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过卷子,知道这里的人擅写白字,不敢认定这书就真是讲数的,翻开来从头细看。翻了几印,他就大体知道了,这一国的人写字都是从左往右,从上往下排着写,而且文字应当是将大宋文字简化过了,并非是方才那先生印了错字。
再看下去,书里就出了许多看不懂的蛮文,他结合着类似汉文的部分连猜带蒙,只看出了1、2、3正是一、二、三这几个数字。再多的他就猜不出来了,爷爷也不知道这些,怕他多问,早早离开了书房,实在没办法,只好撂开了书,拿着那几卷卷宗,死记硬背起来。
好在他早年学过各种江湖暗记,多看了几回,就把那些符号的样式强记在了心中,又拿手指在桌上画了几遍,不多时竟记下了头一道题下那些答案。
06.成为盟主的必要条件
武林盟主并不是一项普通工作。很多人误以为,武林盟主只要武功高、有人望,再开个比武大会众人面前亮个相露个脸就能当了,其实这都是错误印象。要当武林盟主,头一个条件不是武功,而是脑子。
武林盟主就如江湖中的皇帝一般,权力虽没有那么大,要处理的事务却也不比皇帝少。更为难的是,皇帝手下有的是大臣,都一心忠君爱国。就算不忠,至少事情摊到头上也要尽力完成,不然就有御史弹劾你,武林盟主却没有这样可信赖又能干的帮手。
江湖中人大多随性不羁,恋权管事的不肯和盟主一心,肯和盟主一心的又未必能会办事,许多工作就必须由盟主亲自来干。身为第三百二十六代盟主的长子,第三百二十七代武林盟主本人,南宫盟主当年的工作经历可谓功勋赫赫。
自他十三岁跟着父亲闯荡江湖,共荡平了南七北六十三省约有二十一家自称魔教或是邪教的小门派帮会,经常是倒了幽灵庄又有飞鹰堡,去了血手教又来海砂帮,没一个消停的时候。最可恨的是,这些帮派为了传递消息,隐藏身份,经常发明些无人能看懂的暗号秘语,今天用添减了的文字,明天就是些随手画的花押,形式丰富内容多变,每次破译都是一桩浩大的工程。
当然,不能只说魔教,白道各帮派联络时也都不好好写信,不是满天飞信鸽,就是遍地画暗号,各自都有一套历史悠久、历经各代补充完善的暗号系统。但是,正派虽然也爱用这些郁闷死人的符号,好歹还是会把对应的文字意思告诉盟主,当盟主的只消记下就好,不须再费破解的工夫。
南宫怿当年还做少盟主时,就经常替他父亲南宫盟主负责消息联络和情报侦察。历经七年的系统学习和实践,他在这方面的功力比那些层出不穷的魔教黑帮都更强。常常某派才一研究出什么新字符以传信,白道这里只消截下一条消息送到南宫少盟主手中,他就能连带猜出其他暗码的大概模样和意思,编出一张比那教主手中还细致的暗号表。
眼下这些给十几岁孩子看的东西,又能难得到哪去?
盟主大人又看了几遍题,终于摸着了这套暗码的边,不仅把从1到9的数字都认了出来,还连蒙带猜地猜出了这个0就代表几十几十的意思。有了数字之后,他就敢把这些数自己加减乘除地凑了一番,终于明白了“=”就是“是”的意思,而那些加减乘除的符号也没能逃脱他的法眼,一个个地都被他蒙了出来。
只是那些abcdxy,他到最后也没猜出是什么来,就自己编了名字:把a叫做蝌蚪、b叫做提炉、c就当是玦、d认成椅子、x直接念叉、y就当是写错了的丫。和那些数字配起来之后赫然发现,前面那些不带图的题有许多就是算经中“鸡兔同笼”题目的化体;后面带图的也都能看得通顺了,只差了sin、cos实在不懂,死记硬背下来,也大体能知道这些也是能算出数来的。
南宫盟主看着眼前已捋出条理的题目,又想起自己多年来处理武林事务,把这种暗号当明号看的经历,心中不禁暗自得意:都说江湖代有人才出,可哪一代曾出过他这样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的英雄侠少!想他不过弱冠年纪,不仅将大江南北各路黑白道拿捏得一清二楚,就是转世重生之后,也还保有这份本事,破除了层层白字,解开了转换的数字,就连外国文字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简直是天纵英材,举世无双!
