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傅老三才走出病房,长出一口气,拨通电话:“森哥,都处理好了。没什么事,就是,刚才吹牛吹大发了,心有点虚。”
袁茜到底接受了傅老三的‘建议’,但为防止这女人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傅老三告诉她,卡里的三十万只能用在她小孩的病上,李明森特地打过招呼,这卡在其他地方刷不了。
第二天中午,袁茜带着顶毛线帽子坐上了离开医院去往汽车站的出租车,她离开前在医院门前驻足了一会,却没等到要等的人。
第28章:对李白白的话
李明森一夜没睡,却丝毫没有困意。病房里的窗帘拉着,灯也没有开,他想了很多,从十二年前到昨晚关灯之前。回忆往往让人欲罢不能,有时只是匆匆一想,却骤然有无数感情涌上心头,等到想去细细地想时,却又发现记不起更多的事。
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迷惘的人,大学毕业时,和陈青宇打算永远在一起时,甚至家中突遭变故,父亲中风,自己躺在病床上一年多时,还有之后在监狱中的数年,不见陈青宇的九年……
这许多年中,只有十年前他对陈青宇的感觉辨别不清时才有过短暂的混乱。
他拿出手机,将屏幕的亮度调低,然后打开短信界面……
李白白这几天睡得不好,常常从梦中惊醒或是根本睡不着导致一天精神萎靡,这晚他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走神,搁在枕头边的手机嗡嗡一响,遂发出微弱的亮光。
短信的发件人是他此时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对的人,他用几秒的时间来犹豫要不要打开,然后手指触上了屏幕。
打开短信,显示图片加载中,而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图片,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可以看得出来,照片的像素不高,是在一个包厢拍的,画面中有许多人,似是在举行什么聚会,大家哄笑成一团。
照片里没有李明森,李白白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哥很久以前拍下的一张照片,他依稀分辨出推搡喝酒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的面容十分熟悉,是陈青宇。
哥这么早就认识嫂嫂了?李白白有些惊讶,他随即意识到,李明森给他发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发过去的那张照片是保存了很久的,那时候能够照相的手机还未普及,像素很低。
那是李明森和陈青宇的第一次见面,在一个同学的生日会上,李大少那时已经形成了一生性格的模子,坐在包厢的角落与人偶尔说几句话,无意中瞥到包厢那头热闹场面中被大家哄笑劝酒的陈青宇,视线定格一会,然后随手按下快门。
这是有关陈青宇的极少数的照片之一,李明森不爱拍照,只有兴致来了才会给陈青宇照上几张,但这也是他俩在一起之前的恶趣味了,在一起之后,陈青宇从未想起过给李明森拍照,而已经拥人在怀的李大少自然也不再在乎是否留念。
能够证明两人在一起过的,除了偶尔朋友聚会时其他人的抓拍,剩下的就是一段录音。
“……不喝了,喝多了,回家。”
“醉了?”
“没有,就是……有点晕。”
“回家睡会……出租车,康平路龙安家园
。”
“累了就先睡会,到了叫你。”
“不行,喝干红太兴奋,睡不着。”
隐隐的笑意——“怎么个兴奋法?”
字正腔圆——“想说话。”
“说什么?”
“不知道……明天要交团费,没零钱了,零钱今天去上课的时候给宿舍的一逼凑钱买花追人了……”
“知道么,就我们宿舍那帮逼,没人叠被子,晚上熬夜拿老子电脑打传奇看毛片。开始还一个个藏得好,后来去实验楼上姚姐的解剖课,回来一身的福尔马林味儿堆在厕所里一个月才洗一次。”
一路上陈青宇就没停止过叨叨,李白白在这头听着录音都无奈了。
“今晚上肯定睡不着,开电视开电视,上次不是买回来一堆碟片……”
录音里听不出他们到底选了什么片子在看,但听起来两人完全不是在看电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李白白都能脑补出陈青宇坐在床上盘腿认真侃大山的画面。
“我觉得我们俩现在挺好的,真的。”
“嗯,我也觉得。”
“是吧……”
录音里,两人从医学院八卦说到国际政坛时事,可以听出来后来俩人都开始边抽烟边聊。
“开窗子,呛死,李明森,你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么?”
“韩彪的生日那次?”
