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世代金戈铁马,唯独她,骑马射箭,什么都不会。家中父兄将全家上下唯一的一个女儿护得严严实实,疼得如宝似玉,纵使比皇家公主们也丝毫不逊色,十几年来诗书礼仪琴棋书画的熏陶,将她养成了一朵大漠上盛开的牡丹花。
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她终究是金凤凰,要离开漠边的。
如今,她已经踏出第一步。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知,前路,只求,那个金銮殿上的男人,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是个良人。
出游的那天,燕帝微服出巡,和她们身上的平常装扮一般,卸下龙袍换上一身青衫。扮作一个出门踏青的少年才子,她们两个,都称呼他为表哥。
往南郊的一路,车厢里,范俞晴不知偷看了对面坐着的男子多少次,她还不知,自己的行径全都被燕帝看在眼中,终于他将手中折扇合上,顺着那充满好奇的视线看回去,范俞晴吓得连连吐舌头,还差点咬到。
燕帝倚窗而笑,英挺俊美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范俞晴微微迷茫地蹙起眉,崔安柔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安分。
“你们塞外的女子,都是这么可爱么?”
燕帝说的是范俞晴,看的却是崔安柔。后者不敢抬头,只是抿唇一笑:“七妹淘气,圣上……”
燕帝截断她的话头,道:“现在我是你们的表哥,要是再叫错了,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
崔安柔忙改口:“表哥,七妹她骄纵惯了,要是失了礼数,还望表哥莫要怪罪。”
“诶,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说话间,车停了。范俞晴是第一个跳下车,她连踏脚都不用,从车板上越了出去,还十分轻巧地就落了地,折身向他们招手:“表哥,九娘姐姐,快来快来!”
她背后是一片汪洋桃花,粉嫩飘扬,夭夭姿态让人赞叹,做了她活泼笑容的背景,她的笑似是要被那桃花开得还灿烂。
范俞晴在前面跑着,说是要去摘桃花。燕帝徐徐在后面跟,步履匀速,一派悠闲,显然一点都不着急,崔安柔不敢越过他去追范俞晴,只好退后半步亦步亦趋地跟。
燕帝向后看了一眼,看到她似是有些忧虑的模样,便说:“你放心,有暗卫跟着,她不会出事的。”
崔安柔才想起来皇帝出巡,就算是微服出巡也一定是会有大内侍卫随从,这才稍稍放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又走了一段,他们已经完全不入桃花林间,燕帝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你一向这么不爱说话么?”
崔安柔愣了一下,低下头去才答道:“不、回——呃,不是,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和我?”燕帝突然顿下步子,低着头走路的崔安柔差点撞了上来,一双臂膀揽住她,耳边有低沉的声音说:“大燕的未来的皇后,怎么能连抬头看着自己夫君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崔安柔脸上的神色略显慌乱,她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在燕帝的双臂中挣扎着,挣扎之间,看到燕帝静默对着自己施压的脸,受惊的一颗心,突然噪声大作起来。
她伸手摸了一下头上的珊瑚簪子,镇定下来,徐徐道:“没有。”
“没有什么?”
她抬头看向面前一双深邃如深渊的眼眸,说道:“我没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接着道,“自从踏进这里,我就不会再怕了。”
燕帝放开了她,将她拉到身边来,携着她的手和她并肩走。“在我身边,你不必怕。”
崔安柔心中掠过一阵酥麻的感觉,只觉得胳膊上都起了白毛汗,风一吹,又冷又难受。
听不到她的回音,燕帝转移了话题。略带着轻松的口吻道:“对了,我听俞晴叫你‘九娘’,你叫俞晴‘七妹’,这辈分是从你家排的,还是从她家排的?”
崔安柔松了口气,说道:“是从我们家里排的。七妹上面有六个姐姐,她小名就是‘七娘’,我上面有七个哥哥和一个夭折的姐姐,家中行九,自然叫‘九娘’。”
说完崔安柔才反应过来,燕帝根本就是没话找话而已,他怎么可能连她们的家底都不清楚。
他们之间又安静下来,连燕帝都有些微的不耐,他也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
幸好这个时候范俞晴跟一阵风一道阳光一样,以闪电的速度一般从前方了跑了过来。待到了燕帝面前才堪堪刹住车。燕帝伸手扶住她,范俞晴本就透红的脸简直红成了熟透的虾米,眼中的盈盈笑意,比抱着满怀桃花还要灿烂。
燕帝柔声问道:“你才去了这么一会儿就摘回来这么多桃花?你的轻功还真了得。”
范俞晴把其中一支开得最好,姿态最优美的桃花拿了出来,本能地想往崔安柔怀里塞,但想到燕帝,便将那支桃花给了燕帝,这才道:“没,我的轻功三脚猫功夫而已,是爹爹为八弟找师父时,我在一旁偷偷学的,不怎么样。这些桃花一支一支都那么好看,一看就是长在比较高的地方,我怎么能上的去,是有人帮我摘的。”
崔安柔接过她怀中的桃花,从袖中拿出手帕来给她擦汗,并不说话。
燕帝饶有兴致地问:“噢?那一定是个武林高手喽。”
“不是一个,是一对——剑侠情侣!”
