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似乎是他这声清浅的叹息让身旁的人给听到了,眼皮子动了动,燕帝侧脸埋在绣枕里,声音还有些闷闷地道:“子熙,今天朕当众宣布改了国号了,新国号是‘定乾’。你应当知道了的。”
慕容辉心中一紧,如同被人说穿了心事一般,下意识矢口否认:“我被你关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今天你看上的那个小黄门在含元殿外探头探脑的,被蒋庆瞧见了,骂了他一顿,朕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是你让他来看看朕的情况,朕就让蒋庆把今天的宣的旨意挑一两样和你关系大的说了。”
慕容辉藏在被子里的手骤然握成拳,嘴边却挑着一丝浅淡的笑,幽幽道:“照你的意思,采选的事儿,也是你吩咐说的?呵呵,看来我以后若是要混得好,真是要好好了解了解你的后宫才行。”
燕帝抓住他的手,包裹在手心中,缓缓摩挲着,“子熙,你和她们不一样,永远不一样,在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位置。”
慕容辉抿了抿唇,将手挣开,燕帝扯了他的衣袖抱着不放,慕容辉没奈何,语气不善地说:“那是不是我保证你在我心里是最特别的,是我最忘不掉的,是最重要的,你就会放我走,让我在别人怀中思念你?”
他感觉得到拽着自己衣袖的力道重了一些。
燕帝睁开眼睛看着他,轻轻地叹息:“子熙,你不要逼朕。”
明明……一直都是你在逼我。慕容辉转过半个身子,平躺着望着头顶的幔帐,轻声说:“睡吧,好好休息,晚上还有群臣晚宴。”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一个侧着身子一个僵着身子,燕帝抱着他的衣袖入睡,渐渐的,就能听得到身边传来轻微均匀呼吸的声音。
竟然真的这么快就睡着了,看来他真的累极了。慕容辉才发呆没多久,蒋芸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没说话,比划了一个碗和喝的动作,慕容辉点了点头,准备起身去喝药。可他一抽衣袖,却没能从燕帝的手中抽出袖子,甚至是想要把手抽出来都有很大的困难。
蒋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慕容辉抽袖子弄醒了燕帝,燕帝是觉得不会怪罪慕容辉,可一旦问起来是自己送药来给慕容辉才让慕容辉抽袖子的话,那自己就惨了……
“公子。”悬空趴在慕容辉耳边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慕容辉颤了一下,像是给他吓着了,转过眼看他,目带疑惑。
蒋芸道:“要不,先不喝了吧,公子你也休息一会儿。”
慕容辉看了看燕帝沉睡的脸,心中那种闷痛的感觉还没有消退,他想要出去透透气,再和燕帝躺在一起难保不会因为烦躁而影响到他的。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慕容辉向外扯了扯,燕帝给他惊动了一下,松了一瞬,慕容辉赶忙往外抽手,燕帝在梦中皱着眉,像是一个被抢玩具的孩子,就是拽着慕容辉的袖子不放。
慕容辉无奈地望了望幔帐,心中忽然一动,招手叫蒋芸去拿剪刀过来。
蒋芸不敢问他要干嘛,忙出去让人寻了把剪刀,递给慕容辉后,慕容辉拿着剪刀下刀极快,咔嚓几下就把自己胳膊处的布料剪开了,最后手一抽,总算光着半边臂膀全身而退。
床上的燕帝抱着一只袖子,睡得无比香甜无比入梦,八成是真的梦到有人跟他抢东西了。
蒋芸都忍不住笑,慕容辉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向昭明阁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之前不知道在哪里是谁写的一句话——没有平等的地位就没有平等的爱。
作为封建统治主导者的燕恒渊在权力的隐忍厮杀之中,练就的是一种控制和占有的思维模式,他也曾劝说自己用温柔包容的姿态去拥有子熙,但是经过重重事件,子熙仍然不能完全属于他,他就会觉得厌烦,会想到用最直接的方式去占有。
PS:劳资想把皇上拉下马肿么办!!