“不不不,我告诉你,是什么时候呢,就我大二的时候,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刚从食堂出来遛弯到校门口,眼前一股子黑烟,然后我就看见一特帅的大型摩托停自个面前了。从车上下来一人,摘头盔摘手套,动作特帅。”
“那是我?我大一时候骑车出事,老爷子早就把车禁了,你看错了吧。”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你打什么岔,骑车那人不是摘头盔摘手套了嘛,等他摘完一身行头我才发现这人长得一般,这时候从摩托车后座又下来一个,黑夹克,没戴头盔,前面的头发被风吹得特有型。按理说一般我觉得坐摩托车后座的那人都特怂,但这个不一样,就跟坐后座的才是大爷一样,前面骑车那家伙一下就被比下去了。当时我就想,这人要是我的就好了,没想到,现在真成我的了,这就是命啊。”
李白白从来没听过他嫂嫂一下说这么多话,大概是半醉不醉的结果。
录音戛然而止,这是陈青宇无意中按错键录下的,后来翻出来听死不承认是他,李明森在有一次帮他交作业的时候,顺手拷了下来。
李白白在短短数十分钟,突然就感觉到了一个新世界,他年少青葱的嫂嫂和曾
经会耍帅的大哥,他们俩竟然这么早就认识……
唯二的影像资料后,李明森断断续续地发了很多条短信,把他和陈青宇相识数年的过程简短却清晰明了地叙述了一遍。
李明森:后来我毕业了,爸让我考公务员,我没考,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一次性投入到公司里。
李白白:看来你压岁钱还挺多。
李明森:你的肯定比我的多,嗯?
李白白:你继续,继续。
李明森:公司运转得不错,开始很累,后来用运转稳定后,我拿盈利的第一笔钱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他有时候会过来住。
李白白:你还开过公司?我怎么不记得。
李明森:你那时候有多大,十五?公司只开了两年,后来我在医院的时候就被法院查封了。
李白白:哦。
医院里,凌晨一点多,李明森看手机屏幕久了,眼睛有些酸痛,他从手机中抬头望向床上躺着的人,好一会视线里的光圈才散去,慢慢清晰了陈青宇的面容。
他在黑暗中凝视了一会,继续低头写道……
“那段时间是我最不希望你经历的,当时公司刚进入轨道,陈青宇本科毕业,准备上研究生。那是我最混乱的一段日子,突然对感情没有太多渴求,也不打算出柜,每天出入饭局……
李白白躺在枕头上,在漆黑中静静地看这一段话。
李明森把那段事实和盘托出,写一段,发一段,停一会。
对于杨锦飞的感觉,十年之后,李明森自己着实也记不太清了,或许是被酒肉生活麻木,想要寻求刺激,又或许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一种特别的成就感,最初诱使他突破界限的那种感觉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所有的所有,都在他和杨锦飞一起时与陈青宇撞到,陈青宇远远地看着他们,遂转身离去后,骤然重返,那一瞬李明森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真混蛋了。
无论对谁。
李白白已经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脑袋里空空一片。
对于那段特殊时期的回忆也好,检讨也好。如果对着其他人,李明森是说不出口的。
十年前李明森站在陈青宇宿舍的楼下等,一连几夜,陈青宇没有下来,李明森更不知道如果他下来面对自己了,他又该解释挽留什么。尽管行动上还在坚持,但其实他心里已经绝望了,李明森这个人,他从来对自己所做的事的后果知道得很清楚,他同样很了解陈青宇,内心深处,李明森清楚的知道,他和陈青宇,他们完了。
杨锦飞去找陈青宇的母亲这件事,是李明森不曾想到的。
后来陈妈妈心脏病发,坚持了不到一个月,撒手人寰。追悼会后,李明森再没去找过陈青宇。
李明森给杨锦飞打过电话,告诉他,你完了。这是怒极,麻木之至的产物,‘你完了’三个字后的代表的意思,李明森从没认真想过,他那时只恨自己恨得发疯,压根就像没认识过杨锦飞这个人。
陈家父母很早就离婚,陈青宇跟母亲过这件事李明森是知道的,是陈青宇自己告诉他的。陈妈妈死后,李明森没有再找过陈青宇,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陈青宇父亲家在算计陈妈妈的遗产,纠缠不休。
他还未来得及行动,那日,杨锦飞打电话给他,说要和他好好谈谈。
李明森手中的短信编辑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动作,凝视屏幕一会,一一删去了所有字,只写道:“他母亲病逝后,我再未去找过他。”
李白白收到这条短信时还未从之前的巨大信息量中回过神来,呆了很久,他没法把李明森和这个故事联系起来,太难了。
五分钟后,又一条短信过来。
“弟,我不会干涉你,爸妈已经知道我的取向,但这对你没有影响。你不用去考虑‘李家出了两个同性恋’之类的问题,也不要着急出柜。如果真的有喜欢的人,希望你先告诉我一声,至少可以让你少走一些弯路。这不是袒护你,我上学时的零用钱确实比你多。”
齐思弈正睡得迷迷糊糊,卧室门突然被敲响,第一声,他一动不动,懒得理会。
第二声,他扯起被子蒙住头。
第三声,他恼羞成怒正要冲出去揍这个不识趣的家伙一顿,响声却停了。
齐思弈腿软地走出两步,没再听见敲门声,遂闭着眼睛重新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卧室门外,李白白只着一条短裤,拿着手机,敲了几下门后,停下手,久久靠在门前,天亮时方才离去。
病房里,短信显示发送成功,李明森退出短信界面,靠坐在木椅上,微微眯了眼睛,遂慢慢睁开,回忆无法刹车。
