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不需要担心。因为TBQ只是在按照我的命令航行，她本来就是一艘可以实现无人驾驶的战机。没有您的指导……她也会做得很好的。」

穿着银黑相间图案军服的少尉抬起头来，几乎是同时，接触他目光的罗杰希尔退后了半步，但他很快又收回了向后迈出的腿，强迫自己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那个熟悉的近卫官，又似乎不是，五官分明不差分毫，但表情和神态却全然不同。

如果要形容的话，以前的少尉仿佛一株生长在蓝天碧草中的白杨，现在的这一位却是盛开在丛林深处的黑色大理石花。

「按照你的命令航行？为什么？少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真相，皇太子却依然拒绝相信。

「这很难理解吗？还是您已经想到了却不愿意接受？」里维站了起来，近在咫尺的两人呼吸可闻，他撩开罗杰希尔披在肩头的蓬松金发，弯腰将那些发丝放到唇边亲吻，「殿下，实在很抱歉，这次不得不让您失望了，我——背叛了您的信任。不过这也是不得已，我本来就来自联盟，现在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对自己的祖国表达忠诚之意。」

「你说什么……」皇太子猛然回过身，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恢复成自然的微笑和轻松的语气，「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少尉。父皇和大公都在等我们回去，还有在场的无数民众……这件事情如果开天窗的话，连我都会有些不知道这么向大家交代。」

「您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变了一个人似的少尉将那些灿烂的金色长发放开，以一种闲适的姿势坐回驾驶座，「这么不愿意看清现实的态度，实在不像您。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对我的爱情已经渗进骨髓、侵入灵魂，或者说，你已经为我神魂颠倒到宁愿自欺欺人的地步？——真不错啊，能获得您这样具有矜贵身份的美人的青睐，即使作为敌对一方的我而言，也是一件光荣到足以到处炫耀的战果。」

罗杰希尔原本因为喜悦沾有红晕的面颊正在一点点变白。

里维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可是，即使是您真心爱我也不会动摇我对祖国的忠诚。啊，可以这样，在我把您带回联盟之后，如果军方允许的话，我会记得时常来探望。要是您有需要的话，我甚至可以提供和以前一样的服务，毕竟……我们都很愉快……」

「别再说了。」皇太子用很低的、被憋住似的声音说道。

从这样的角度，里维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长长的金色的睫毛超出脸庞的轮廓，轻轻的颤动。

等皇太子回过头来，只能看到微红的眼圈和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根本不相信，少尉，你要我相信现在的你是想劫持我吗？」

「您如果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即使联盟抓住我又有什么用呢？帝国不会为了一个皇室成员的安全就牺牲成千上万民众的生命！」

「我们不需要您的性命，只需要——您的基因。」少尉冷淡的陈述。

「……」皇太子仿佛突然被锯断了喉咙，很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此时的倔强中已然夹杂了一丝虚弱，「里维，你要告诉我那些我们相爱的证据都是假的吗？你房间里贴满的有关我的照片，还有电脑的进入密码，以及你侧腰上的伤疤……这些，怎么可能全部都来自伪装？」

他强撑的说着，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所以，仅仅是因为这样……您就被骗了吗？帝国的皇太子殿下。」穿着帝国军服的联盟少尉漫不经心的笑着，「也许我应该说声对不起，纯情的王子殿下，实在抱歉，身为联盟下级军官的我欺骗了您高贵的感情。」

有那么一瞬间，罗杰希尔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失聪，脑中一阵喧嚣又似乎是一片寂静，他听不见对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能看见那满不在乎的笑容和轻薄无所谓的眼神。

被强行阻挡在心中的不信和怀疑终于决堤，肆虐的洪水一般漫过被悉心浇灌的爱意和信任，然后将一切冲毁，只剩下光秃的空白。就在这一片荒芜中，那些知道那个人暗恋的惊喜、害怕不能有所回应的忐忑、对于两人未来的种种憧憬都如同一个个过冷的笑话，可怜、尴尬、不堪得让人不忍细看。

灼热沸腾的心慢慢变凉，终于化成一堆灰烬。

罗杰希尔惊异于自己还能平和的说出这样的问句，「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里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隔了一会儿，「是的。」

「是从头都计划好的？」

「是的。」

「那么听到我说爱上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很可笑？」

「……」

「你可以直说没有关系。」

「是的。」

「果然是这样啊……」

「……其实，您只是有些过于天真。」

「少尉，你真的是……」皇太子笑着，渐渐有一种透亮和歹毒，「里维少尉，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一定会给予你最高的嘉奖，因为——你是让我真的彻彻底底不顾一切爱上的人。在之前，我并不是没有发现你的异动，也不是对你毫无怀疑，但是我一再告诉自己要信任你的爱，我甚至还想过，如果皇室无法接受我们在一起，我会自动放弃帝国的继承权。……听到这些，你有没有觉得更加得意呢？」