他被自己的天赋激动得再难安坐,起身练了一趟他们南宫世家祖传的六合八极拳。这趟拳打下来,累得他气喘吁吁,但精神还是十分抖擞,顺势盘坐到地板上,开始从头修习南宫家世代相传的内力心法。
这些题目都背下来了,补考的日子也到了。南宫怿在奶奶的带领之下,背了个宽尺许,高二尺的双带书包,出了他们小区的大门,在门口上了辆公共汽车。这种车比他舅舅开的可大得多,里面可容许多人坐下,只是上车时要拿张“卡”在门口一个箱子上的小盒上打一下,打得它叫出声才算,而且有几个人上车就要打它几下,叫人看得心生怜惜。
下车后又顺着路边的便道走了一阵,他们就到了一个大院的正门。南宫怿抬头观看,那大门右手挂了个仿佛是精钢的牌子,明晃晃光可鉴人,上面写着几个红漆大字:第二十三中学。
祖孙俩往里就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叫:“关君,关君!”
南宫怿想不到是叫他,充耳不闻地往里便走,奶奶却放开手往后看了看:“君君,是你们同学吗?要是就跟人打个招呼啊?”
南宫怿这才回过头来,见一个瘦瘦小小、肤色微黑、头发短得立在头顶的少年挥着手向他跑来。到面前来先叫了声:“奶奶好”,又埋怨南宫怿:“我叫你这么半天怎么不理我呢?你也补考来?咱俩一块进教室吧?”转过头又利落地对他奶奶说:“奶奶,我叫张航,跟关君是一个班的,我们俩一块儿进去就行,您这是来送他还是有事找老师?”
奶奶这才捞着说话地机会,慈爱地看着他们笑了笑,对南宫怿说:“那你就跟张航一块儿走吧,奶奶还有点事找你们老师。好好考,别紧张,考完试奶奶再来接你来。”
南宫怿点了点头,正要回话,张航忽然抢着对奶奶说:“关奶奶,放学时我跟关君一块回去就行,他都这么大了,哪还能用人接啊,是不是,关君?”说着话,还给南宫怿眨了两下眼示意。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孩子另有什么打算,要借他的力暗地里行事,所以要他瞒过奶奶?不对,他想得太多了,这不过是个正在念书的孩子,哪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是想借着放学的时间跟他玩耍。南宫怿摇头暗笑,不过他正好也不愿奶奶这么大年纪还为他受累,便顺着他的话答道:“张航说的对,我能自己回家,奶奶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不要再为我劳累一趟了。”
“你认得怎么回去吗?别回来找不着咱家吧?”奶奶还是不放心。早晨带他出来时就看出他连公共汽车都不会坐了,这要自己回家再回丢了,可怎么办?
若非问出这话的人是他祖母,南宫怿简直就要笑出声来。他堂堂武林盟主,大江南北何处不曾踏足,就在这么个小城之中走不到二十里路,竟也能丢了么?
须知做武林盟主的,头一项本事就是记路。江湖中以上九门下九门为主,又有三庄四堡十六帮,光是有名有姓的白道门派就不下八九十家,再加上深山独居的隐士,层出不穷的魔教,哪一家哪一人的立足之地他不得知道?
外头那些门派的人来求他剿灭魔教,只消动动嘴皮了,说一声“雁荡山上新出了一火贼人,自称血衣老祖,杀人无算”。他就得知道这雁荡山上有几条大道,几条小道,哪里可攻,哪里易守,山上有几处可建房立寨之地,有多少水草米粮。再精细些,就连山上哪里有洞穴,哪个洞与哪个洞相通也得知道。
不只是地上的东西,就连地下的暗道陵寝,只要有张简略地图,他心里就能刻画出详尽面貌,在地宫之中无论转几十个圈子,无论是否有火把照明,心里都得清清楚楚地知道哪里是南哪里是北,方才走过哪一条道,经过哪个岔口。
若无这点本事,他带着各大门派的人去清剿魔教之时,岂不就是上去踏人家的陷井,送给人家屠戳去了?