第十三章:攻击
等到了新年正月十五那天,燕帝终于同意让慕容辉出去走走,而且是到太液池边逛一逛。
慕容辉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体内的内力已经被药力化干净了,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跑了。
不过今日是元宵节,早已王公贵族的使臣来送贺节帖子的进宫,燕帝忙着应付,只让侍卫簇拥着他来了。
——先帝的儿子虽然不多,却也不少,当初燕帝初践祚,一个二个全都给太后等人按在封地上不动,只给赋税不掌权,梁王便是以此反叛。等梁王被平了叛,大家也就彻底安心静养了,连逢年过节都不来京师给皇帝上眼药,只送礼物和贺帖来而已。
就算只是派人来,燕帝也还是要亲自应付的,本来兄弟间情谊就不深厚,要是他再敷衍了事,怕是身后史书上要写他薄情寡性了。
全副天子銮驾在太液池边停下,慕容辉拥紧了纯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狐裘下了车驾。他失了内力,身体如普通人一般,只得靠衣物来抵御严寒。
蒋芸跟在他身后,小心地道:“公子,冬天太液池太冷了,又在化雪,您不要在外太久逗留,着了风就不好了。”
慕容辉看了他一眼,成功让他闭上嘴,安静地跟在慕容辉后面走。
冬日里的太液池依旧是萧瑟的,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也没办法让湖水在冬天不结冰还莲花开满塘。可偏偏是这样的萧瑟才符合慕容辉此刻的心境。
自从自己被燕帝逼得真气走岔差点血管爆裂而死之后,他便没有在见过凌淮远,也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有任何渠道去得知自己被囚禁皇宫之后,武林盟的动静了。
“嗄嗄——”
一声声尖锐突兀的声音传来,慕容辉觅声望去,看到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儿停驻在落了雪结了冰条的枯树上,张着喙喊叫着。
蒋芸皱着眉说:“公子,这乌鸦太晦气了,要不要驱赶走?”
慕容辉看了一会儿,心想也没有什么可玩的,便说:“你让人哪些米粒谷物来,我要喂它。”
“可是,这是乌鸦,不吉利……”
慕容辉轻描淡写地道:“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有更不吉利的事情么?”
蒋芸观他神情,不敢再劝,唯恐恼了他,便退后几步招了小黄门过来吩咐了,才吩咐完,却见一列车驾从太液池对面远远过来,这白茫茫一片里,丁点颜色都十分显眼,只是远远望到,并不知是哪一个主子的鸾驾。
又招过一个小黄门,蒋芸指了指对岸,“你打听打听是哪位娘娘的鸾驾。”想了一会儿,又道,“甭管是哪一位娘娘的,都委婉地劝她回宫,今日太液池戒严。”
那小黄门脸都要抽筋了,心说自己算哪根葱,这宫中一个主子娘娘都惹不起,再说,劝人家回宫怎么个委婉法……
“有人来了。”
慕容辉显然也看到了,但他并不在意,蒋芸拿了暖手的手炉来递给他,他接过来笼在狐裘下双手抱着,可是指尖却还是觉得冷。如此寒冷的天气,再好的取暖物件也不能面面俱到。
慕容辉也没真只着眼于一只乌鸦,背过身去沿着太液池的河岸缓行,眼前的池水结了厚厚的冰,就算是人踩上去也不会有事。
他拐出去散步去了,蒋芸忙让人把那只乌鸦看住了,可不能等米粒来了乌鸦又飞了。蒋芸想了想道:“公子,你要是喜欢鸟儿,不如养一只吧。乌鸦毕竟不太吉利,养只喜鹊云雀什么的好一些。”
慕容辉淡淡道:“今天遇见它不过是觉着有缘才喂他,养它做什么,我养了,也不过是一个大笼子的鸟儿养一个小笼子里的鸟儿。”
蒋芸不敢再说话了。