「……」少尉以坚硬的表情静默着。

沉默没有换来王子自虐性发言的停止，他对自己加倍刻毒的说下去，「我曾经指挥过血腥的战争，也曾经涉足过肮脏的政治，但这些不洁的东西却带我无上的荣光和名誉。然而，我的爱情，我爱上一个人这样的心情，却屡次令我背负上污名，一为恋父，一为叛国。」

罗杰希尔闭上眼睛，与眼前之人从相遇、相知到相恋的种种如同幻影般闪过脑海。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画面仿佛是麻痹神经的毒素，诱惑他不能这样轻易放手，在恍惚中只是浅薄的心痛

着，他不由自主的开口，「少尉，即使是以不单纯的目的开始的……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第十七章

皇太子没有用「爱」之类激烈的字眼，只采用了表达好感的「喜欢」。

在这有些卑微的请求下，少尉冷冽的眼神也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但这摇荡的眸光很快就消失了，「殿下，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很可怜而已。」

「可怜？」王子茫然的重复着，「是的，连我也觉得自己无耻得可笑，竟然向自己的敌人乞求爱情。」

在怪异的笑了几声后，罗杰希尔睁开了眼睛，最后的期盼也彻底消失，那种迷幻的气氛立即消失殆尽。

「里维少尉……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也许仅仅是一个天真的傻瓜，或者容易被愚弄的蠢货。但在我自己心中，我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身份。我是帝国的皇太子，是银河帝国唯一的继承人，虽然让你操控TBQ这一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但我不会让你带走有关帝国皇室的任何DNA……在这一点上，我将不计一切代价。」

几乎在尾音落地的同时，罗杰希尔纵身向主驾驶座扑去，这一下毫无征兆，里维急忙跟随着动作却仍旧慢了一步。

皇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按上了右侧红色的警戒按钮，接着立即闪身抢到机舱后方。

就在他到达舱门口之后，「咔咔咔——」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机械摩擦声，一米见宽的舱门从下往上一寸寸开启，剧烈的震动中，来不及赶到的里维踉跄片刻才捉住旁边墙壁上的扶手保持住平衡。

强劲的风从外面刮进来，冰冷刺骨，令人几乎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在冷风刺激眼球的剧痛中，少尉只能勉强看清皇太子以一种凛然强悍的姿态迎风而立，那些融金般的发丝狂乱的舞动着，身后的披风如同白色的烈焰盛开。

「殿下——！」

察觉他要将要做什么，里维再也压抑不住呼喊出声，所有伪装的冷漠都已溃不成军。

不，不对。

不该是这样。

明明还应该再等一会儿，应该是由他来启动舱门，而不是皇太子本人来发动。

这样他才能掌握好时机，恰巧在奥菲大公的军队刚刚到来之时，找到最恰当的那一刻剪下罗杰希尔的头发并将他抛出机舱，那样帝国出色的伞兵部队就会毫发无伤的接住王子。之后的自己，就可以以带走基因样本之名，拿着那束金色的发丝离开，将它留作永久可供怀念的信物。

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殿下，回来！求您回来！」

里维用尽所有的力气叫道，但那些声嘶力竭却被逆风毫不留情的吹散。

顺着风向，忽然飘来轻声的呢喃，「以后……不会再爱了……」

里维不能确定是否是现实，或者仅仅是一种臆想。

洞开的舱门仿佛异兽的血盆大口，隐约的光线晃动后，罗杰希尔的身影就倏然消失在强烈的逆光中。

里维的心也几乎在同时停止了跳动，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冒着被强风刮出舱位的危险跌跌撞撞奔到机舱门口。当他绝望的向白云下无尽的虚空张望，就看到垂直下方的位置相继腾起的伞云。

一朵、两朵、三朵……

——那是帝国的追兵及时赶到了。

降落伞猛然打开的画面如同骤然盛放的鲜花，它们聚集在一起共同组成营救的堡垒。

里维衷心的觉得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思维在经过陡然转折的停顿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没事了。

皇太子获救了。

罗杰……他没事了。

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后，少尉才感到自己几乎休克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高空寒冷的空气帮助他快速镇定了情绪，他平定了一下波动过大的情绪，转身匍匐着回到机舱深处。

不过，这一次，是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

后脑接触到凹槽的位置，他对脑波对接的方式已经十分熟悉，不到半分钟就已经完成了全部的程序。

大脑中仿佛打开了另一个平行的空间，在这个宇宙中，一个名为里维的年轻人就是一切的主宰。

片刻后他开始下达第一道命令：「莉迪亚，关上舱门。」

『是！』

「敌方战机数量多少？」

『一共一百三十二架，指挥战舰规格为帝国军方旗舰。』

「是奥菲大公亲自来了吗？」

『好像是呢！』女童音兴奋的回答。

一问一答间，主人与战机的磨合日臻完美。

但面对一百多架战机的围攻，即使操纵的传说中的「嗜血女王」，里维也不敢拥有太多的自信，毕竟，他不想将一切休止在这里。

「要穿透他们的舰阵离开有困难吗？」

这个问题「女王」并没有立即回答，里维几乎能想象一个小女孩偏头思考的样子。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个稚嫩的声音哄诱似的开口，「这么多敌舰的话融合度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够哦，里维和莉迪亚要融合到百分之八十左右才可以呢~」

