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写了一生一世字样的小红纸片,在冷风中瑟缩着。
唐尘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用力的握着那风车,像是握住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一样。萧丹生顿了一下,终于在少年潮湿
温润的眼眸中败下阵来,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良久才轻声说:「我一直在找你,我担心你。」
少年颤抖着,把自己埋进男人怀里。这外面再大,他想要的也不过只是这个人的怀抱。唐尘伸出手,在萧丹生掌心里
写道,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我找不到路,有人绑住我。
他写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眼中闪烁了一下,终究还是略去了他伤人逃离的经过。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脸上还是一副善良而憔悴的模样。萧丹生一愣,随即暴怒道:「是谁?」
唐尘有些欢喜起来,那个人为他而生的怒气就像是刀尖上的那滴蜜,明明是伤人的东西,尝起来却是甜的。只是当他
定下心细想的时候,不禁一阵犹豫——他从马车中逃出来,刚一抬头,就看见那座宏伟的建筑上,挂着摄政王府这四
个字的匾额。
唐尘这五年来再如何足不出户,不问世事,也不会不知道摄政王府和萧王府是什么关系,更不会不知道萧青行和萧丹
生是什么关系。可萧丹生胸中怒焰万丈却并非假的,他只以为唐尘在外面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却没想过少年陷于囹圄
的可能,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伤就像是扩大了几十倍砍在自己身上一样异常碍眼。
萧丹生咬牙切齿的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你到底被绑去哪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口气又凶狠了点,于是深吸了
口气,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我,你用不着担心别的。」唐尘低下头去,更加踟蹰起来,他心里不住盘算着什么,
良久才在男子手上写下:我被绑到摄政王府。
他刚写完这个,就看到萧丹生的脸色变了。唐尘连忙抓住男人意欲抽回的左手,在上面又简短的写道:应该不是,他
知道我哑了,可抓我的人,却堵了我的嘴。萧丹生胸膛微微起伏着,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情绪,他冷笑道:「你低估
了他,他确实有抓你的理由,他要成大业,他怕我坏事……」
唐尘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又在那掌心上写道:你还是,去查查那天,摄政王府有哪些访客。萧丹生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又低下头用力搂了少年一下,柔声道:「尘儿就是太懂事了。你不必多想,就算真是我哥干的,我也会替你要个说
法。」
唐尘在男子怀抱中微仰着头,月色在他白皙而消瘦的面颊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唐尘不知道萧丹生为什么会以为自
己弱小无依,无辜良善,但他却乐于享受那人目光里快要满溢的宠溺之情。他仰着脖子期待着什么,正以为那人还会
像往常一样克制,然后独自走开的时候,那吻就轻柔地落了下来。
两人面具下都各自藏着故事,虚假的谎言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之下,有白骨森森,国恨家仇,有被遗忘的血誓和镂心
刻骨的恨。五年一点一滴的宠溺终于让一只多疑好猜忌的小兽作茧自缚,如此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样的情意居然是
真的,居然都是真的。
唐尘紧闭着双目,眼睫一直在轻轻颤抖着。那人的吻在唇上辗转反复,他迟疑着,慢慢迎合起来。明月千顷,夜风苍
凉,十万伏尸,雕栏色改。萧丹生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手中用力,把他横抱起来,朝卧房中走去。