缓缓走了一段,再走回来到树下,去拿食物的小黄门便到了,那小黄门满头的汗,一看就是紧赶慢赶跑过来的。他微微低着头对蒋芸道:“蒋公公,奴婢思忖着要到御膳房那边那东西太慢了,怕贵人等烦了,就先拿了些糕点来,噢,御膳房那边奴婢也让人过去了,一会儿就能到。”说着,将手中捧着的食匣递了过去。
慕容辉看了他一眼,道:“不用这么着急,我也是打发时间而已。”让那小黄门擦擦汗下去休息。
蒋芸将食匣打开,里面装着一碟云片糕,慕容辉拿了一块,在手里掰了一掰,走到树下,那只乌鸦竟然真的没飞走,只是依旧不余遗力地聒噪地叫着。
他抬眼看着乌鸦,捻了小半块云片糕送到嘴里,又将手里的用手指压得粉碎,再抬手对乌鸦招呼了一下,可是乌鸦不领情,在枝头上叫得欢却理都没理他。
慕容辉看了看蒋芸,眼神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蒋芸摸了摸脑袋,思索着说:“奴婢没进宫前只跟着兄长上树掏鸟蛋来着,没抓过鸟,不是,是没养过鸟。”农家的孩子温饱都难保证,哪里还有心思去养鸟。
刚刚那送糕点来的小黄门小声地道:“奴婢的姐姐以前喜欢鸟儿,奴婢见姐姐每次都是学着鸟叫把鸟召来的。”话才出口,便被蒋芸狠瞪了一眼:贵人能学鸟叫吗?!赶忙低下头去。
慕容辉用手指摩挲着下巴歪着头去看枝头,一面听着那聒噪的叫声一面喃喃:“学鸟叫啊,是这样叫吗?——啊啊?”
他的声音清越,没有乌鸦的嘶哑,叫那两声不但不觉得聒噪,反而有些婉转动听,枝头上的乌鸦像是听到他的叫声受了感召,真的停了喊叫,转了黑漆漆的脑袋看向他,随后又叫了一声。
慕容辉微微启唇笑,冷不防听到一个带着丝丝嘲讽声音响起,令他笑颜凝结。
——“哟,这是谁能乘全副銮驾令太液池戒严呐?”
那声音娇柔绵软,带着柔媚,非女子不能发出。慕容辉抬眼望去,的确见一个华服金钗的女子抱着一个襁褓,缓步走过来,金钿黛眉下一双亮地狠利的杏核眼直直看向自己,像是要在自己身上照出一个洞来。
蒋芸心中直打鼓:这位怎么来了?忙赔着笑脸上前去,隐隐挡着慕容辉,小心道:“贤妃娘娘金安,这么大冷的天儿,贤妃娘娘怎么把小皇子抱出来,要是着了风可怎么办?”
蔡贤妃闻言冷冷一笑:“你的意思是本宫不顾自己儿子身体,没尽好这个做母亲的责任咯?”
蒋芸哈腰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为小皇子担心而已。”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为小皇子担心!”蔡贤妃身边的聂女官嗤笑了一声。
蔡贤妃不再理会他,径直朝慕容辉的方向走去,慕容辉还在逗乌鸦,一人一鸟“啊啊”的叫声此起彼伏。
他正举着手掌,那乌鸦像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仰头又叫唤了两声,展翅飞了下来,停在他的手上,却并没有去吃他手中的云片糕粉末,而是在他手上踩了两下,又叫起来。
蔡贤妃走到他身边,聂女官已然冷声喝道:“什么人,贤妃娘娘驾临,竟然不跪下行礼。”
慕容辉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们一行一眼,没说话,聂女官又重复了一遍,他才道:“你最好抱着你儿子回宫里去,乌鸦不吉利,不要一会儿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聂女官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教训他一下,蔡贤妃涂着红艳丹寇的雪色柔荑却拦住了贴身宫女,端详了眼前这人侧脸片刻,呀的一声装作惊奇的模样喊道:“原来是慕容丞相啊,难怪能用这么大排场游太液池!”
慕容辉将手中的手炉递给一旁的宫人,微红的手指轻轻逗弄手心上站着的乌鸦,侧过脸去对蔡贤妃微微一笑,笑颜如同冬日暖阳,沁人心脾的温暖。他道:“娘娘是不是认错了,丞相已经过世了,娘娘这么说,难不成是想说自己看见鬼了?还有,小皇子还睡着,贤妃娘娘抱着他这么走动不怕他醒了么?”