范俞晴回想起方才那两人飞身上枝头摘桃花的模样,满眼都是掩不住的赞叹之意。
“本来呢,是那个妻子想要桃花,自己去摘,后来她的夫君怕她受伤就拦住她自己上去了,他们的轻功都好好,一眨眼就上去了,一眨眼又下来了,和爹爹给八弟找的师父有一拼呢!”
这回却是崔安柔问道:“你不说他们是剑侠情侣,那妻子必定是身怀绝世武功,她夫君怎么会怕她受伤?”
范俞晴笑着说道:“因为他妻子怀孕了嘛,又是长途跋涉刚从扬州来,她夫君当然怕她动胎气伤到宝宝了。”
说着,范俞晴摇了摇崔安柔的胳膊,“九娘姐姐,他们的家就在桃花林南面山上的山庄。”她伸手指了指方向,一脸希冀地道:“他们邀我们上山去玩呢,我们去不去?去不去?”
那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去。
崔安柔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燕帝突然阴沉着声音道:“不许去!”
第二十二章:两生花(下)
定乾元年的四月初五,从匪患肆虐的陇州传来一个噩耗,几乎被严华歼灭殆尽的匪患狗急跳墙,三日前于夜间刺杀严华,刺杀者当场伏诛,严华腹中一刀,流血不止,如今已危在旦夕。次日清晨,匪患趁剿匪军群龙无首之际偷袭剿匪军大营,还放火烧了粮草,令剿匪军损失惨重。
而今陇州刺史暂管剿匪事宜,已经率剿匪军退回州府补给休养,又上折请圣上另派官员剿匪。
接到这封奏折的天子十分震怒,命群臣商议接任人员,但,无人奏禀。
原因很简单,严华是将门之后,又曾在梁王战役中立有战功,算得上是一员大将,现在严华都着了这个匪患的道,朝中还有谁敢出来送死,或是把自己家族子孙送出来找死。
大殿上群臣静默,燕帝徒然感觉到一阵失落。
他心中不可抑制的冒出一个想法:若是子熙在就好了。
若是子熙在,何愁朝中无大将。可是他的子熙,已经被自己折了翅膀囚在宫室里。
难道……他就真的无人可用了么?
“你们倒是说话,怎么一说到上战场,就没有人吱声了,请奏表求赏的时候,不是挺积极的么?这次谁若是能剿灭陇州匪患,朕给他官升三级,赐千金封侯!”
这一番利诱的话音掷地有声,可底下的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仅仅是骚动了一阵,竟然又沉默了下去。
燕帝简直眼气炸了,当年唐相把持朝政的时候任人唯亲,致使朝中无人可用也就罢了,现在远远不同往昔,怎么仍然会无人可用?!
正当他气恼之时,队列中站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形削瘦,一身淡绯色的官袍挂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松垮垮的,却是中书舍人柳偐。
柳偐秉着玉笏道:“臣,愿往。”
一时间,群臣大哗,燕帝也是目瞪口呆。
且不说柳偐是文官,就说柳偐这身板,各个心中都说严华还让土匪捅了一刀,这人要是上去不得一刀劈成两半?
燕帝回神,轻轻咳了一声,道:“爱卿,精神可嘉,但……”
柳偐大声打断了燕帝的话:“圣上,社稷有危、百姓有难,真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起到作用的时候,微臣虽然不是武将,却也愿意为社稷百姓尽一份力。再说,自古虽然有出将入相的先例,那三国时的诸葛孔明,太宗时辅佐定南大将军平定南朝余孽的顾相也是书生,哪一个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微臣不才,即使不能为天下除害,也要拼却今生尽一份力,恳请圣上给臣一次机会!”
说罢撩袍跪地,背脊却挺直,双目炯炯仰视这御座。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让人听了血液沸腾,几乎让人忘却了他单薄瘦小的身形。燕帝连声说好,即刻下旨任命他为剿匪先锋,不日前往陇州,接任严华剿匪大将的位置。
暂时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燕帝心中稍慰,回到寝宫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笑的。
为踏进寝阁便听到一阵低沉优美的箫声,像一颗平滑的石子,悠扬地滑过天空,灌入人的耳中,令人感到怡然通畅。
燕帝突然顿了足,挥手让身后跟着的人都退后,不许他们发出声音,自己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走。果不其然,在院中幽竹掩映的画廊上,有一个白衣的身影,背靠着朱漆廊柱,曲着一条腿支着,双手接在胸前,在一根竹箫上灵活按压。
此时有风,吹动他倾泻在肩上的如墨丝发,廊上有花,牡丹开得倾国倾城,那人乌发白衣映花色,还有箫声抑扬,就像一幅画,让人不忍打搅。
燕帝站在廊下听,沉醉在画中箫声中,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慢,唯恐惊动了画中的人,惊碎了这一副画。
箫声在曲终停下,画中的谪仙垂下手,素手倒转了一下箫管,放下腿,转过身,沉静的瞳仁映着对面的年轻帝王。
他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远。
慕容辉垂下眼来,去看手中的竹箫。燕帝大步走过来,明黄的衣裳浮动在他眼前,他不用移动目光就能看得到燕帝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
那块刻着“熙”字的玉佩。
在燕帝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瞳冷凝着,闪烁着利剑一样的寒芒。
燕帝在他身前负手而站,不无叹息地道:“你还记得柳偐么?”