楚三觉得自己醉了。周围好静,他只听见自己杂碎,颠乱的脚步声,一手扶着长廊的廊柱,一手高举着翡翠酒杯,遥
遥晃晃的往一个地方走着。
一道瘦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里,那双琥珀色的稚气眼眸,颜色芬芳的就像自己樽中的残酒。他被吸引着走过去,冰轮半
掩在云后,染得他袖中一路跌落的花瓣发着幽幽的光。
那孩子真像小景,不,就是小景吧。
他低下头,翡翠酒樽就在嘴边。耳边是放柔了的笑语,柔得像地上这些沾衣欲湿的花瓣。
「我叫楚星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边说,变用手比划着:「天悬星河的星河。今夜月明星稀,等哪天月色暗了,
便能看到满天繁星。」
正醉醺醺的,他突然听见他父亲的声音,父亲叹着气:「痴儿,你怎么对他动了念头。他日后是要做皇帝的!」
正做着美梦,被人当头一棒,真疼,忍不住的掉泪。
好去者前程万里,何妨鞭笞鸾凤。
楚三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全是酒樽,他揉揉眼睛,想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一枕青丝。
唐尘的手指不停的在那人身上写字,像侍宠而骄的小猫一样,在那人手心写,在胸膛上写,在萧丹生结实紧绷的漂亮
背肌上写。他不停的写着,被刺穿的时候,把指甲刻进男人的背部皮肤。
只因为一句两情相悦,就有了漫步云端一般的轻盈和喜悦。夜风拂动门帘的声音,像是滚滚长风吹过战旗,不知为何
,唐尘发现自己眼角有冰冷的泪,不停的流下来。
那一夜,本该睡得异常安稳,可唐尘五年来第一次做了梦。
黄褐色的街道,昏黄的光线晕染着怀旧的城墙,颜色怪异的世界,明明有一轮白色的太阳死气沉沉的挂在天上,远处
的街市却偏偏像是被浓墨抹过,只能看得到身边数尺。对面的墙壁上映着被拉长的三道影子,覆盖在黄褐色的苔痕上
。
他在梦里一动不能动,只能盯着黄土矮墙上的三道人影。
不知道盯了多久,寂静如死的画面才融进了声音,有很多人喧嚣的声音近在耳边,周围小小一隅逐渐明亮起来,街道
开始渐渐通向远方,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面目逐渐清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和萧国截然不同的服饰,簇拥
在路上,南来北往,各自西东。他耳中仿佛能听清最轻微的响声,叶落的声音,尘沙飘起的声音,和那振聋发聩的人
声混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男子骑着马从道路那头过来,站在路中拿着马鞭,骂骂咧咧地骂着什么,找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唐尘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是蹲在角落里的,那道站在中间的人影,正是他被拉长的影子。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
他耳边说:「唐伯伯走远了,我告诉你好多次了,别在练剑的时候逃出来玩……」
唐尘发现身体并不属于自己,那个身体自己绽放出一个笑脸,脸慢慢的朝右边转去。
可街道突然昏暗了下来,黄褐色的景色消失了,眼前只剩黑白,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伸手不见五指,唐尘发现自己还
在走,街道上只剩他一个人,袖子里装的那一串铜板不知道为什么全散了,数不清的铜钱滚落到前面坚硬的石板路上
,却溅起了咕咚咕咚掉进水里的声音,前方似乎有水,他不想再往前走,可一直停不下来。
有无数人说话的声音。
「不忠。」
「不孝。」
「不礼。」
「不义。」
「不廉。」
「不耻。」
声音渐渐大起来,耳膜都要被震破一般……
这时候,鸡鸣了一声。
血雾在眼前炸开。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几个御医天刚亮就被请到了萧王府为一个少年会诊,露在床帘外的只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萧丹生脸色异常的难看,
却似乎怕吵到那个人,一直在压低了声音咆哮:「如何?」
老御医个个满头冷汗,却苦于找不到病因,只得连声道:「他四体康健,脉络通合,按理说不该是昏迷不醒之症。不
过小王爷不必担心,他没有说胡话,病情应该不甚严重。」
萧丹生气得只是冷笑:「他早已哑了,能说什么胡话!」