蔡贤妃被他的笑容蛊惑住了一般愣了片刻,而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今天怎么一个二个都来教导本宫怎么养孩子,好似你们都养过孩子一般!”
蒋芸是个阉人,自然是不会再有子息,慕容辉有燕帝圈着,更是难上加难。她说这话全是讥诮,却像是真的惊动了小皇子,怀中的婴孩嘤咛一声,在她怀中皱着眉依依呀呀地挣扎起来。
乌鸦听到婴孩的啼哭的声音,像是打了鸡血,啊啊叫得起劲,慕容辉想拖着他离开这里,岂料刚一动,乌鸦扑腾了一下翅膀,直直朝蔡贤妃怀中冲了过去。
蔡贤妃眼见乌鸦扑面而来,惊得大叫后撤一步踩到长长的裙摆,再加上地上雪滑便要跌倒在地,四周宫女手忙脚乱地去扶她,最终也只跟着她一起摔倒一片。怀中的婴孩肆意大哭起来,顿时兵荒马乱。
乌鸦翅膀上落下一根羽毛,扑腾着飞走了,慕容辉拍了拍手,蒋芸忙走过来劝道:“公子,咱们走吧。”现在这种情况,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慕容辉依言上了銮驾,趁乱离去。
燕帝得知此事回到昭明阁找慕容辉的时候,后者正窝在燕帝特地在昭明阁用屏风隔开的一个空间的榻上看书。初二那天晚上,燕帝为了补偿这些天没好好陪他过春节,特地叫了京中最好的戏班子在紫宸殿演了一晚上的戏,从那天起,慕容辉像是爱上了戏曲,让人给他找戏本来看,时不时的看到熟悉的曲牌还要唱上两句。
燕帝见他喜欢也就任他来。
慕容辉见燕帝进来,以为他为了太液池的事情兴师问罪来了,却没想燕帝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喜欢乌鸦怎么不和朕说,朕给挑几只听话的送你。”
第十四章:天真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皇宫里养乌鸦?”
慕容辉缓了好半天才蹦出这么一句,见这人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挺高兴的样子,吃不准他是受了什么刺激,瞥了一眼就低下头来继续看自己的戏本。
一只如玉雕一般的手从他眼前一晃,抽走了他的书,龙涎香的味道浓郁了起来。燕帝将戏本丢到一边,便听慕容辉道:“小皇子今天不是受了惊吓么,你怎么不去看看?”
燕帝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去看过了。”
“这么快?”十二分诧异的声音。
燕帝直起身来,双手移到后方撑住,歪着头对上身旁的人讶然的双眼,淡淡的说:“蔡氏恃宠而骄,不顾皇子身体拿孩子当挡箭牌逞威风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儿这次给吓病了,朕已经重重处罚了她,以后让杨氏负责教养皇儿。”
慕容辉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懂?你以为蔡氏一开始就抱着孩子出去的么?大冷的天,再没长脑子的人也不会把睡着的孩子抱到冰天雪地里去散步。她是看到了你,看到了全副銮驾才把孩子抱出来的。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利用,朕自然是不会再让她养孩子了。”
慕容辉微微敛眉想了想,之前疑惑之处全消,他毕竟不是经历过斗争的人,哪里晓得宫廷中的利害。
他松松束着发,有不少长度只到脸颊的碎发散着,燕帝伸出修长的指挑起一缕来,食指和中指夹着摩挲。燕帝轻叹了一口气:“子熙,你太天真了,和后宫的那些女人斗,你是赢不了。”
慕容辉不笨,相反,他很聪明,从小就很聪明,习文练武都有天分,小小年纪学论语读战国,可以举一反三一言震得满堂彩。否则当年梁王叛乱,他如何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和江恩将战局扭转,镇压叛乱。
可是他真的太过单纯,从出生开始就有人一直护着他,护着他成长,挡住他的眼睛,在他的心上描绘着的都是美好的场景,人世间的争斗残酷尔虞我诈,就像隔了一堵墙,他仅仅隐隐听到过杀伐的声音。
直到今天燕帝将手在他面前一挥,让他看到那地上肆虐过的痕迹,告诉他,这就是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