慕容辉倏忽抬起头来,看向他,燕帝接着说:“陇州出了匪乱,朕原本派了严华去的,没曾想严华是功亏一篑,快收手的时候出了差错,朕方才在早朝上让群臣商议人选,柳偐看着孱弱,竟然是个刚烈有志气人物,敢出来自荐退敌,朕就派了他去。”
他转过脸对上慕容辉的眼睛,微微一笑:“子熙你交的朋友果然是有担当的人。”
慕容辉把眼神移到旁处,和一贯一样,不说一句话。
燕帝似是习惯了,也不以为忤,在他身前蹲下身来,双手去握住他捏着竹箫的手,仰着脸看他半边侧脸,柔声问:“今天没什么事,朕陪你去太液池游湖怎么样?”
慕容辉垂着眼睫,不语。
燕帝又道:“噢,现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那不如去牡丹园看看?”
慕容辉仍然是垂着眼睑,没声响。
“那……”燕帝的手指拂过他手中的箫管,沉声道,“你再给朕吹一曲吧,朕不喜欢平湖秋月,吹个别的。”
他分明说着让他吹奏,手上却用了死力紧紧箍着那双手,慕容辉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却半点动弹不得,没多会儿手腕便染上红晕,箫管从他手中滑落下去。
慕容辉看着那竹箫跌落,眼中闪过一抹黯淡,便卸了力,任由燕帝握着手,不再挣扎。
燕帝松开手,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痕,有些心疼,捧起那双手,有些发狠地吻上去,唇下的肌肤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燕帝道:“你看你,非要反抗,又没有用,何必白费力气。”
慕容辉嘴角滑过一丝讥诮的笑,任由他亲吻着,任由他的胳臂环过自己的身腰,抱在胸前,往宫室里走。
按着燕帝的肩,他侧过头去看那跌落在花盆旁的竹箫,十分可怜地孤单着,无能为力,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
他心中痛得口中腥甜,心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就不用再忍了。
床榻上的翻云覆雨之后,燕帝去延英殿处理国事,慕容辉靠在白玉池壁上,水珠在他脸颊流淌下来,滑过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红痕,或深或浅,像一朵朵妖娆的血莲,分外地妖娆情色。
门外有人推门进来,那人穿着一身内侍的服饰,开口的话却让浑身无力的慕容辉悚然一惊。
“相爷。”
慕容辉瞬间瞪大了双眼,转过头去看那个站在池边的身影,难以置信地道:“柳……偐?!”
“你怎么进来的?”穿上浴衣,撩了一把湿润的长发,慕容辉把将要进来服侍的宫人全都支走,关上门,才低声问他。
柳偐先不说话,紧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他颈侧和露出领口的吻痕,眼神里尽是疼痛和诧然,还带着一些不忍直视,一时有些复杂。
慕容辉在他的目光中僵了身体,喑哑着声音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你呆久了会危险,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快说,说完早些出去。”
柳偐移开目光,却是道:“我以为义兄是骗我的,原来相爷你真的没死,你真的……在这里,还……”
慕容辉苦笑道:“还成了皇帝的内帷娈宠,是么?”
柳偐猛地抬起头,说道:“相爷,你不该在这里的,和我逃出去吧。”
慕容辉叹了口气,“你想得太轻松了,要是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我现在被废了武功,每走一步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你不要以为你能进来我就能出去。”
“会有办法的,”听他这么说,柳偐虽然有些丧气,却还是满怀信心,“我一定有办法救你出去的。”
慕容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温声道:“那也得等你回来之后。”
柳偐一愣,才反应过来,呐呐道:“相爷你知道了?”
“我在他身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慕容辉微微一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勇气。”
柳偐有些羞涩地道:“还不如说我是好大的口气。”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就我这样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今天站出来的时候,不知这四周有多少人笑话我呢。”
慕容辉道:“管那些人做什么,不过,”他别有深意的话头一转,“你既然敢站出来,那一定是有把握做这件事才对的。”否则以他的胆量,怕是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哪有让燕帝封官任命的本事。
柳偐笑道:“相爷果然了解我,今天早上的一幕的确是我义兄教我做的,连那些应对的话都是我在底下练了好些天才练出来的。”他舔了舔下唇,小声说,“说实话,下了朝我脚软得差点走不下台阶。”
慕容辉莞尔一笑,随即道:“好了,莫说这些了,我挡不了多久,你出去吧。”
柳偐执拗道:“我是来救相爷的,相爷跟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