后退的打算,任由某人的手指在他两鬓与颈项处来回摩挲,磨人的感觉阵阵传来,他微微垂下眼,一
把抓握住他的手腕:
“好了,天色暗,旁人看不清楚。”
骆非寒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收回手,却不曾后退。彼此呼吸依旧贴近,交换着无言的暧昧——凌君莫忽然觉得自己有
点自作自受,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传来阵阵喧哗。继而管家高呼道:
“楼主!”
氤氲的气氛被瞬间打破,骆非寒转过身扬声道:“何事?”
“前厅有客人前来拜祭,是洛阳姜家的人。”
栖霞山庄?
想起之前衣紫告知给他的线索,骆非寒低声道:“要不要和我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一个陌生人随你见礼过于怪异。”凌君莫温声道,“正好我还要去客栈看看小染。对了,小染的通缉
——”
“改日我便撤去。”
不想凌君莫却是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罢了,回来再说。”
满意的听到好友口中说出“回来”二字,骆非寒将他抱了抱,转身向外走去。凌君莫却是一怔——怎么总觉得这次回
来,非寒变得有些奇怪?
其实岂止是奇怪,简直是性情大变——从庄园中旁人的反应便可看出好友积威之深。八年前的骆非寒虽然骄傲,却不
会沉默寡言到这个地步,更何况那陌生的寒气袭人。
至于原因——
之前林颐已经点到了那个地步,再不明白就不是凌君莫了。
望着空荡的院落,布局摆设与记忆中的场景已有不小的出入。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凌君莫站在中庭,望着天上半弯
月,回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有着下弦月的雪夜。
……
八年前,宋太宗至道一年冬,十一月二十二。
夜。
这晚天色阴沉,稀稀落落的小雪下了一天,地面上已铺了薄薄一层银白。凌君莫抬眼看看被云遮挡住仅能看见轮廓的
月,下定决心推门而出。
之前听说骆非寒与衣紫在回来的路上遇袭,如今俱都卧病不起,他放心不下,终究还是偷偷回了扬州。
想起之前在洛阳之时,骆非寒的冷漠与不信任,凌君莫依旧有些疙瘩。然而再大的疙瘩也抵不住关心,他并不知道他
们究竟遭遇了什么事,不回来看看实在无法放心。
走到马厩旁,安抚了一下凌风,凌君莫凑过头去在它暖热的鬃毛上蹭了蹭:“凌风乖,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马儿轻嘶一声,乖巧的凑过头来挨挨擦擦。凌君莫拍拍他的头,又替它添了些草料,这才悄然离开了客栈。
此时夜深人静,除却巡夜之人,多数仆从都睡下了。凌君莫熟门熟路的潜入西院,放眼望去,西院的屋子没有几间亮
着。
他绕过前方骆非霜夫妻的屋子,来到骆非寒那间,点倒了守门的仆从,迟疑着顿住脚步:
“阿紫与非寒是一同回来的,她现在会住在哪儿?”
脑中浮起这个念头之后,下意识的回想起之前衣紫怨恨的目光。这些天他已经明白了阿紫仇视他的原因,正是因此,
更不愿意面对她。
当日他不曾向骆非寒解释清楚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不知后来阿紫是否说明……凌君莫叹了口气,侧耳听了听屋中的声
音。
屋中听起来只有一人,呼吸绵长而虚弱。这般轻缓的呼吸——当真受了很重的伤么?凌君莫心中微揪,未听到另一个
人的声音,跟着又松了口气。他一面自嘲着自己的心态,一面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
才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药香,夹杂着些许淡薄的血腥味。他听出床上之人尚未清醒,悄悄靠近,而后伸手撩
开了床帘。
原以为会看见一脸苍白的骆非寒,却没想到床上那人面色异常的潮红,印堂处隐隐透着青紫,似是充血之相。他的呼
吸虽然轻缓,眉头却是紧皱,显然睡的很不踏实,
这不像是受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