那日他接到杨锦飞的电话,并未放在心上,状态一如那几日,混沌不堪地坐车过去。
到地方后,李明森抬手敲门,隐约听到门里面的争吵碰撞声,遂明白什么,迅速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
屋里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千万倍,杨锦飞的白体恤上染了数道血,陈青宇脸上也有几道划痕,他匆忙想去拉开两人,陈青宇濒临崩溃边缘,李明森只能先把杨锦飞扯出战局,谁料杨锦飞刚被他拉出
陈青宇的可触范围,陈青宇的动作霎时停了,他眼中透漏着极度悲伤的不可置信,渐渐染了疯狂。
陈青宇崩溃地大喊一声,高举起手,狠狠向前挥去,正正钉入杨锦飞右手掌心,杨锦飞尖声喊痛,眼看陈青宇已经拔出刀还要再刺,李明森用力抓住了他拿刀的手腕。
陈青宇奋力挣开,将所有愤怒悲伤发泄出来,一刀贯进李明森右肩,血霎时涌出,李明森痛得脸色惨白,一动不能动。
陈青宇的疯狂还未过去,想要再拔刀时,却发现匕首卡在李明森的肩胛骨上,然后渐渐收了声,沉默地,一言不发地,眼睛却睁得很大,他退后几步,猛然冲出门去。
李明森眼看着他夺门而出,自己缓了片刻,左手扶着右肩嘶了口气,转头看向杨锦飞。
杨锦飞抱着右手在地上翻滚,痛劲过去,意识到受伤的是右手,右手因为失血逐渐麻木,他尝试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尖叫数声,作势要追出门去。
李明森看出他的意图,拦住他,想要就此和杨锦飞说清楚,让他忘了今天的事,受伤医疗的一切费用由李明森支付,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但李明森想得太简单,他忘了杨锦飞从小便是学钢琴的,右手于他,恐怕要比双腿还要重要。
李明森只做出阻拦的动作,杨锦飞便霎时转换目标,用力从李明森右肩拔出匕首,将他撞在墙上。杨锦飞用受了伤的右手拿刀,动了动手就发现无法使力,匕首掉在地上,他左手捡起刀,疯了般捅向李明森。
不到半分钟,空气中弥漫出了浓重的血腥味儿。
第一刀第二刀时尚觉得痛极,剩下几刀接连一起,让失血后的意识反应不及。
求生的意志让李明森瞬间积蓄力气,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推开杨锦飞。
“嘭”地一声,李明森已经无法分辨这一声是大是小,意识随着血液慢慢流失,陷入黑暗……
他隐约醒来几回,知道自己被送到医院,插上了氧气。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等他真正清醒,有自主意识时,已经是一个半月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听到周围有仪器在滴滴地响。
那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李老爷子从政数十年,终于阴沟里翻船,受人算计加上大儿子生死堪忧,不到几天便倒下了,急救后嘴歪眼斜,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
警方一直在调查,李明森意识清醒后,他们派人来提取笔录,询问情况,他这才得知杨锦飞被自己那一推推得脑后正中墙壁,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医生建议拔管,但杨母始终坚
持不拔。
李明森承认杨锦飞的死亡是他造成的,血案现场,匕首上有五个人的指纹,两个是当事人的,一个是匕首主人高瑞的,还有两个没有找到。
按理说,李明森是正当防卫,但一是没有目击证人,二是李家翻船,李老爷子虽未倒台却已经没有行动能力,李明森顺理成章被陷害,被判防卫过当,意外致人死亡。
一年后,李明森伤口愈合,能够下地行走的第四个月,正式入狱。
天蒙蒙亮了起来,李白白打来电话:“哥,我还不想回学校住,不过以后的房租我自己付,替我和嫂嫂说一声,房租给我便宜点呗。”
李明森道:“知道了。”挂下电话他转身回到病房,陈青宇的手机放在床头,此时嗡嗡地震了起来。
陈青宇的睫毛抖了两下,醒了,手伸出被子拿过手机,他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陈父的号码。
他没有接听,手一松,手机砸在地上。陈青宇没有转头,缓缓道:“袁茜走了?”
李明森走过来捡起手机和掉落的电池,随手放在一边:“早上刚走。”
陈青宇扯了扯嘴角,没有成功:“李明森,你是不是看我特像笑话?”
李明森静静地看着他。
陈青宇道:“嗯?我没法脱身的事你却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李明森,你要是有这么大本事,怎么不早给民政局说一声,我也不用结婚了,你还得装着被我骗了这么久,累不累?”
李明森走到他床头,躬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而后说:“到昨天为止,我从没把那个女人当做情敌,至于我为什么没动她,陈青宇,因为我在乎的是你。我出轨过一次,这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陈青宇漠然道:“我们之前只是你情我愿的恋爱,你只是中途选了别人,算不得出轨。”
李明森道:“那你是想和我结婚么?”
29、
陈青宇面无表情地坐在检查室里接受检查。
他自己开始服用帕罗西汀的时候已经知道病发了,所以现在的检查其实没有意义。
抑郁症并不影响自理和思考能力,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青宇除了情绪一直处于极低谷外,还算是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