方才他虽是坐在车上,却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道路两旁的风景,记下了大概方位和路程长短,慢说一会儿就要回去,就是过个三两年也忘不了这趟道路。不过他身为武林盟主,行事须当低调沉稳,不可自卖自夸,这些事自家知道就好,倒也不必告诉别人。
他正想着怎么低调,张航已经抢着答道:“关奶奶您放心,我跟他顺道,丢不了。再说关君自己回家这么多年了,不是也没出过事吗?您别看电视上说有拐小孩的就害怕,我们都这么大人了,又那么多人一块走,出不了事!”
南宫怿听他这么说,觉得这理由更好,便随着他点头。关奶奶怕让孩子在同学面前丢脸,也就不再坚持,从口袋里掏出了乘车卡和门卡塞给他,叫他路上小心避让车辆,不要在外头玩得太久,若是和同学去玩也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了几句,想起孙子还要考试,就忍痛收住了话头,叫他们先进教室,自己去找班主任把孙子得病的事说了,请老师关照关照。
张航倒是个活泼的人,一路上说个不停,把和关君要好的几个人的姓名底细都交待给了南宫怿。南宫怿所知不多,一路上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着,幸好校内路程不长,两人说不到几句,就进了教室,按着监考老师的指点各自坐下。
考试开始之后,老师发下卷子,南宫怿打开翻看一遍,内容赫然全是他这些日子所背的那套卷子中所含,只是次序有所颠倒,少了许多道题。他心中有了底,打开奶奶替他预备的笔盒,抽出一支里头自含墨水的硬头短笔,按着奶奶教的运笔之法,只用姆、食、中三指夹住笔管,将这些日子记忆过无数遍的答案,一笔笔画将下去。
答完了题,他就想起身教卷,前头站着的监考老师过来看了他一眼,又指着卷头的下划线:“检查了吗?年级班级姓名哪?快写上。”
南宫怿重新坐下,把“关君”两个字填在了姓名之后的下划线上,年级……对了,这间屋子门口悬的牌子上写着二年三班,不管是不是,先填上再说吧。他三两笔写好了,重又站起身来,双手捧卷递给老师。那位老师先看了卷头,又翻到后头,看每页都答得满满当当,终于点了点头,放他出了门。
张航此时还在埋头答卷,南宫怿有心留下再问他自己从前的事,又怕回家晚了爷爷奶奶担心。两下权衡,觉着这些事早晚还能问出,让祖父母伤心却是大不该,还是打算先回家当孝子贤孙去。
他按着上楼的路线下到了一楼,正走到面向楼门口的那层楼梯上,下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关君!”
又是他从前的朋友?南宫怿顺着声音来处望去,看到一个穿着花纹短袖套头衫和同色及膝短裤的少年正站在楼梯旁仰头看着他。这少年眼睛颇小,却带着些冷光,面色晦暗,神色不正,右手屈在胸前,食中二指之间夹着一个白色圆管,当中冒出丝丝白烟。
这人真是他的朋友,看这样子怎地倒像仇人?他手中夹的是什么,是迷香还是毒烟?南宫怿心中一凛,伸手按住口鼻,屏住呼吸,朝门外空旷之地奔去。
那个少年比他离门口更近,几步抄过来拦在他面前,咧着嘴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容:“想跑?没那么容易。关君,你现在胆儿大了,这些日子没来上学以为我们就找不着你了?陈哥这些日子到处找你,听说你今儿要补考,还特地带着兄弟来看你来了。你是要跟我走呢,还是等他带人亲自来找你?”
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
这些人想来是他前身教训过的,今日趁他落单,便成群结伙要来报仇。想不到他转了一世之后,还是这样惩奸锄恶打报不平的性子,虽然年纪小武功低,但有这份心,就不愧他前世武林盟主的身份风骨!