「那就百分之八十吧。」没有经过多少思考，主人就接受了这项提议。

从现在开始，不用再顾虑得太多。

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可以静静怀念王子的地方，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

再也不会因为自己威胁到罗杰希尔的安全，即使与爱人分离，里维却觉得这样的悲伤也是让人喜悦的，在这种放松的心情中，他提议道，「莉迪亚，在准备融合的过程中，给我放首歌吧，你应该带有音响系统吧。」

『当然有啊，里维，不过你想听什么呢？』

「随便吧。」

『哦，好的。那我就放亚力克很喜欢的一首歌吧，以前他经常听的。』

「好的，那么，就是这一首吧。」

他闭上了眼睛，进一步更加深入的融合已经就绪。

火红的战机悬浮在深邃浩渺的蓝天中，在它的周围有无数警惕、窥探和惊恐的视线。而在它的驾驶舱中，里维躺在驾驶座上，放松了所有的肢体和精神，百年前被反复吟唱的悲伤歌声又缓缓响起，重新在狭小的机舱中盘旋回荡。

我是如此爱你。

别人问我有多爱，问我是如何活到现在？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的，我知道生活可以多么孤独。

生活的书，总是短暂，但读过一页就会明白。

我的信仰中，除了爱，一切已死。

帝国历一四一年深冬，少校雪诺刚刚结束了短暂的三小时深度睡眠。

在经过精心改良的高氧太空舱中，进入深层睡眠状态三小时抵得上平时普通六至八小时的休息。这种安全高效的休憩是战斗中军人们恢复精力必不可少的程序，但它的弊病也十分明显。——骤然从深深熟睡中清醒的那一刻，人们往往会陷入短暂的恍惚，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当雪诺踩着有些不稳的步伐穿过军舰上的一道道安全门、从休息室一路来到舰桥，当看到伫立在指挥座椅旁那个高瘦的身影，有一瞬间，他以为是那个黑发黑眸、经常露出温和端正微笑的青年。

但这种仅仅只能浮现在脑中的不实幻象很快就被打破。

「雪诺少校，你来晚了。」

说话的人声色低沉沙哑，如果是有女性在场，她们大概会夸赞这嗓音是多么的野性魅惑，但对于雪诺，他实在不喜欢这种侵入感太强的粗糙音质。仿佛是为了保持和嗓音的浑然一体，声音主人的长相也令人过目不忘。向后梳起的银色短发，暗棕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狭窄的眼睛，再加上一米九的魁梧身材，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英俊到邪恶的海盗，随时用那深红色的眼珠觊觎着他人暗藏的宝物。

但这个人所渴望的，不是什么倾世敌国的财富，也不是某个弱质纤纤的公主，而是帝国无上的珍宝——皇太子罗杰希尔。

这就是近年来在帝国、甚至整个银河系都炙手可热的人物——文森，短短五年他的军衔已经超过雪诺，升至上校。

文森若有似无的指责让雪诺倏然清醒。

现在可不是五年前的纯真年代，越接近权力的中心就有可能被绞得粉身碎骨，尤其是在上位者的另一位心腹与自己不合的前提下。

已经二十五岁却依然拥有娃娃脸的少校立即振作精神，马上拿出一个可爱到欠扁的笑容，镇定的为自己的迟到编造理由，「刚才在过来的途中有士官向我汇报后勤补给情况，这才耽误了时间。」

听到这个解释，文森淡淡转开眼，但那种无视般滑过的眼神却让雪诺更加不快。

他非常、非常讨厌这种不屑又暗含排挤的态度。

皇太子的订婚者又怎么样？

不是拖了五年都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仪式吗？难道凭借这样的身份就可以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偏偏独占欲又强到连和王子毫无暧昧的自己也要刁难的地步。

实际上，在五年前，获得了最大利益、占了最意想不到便宜的人，不正是这个男人吗？

也许外人无法得知，但作为知情者之一，雪诺

十分清楚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王子选妃活动究竟是为谁特地准备的。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代表了皇太子全部心意的盛大求婚最后却以那样的方式来收场。

雪诺至今还记得，当伞兵部队救下坠机的王子、将他护送到奥菲大公的旗舰上的时候，皇太子当时的脸色。那一瞬间，雪诺深切的感觉到这个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年身体中的一部分已经就此死去。

为了给民众和媒体一个交代，也为了能够体面的结束选妃活动，皇室拿出了TBQ的仿制品。——那是多年前为某些不能驾驭「嗜血女王」的皇族们举行成人式时使用的，是一架外表与真的TBQ酷似、内部为普通战机的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