几个御医闻言皆是愕然无语。萧丹生见他们束手无策,当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唐尘面白如纸,不住呢喃着什么,显
然昏睡得极不安稳。一个老御医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萧王爷,这种征兆,我倒是听过一个民间的土
方:无论是谁得罪了厉鬼冤魂被迷了心窍,只要带上好香好贡品,去拜一回刺客祠,回来就好了。」
萧丹生脸色陡然变色,剧烈的喘息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很久才将桌上茶盅用力一扫,厉声咒骂道:「荒谬!」
唐尘似乎因这一阵破碎声,睡得越发不安稳了。萧丹生紧紧握着拳头,似乎有什么事情难以决定,沉默了好一会儿,
又再次唤来新熬的药汤,极有耐心地将汤药一勺勺喂进少年口里。他替唐尘掖好被角,正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唐尘
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喝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
那座漆黑的祠堂,正是建在宣州城的中心处。有传言它被萧氏兄弟施以秘术,用来压制死去的亡魂,真假却并不可考
。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祠堂建成至今,无论那一天日头多大,刺客祠也总是鬼气森森的。
何况是起了大雾的清晨。
萧丹生一直走到祠堂脚下,才翻身下马,盯着撑起祠堂的四根石柱看了一会儿,发现柱下零零碎碎的摆放了一些瓜果
贡品,几束白菊散乱地堆放在周围,看来有人来祭拜的传言并不假。
唐尘昏过去之后,一直水米难进,药汤喂了多少就呕出来多少,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若非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
地步,萧丹生万不会带着少年来这里,他铁青着脸色,又踟蹰了一会儿,才从身后的暖轿里把唐尘抱出来。
伶俐的下人们已经在祠堂脚下铺好了简易的案台和金黄色的蒲团,案台上放着四时瓜果和香炉,萧丹生一手搂着昏睡
的唐尘,和他一起跪到了蒲团上,一手接过点燃的香烛,扶着少年一起拜了三拜,嘴里轻声道:「你们甘心也罢,不
甘心也罢,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能杀你们第一次,自然也能杀你们第二次,第三次……」
旁边那个老管家听的苦笑不已,低声道:「主子,祭拜的时候不能这么说。」
萧丹生恍如未闻,似乎决定了什么,突然站起来,把唐尘背在背上,一手攀住钉在地上的粗大铁链,站到了铁链上,
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在手臂粗的链条上行走起来,一会儿功夫,就背着少年攀爬到祠堂前。萧丹生看着密密麻麻贴
满了封纸的祠堂大门,一脚踹了过去,封纸一张张撕裂,门板咯吱响了几声,向里面开启。
狭小的祠堂内,颜色黯淡的红色幔布垂下一大半,角落结满蛛网,每一个紧闭的门窗后都贴着金漆写就的符纸。萧丹
生抓着幔布一扯,嘶嘶几声,褪色的布料就掉落在地,露出了帘后的玄机。
帘幕后,神台上端坐着两个人像,一人着青,一人着红,鬓旁束发的红绳上都串了两颗明珠,容貌如生。空气中有淡
淡的蜡香味。萧丹生剑眉一挑,看着这两尊诡异的不知是雕像还是真人的人像,厉声喝斥道:「你们不都是三公之子
吗,为什么不护着他!」
唐尘在高烧中被吵的迷迷糊糊的睁开了一下眼睛,视线中困难的捕捉到两个身影,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欣喜,眼泪从
眼角流了出来,呢喃了一句,想伸出手,但是很快,意识又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那些记忆碎片里模糊不清的言笑,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砸碎了的酒樽弥漫着残香。一轮满月下,有两个人在他眼前舞剑。明明已是酩酊醉意,大开大阖间依然满目银辉。穿
朱袍的少年笑着高歌:「缀玉连珠十六年,谁唤本尊作诗仙。文章已满行人耳,几度风流几怆然。」
那穿青袍的少年也一啸合道:「青衫磊落十六年,莫叫人间有愁冤。大道纵横心未老,几回慷慨几浩然。
唐尘发现梦中的自己正小心翼翼的偷尝一壶美酒,碧玉的圆樽壶肚里酒水清清冽冽,映着头顶的满月。樽中月,镜中
花,虚无缥缈,最是动人。
那时风华年少,那时壮志激昂,多少来不及说给人听的柔情蜜意,多少来不及施展的前程似锦。一夜之间,就枯萎了