南宫怿面无表情地看他在那里表演,掩着口鼻冷哼一声,便要接过这梁子。
不管是哪来的奸恶之徒,既然以前的他敢和这些人斗,现在又有什么不敢?他如今虽然内力不济、身体不佳,但习武多年的眼力经验却还没丢。这种连武功都不会的小混混,就算再来多少,他又有何可惧?
07.初试手
南宫盟主自来是艺高人胆大,跟着那个嘴里叼着根白线香的少年往外便走,绕过几条小道,便到了学校的后门。
后门比不上前门那样宽敞宏大,紧领着通衢大道,而是开在了一条临河的小道旁边,这么早不早晚不晚的光景,也没几个正经人在。南宫盟主走出门去,就看见几个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衣服穿得破破烂烂,几乎人手一根白线香的十几岁少年,歪七扭八地站在门口。
他这么一出来,那些人的注意力就都转到了他身上。带他过来的少年快走几步,讨好地对一个倚墙站着的高瘦少年说了声:“陈哥,我把关君带过来了。”
这个陈哥就是这群人的首脑了?南宫怿双眼一抬,朝他脸上望去,只看了一眼,就又撂下眼皮——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看脚下虽然有些根基,却并不扎实,至多练过几日粗浅武功。五官生得倒还算俊朗,眼也算得上有神,可脸上也和周围这些男孩一样有些锈色。看起来除了比周围那几个孩子略大个两三岁,个子高些、有些力气,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
头领尚且如此,下面的人就更不用提了。
他早先还以为这个陈哥略有些本事,才敢在学校里公然派人威胁他这个清贵的读书人,结果亲眼见了,竟是这么个黄口孺子。他自幼在高手堆里长大,这等市井无赖等闲连见都见不着他的面。以他的身份,打这些人,简直就是丢他武林盟主的身份。
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难免露出了几分不屑。那个陈哥从他出来就一直盯着他,见他脸上神色变幻,倒生出了几分兴味。慢慢走到他面前,深吸了口香烟,姆指食指夹着烟举在面前,低下头凑到南宫怿脸前,将自己含着的那口烟冲着他的口鼻之间徐徐吐了过去。
南宫盟主虽不是使毒的行家,却是避毒的行家,一见他凑近便猜出了他的用意。他右手一屈一伸,如仙鹤啄鱼,一把夺过了陈姓少年手中烟卷,同时脚尖发力,平平退出三步,头一偏,避过了那股烟气。
他猝然发难,直到把烟夺了过去,陈哥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南宫怿将正燃着的烟头掐掉,把烟外头那层纸卷剥开,研究里头到底搁的什么草药,药性如何时,那些小混混才明白过来他干了什么。有几个机灵些的少年挽起袖子就向他走来,口中说着:“你小子反了天了,连陈哥的烟都敢抢?”
那个陈哥倒是还带些笑意,冲手下扬了扬头,那些小孩就知道看他眼色,机灵地早都停了步,有的笑着看向那个姓陈的,有的还在向南宫怿示威。
他们这些举动态度南宫怿都看在眼里,却不甚在意,仍旧拿着那支烟,微微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对上了自称陈哥的少年,等着他发难。
未料对方被他的本事震慑住,并不动手,而是提起了一件往事:“关君,你刚才那一手还挺漂亮,跟谁学的?陈哥就喜欢有本事的人,你再亮亮功夫,要是哥看着好,你欠赵衡那两千块钱,陈哥就替你还了,怎么样?”
赵衡,两千块钱,这又是哪一出?他早上和奶奶租那么大一辆车,也才一人两块钱,现在这些人张口就要两千……他这辈子就算不如前世那样聪明强干,却也一定是孝顺懂事,不可能随意欠人家这么多钱的。
他摇了摇头,直面那个陈哥问道:“我怎么欠他钱的,我不记得了。你把欠条拿出来,我得见得真实才信。”
陈哥微微一笑,拿眼往人群里睃了一睃,就有个比他矮壮些的黑肤少年冲到他面前喝道:“你背着我勾搭我女朋友,我没打死你,找你要两千块钱算便宜了,你还敢赖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