。黑暗最深处,唐尘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条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黑白交错的单调颜色,道路的尽头站着两个模模糊糊
的人影,耳边是忽远忽近缥缈虚无的歌声,像是黑色漩涡中缓缓摇曳的水草。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枯形寄空祠,誓言安在否;
但恨在世时,有愿不得足。」
唐尘用手抚摸着身旁粗糙的土墙,指甲缝隙里一点一点塞满了尘土,他发现自己在梦里是能够说话的,于是他喊了一
句:「丹哥哥,青哥哥……」
雾气就这样哗的散了。唐尘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主厢房里那张巨大的软床上,萧丹生甚至未曾宽衣,就那样倚着
床柱睡着了,一只手还保持着替他掖被角时的姿势,放在被褥上。唐尘安静的打量着男子,在自己还没有发觉的时候
,就伸出了手,轻轻的,隔着空气抚摸勾勒那个男子完美的五官。
狭长而上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眼睛下方因焦虑和疲惫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还有像刀削出来的高挺鼻梁,紧抿
的唇,线条流畅的下颚,每一个轮廓都是深邃的,惊心动魄的……唐尘的手指一路下滑,虎口轻轻擦过那人的喉结,
贴紧了,紧得仿佛能感触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他一点点的贴紧,一点点的用力……
这个时候,唐尘看到萧丹生在睡梦里微有不适的蹙紧了眉头,嘴里轻轻唤了一声:「尘儿……」
只一句,唐尘的手就恍如灼伤般猛的抽回,可萧丹生并没有彻底醒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被角上摸索了一会儿,
确定少年身上的被褥还盖得好好的,便放了心,在床上又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重新睡了过去。
萧丹生在天光微露的时候,发现唐尘清醒过来了,先是大惊,后是大喜。只是唐尘似乎还有些后遗症,温顺而安静,
一直低着头,问他什么都不肯说,连萧丹生找出他先前要的那份摄政王府访客名单放在他手里的时候,唐尘也只是安
静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什么蹊跷。
萧丹生陪了他半晌,一直拖到必须上朝的时候,才开始洗漱更衣,披上朱红蟒袍,挂上玉圭环佩。铜盆里盛的清水被
搅得一波一波的荡开,萧丹生在整理领子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盆中有他的倒影,在衣领没有遮住的皮肤上,一道
淡淡的青红色勒痕横在颈项之上,正是少年昨夜留下的痕迹。
男子漆黑的眸子不禁又深沉了几分,用手试着摸了一下脖子,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问道:「
尘儿,说起来,都过了五年了,以前的事情,有没有记起些什么?」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含笑审视着少年的表情。唐尘缓缓摇了摇头,他那双眼睛清清亮亮,没有一丝阴翳。萧丹生不
由笑了起来:「这样啊。」
他说着,半垂下眼睑,把穿好的官袍又脱了下来,换上了平日的便服,跟门外的管家说了一句:「不去了,替我告病
。」说着,又转过头来朝少年笑着,「我真是胡涂了,你病才刚好,我理应陪陪你。」
唐尘抬起头来,眼睛里似乎闪过几分痛苦的神色,他似乎想摇头拒绝,可萧丹生看着他一字一字的笑道:「让我陪着
你,好吗?」唐尘再做不出别的动作,只是仰头看着男子,似乎要把他的样子永远记下来一般。萧丹生大笑起来,把
唐尘半搂在怀中,柔声道,「尘儿,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见唐尘不语,于是也有些踟蹰。几缕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白皙的脸,细看的时候就像看一张美丽的画皮,谁知道
那层皮囊下究竟包了什么东西,萧丹生还未来得及想出一个头绪,唐尘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反手握上了他的手,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