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华陵夫人的医案了,说她肝气郁结、神志错乱,得的乃是癔病。”坐在他对面的大夫看着窗外,山林独有的草木芬芳涌了进来,虽然是大病初愈,摇曳鲜丽的红衣却衬得他容颜格外皎洁。他转过脸来,眼睫略略挑起,莹光流动。“病由心生,我需要知晓此中原委。”
陆征明眼中掠过一道寒光,整个人在气质上骤然冷洌,斩钉截铁地道:“不错,我替她杀了那个人,负心薄幸的无耻之徒,死有余辜!”
陆相的亲姐陆羽柔美貌娴雅,嫁给显赫一时的华陵公为妃,成就一段佳话。无奈华陵公不久就另觅新欢,害得王妃终日以泪洗面,陆征明当时还未当丞相,区区一个御史,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暗下决心发奋图强。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叛军夹杂着甘州的敌军突袭肃国,皇帝御驾亲征,陆征明调集粮草之时,惊觉甘州密探已经混迹京城,庇护他们的,赫然便是大贵族华陵公。
陆相临危受命,早已被皇帝委以兵权,他仗剑直闯官邸,华陵公知道大势已去,竟拽着新纳的侍妾逃跑,一面仓皇大叫:“内弟饶命!”嘶喊声惊动了王妃。
华陵妃不能忘情,披头散发冲出来抱住了弟弟的手臂,瑟瑟发抖只是喊:“饶了他!饶了他!”陆征明扶起姐姐,就着月光只见她颈上满是青紫伤痕,终于狂怒,上前一剑结果了华陵公的性命。那英俊潇洒、名动一时的贵族男子,临死之时怔怔看着王妃,只含泪吐出了两个字:“羽柔!”随即气绝。
陆征明的脸色燃烧起来,牙关紧咬。每念及此,都愤怒得难以自制。那个卑鄙透顶的华陵公,临死仍不放过他们,最后的温柔底下掩藏着刻骨的恶毒和诅咒。他成功地离间了姐弟二人,把姐姐变成了疯子,弟弟变成了罪人。
这时,梅子晔忽然伸手探向他,带起一阵清风。那只手素白修长,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不要再说了。”他认真地说,“你在发烧。如若换了是我,我也会那么做。你并没有错!”
车辇仍在前行,陆征明长长喘了口气,第一次看见梅子晔露出了悲悯的神情,目光有如春雨,浸润着他的整个灵魂。
这么久了,他是唯一一个这样安抚他的人,那温柔而艳丽的神色,脸庞焕发出淡淡的光辉,感觉他微凉的手指紧握着自己,医者慈悲,无私无畏。凝望着他,年轻的丞相眼眶微湿,已然爱得不能自已。
路尽头是座小小的山庄,两人见到了华陵妃陆羽柔。果然是白荷花一样的女子,精致的容貌和陆征明有几分相象。她歪着头打量着他们,神情犹如受惊的小鸟,楚楚动人。
身后两个侍奉的婆子跪下行礼。“姐姐!”陆征明上前柔声道,华陵妃孩子一般凑近,贴在弟弟怀里,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却戒备地打量着门口的大夫。梅子晔抱着手臂,上下扫视着她,两眼微微眯了起来。
陆相拥着姐姐露出一丝笑容:“今天还好吗?”话音刚落,忽然哆嗦一下,变了颜色。华陵五指纤纤,指甲锋利却已掐进他的手臂里,还在不断地用力收紧。
说时迟那时快,红影一闪,梅子晔上来捏住她的手腕,一下将她从陆征明怀中拖出去,甩在了地毯上。华陵顿时被吓傻了。梅太医眼光半点暖意皆无,刀锋般犀利,冷冷地道:“你再敢伤他一下?!”
他的脸色极白,周身怒意凌人,陆征明从未见过他这种冷酷的神色,捂着手臂急道:“梅子晔,她、她……”太医转身看着他,干脆地说:“她根本就没有病!”华陵妃一下掩不住满脸的惊惶怨恨,向后退去。
梅子晔从袖子里抽出两根长针,逼近了她,缓缓开口道:“你很恨他,对不对?!他杀死了你的丈夫,所有的怨恨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你装作发疯日夜折磨着他。找来无数的大夫,却没人能医好你,只因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踏上一步,“这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却害得他多年来只敢穿黑衣,盖着手臂上被你抓出来的伤口!”他举起右手,长长的银针寒芒闪耀,忽然弯起了嘴角,“如此说来,不如叫你尝尝真正发疯的滋味如何?!”
“不!不行!她明明有病在身,你别伤害她!”陆征明从震惊中回过神,上前就去夺他的针,蓦地华陵妃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叫,扑上来抱住了弟弟的腿,嘶哑地喊着:“我不要,我不要变成疯子!”她满脸是泪,抓着青年的衣袖大哭,“栖儿救我!”
陆相的身子一抖,僵住了,脸上表情难以置信,半晌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道:“原来你还记得栖儿,你一直都记得我的乳名!姐姐,原来你一直都是骗我的。”他闭了闭眼,伤心欲绝,抽身向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梅子晔在一颗巨大的松树下找到了他。他一手扶着树干,曾经骄傲笔直、总也不肯认输的削瘦背影,在创痛中一阵阵地痉挛。“你不要过来!”陆征明生硬地道。
真是个倔强的家伙,梅子晔叹口气,“我给她开了安神的药,调养几天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他仍然背转身子不理他。
“天要下雨了!”梅子晔的声音开始提高,一滴冰凉的雨水应声而落,山雨骤来,夹杂着一阵狂风。他心中大怒,“喂!你的伤口不能淋雨!”陆相无动于衷,雨水从碧绿的松枝上淌落,很快打湿了两人的衣衫。
“好,你要淋雨,我便跟着你淋好了!”梅子晔跺脚发了狠。雨丝绵绵不绝从铅灰色的云层中撒向大地,陆征明终于转过身,漆黑的目光穿透雨幕,看着他雪白的脸色,打湿的红衣贴在身上,被风雨吹得不住寒噤。忘了他也刚刚才病愈,不,不能这样,怎么舍得让他淋雨……情急之下他却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骤雨初停,乌云散开了。是夜,肃都古城笼罩在月光下,宫室、楼阁、寻常人家的屋脊,都在这异样的清华中散发着微光。
灯火阑珊处,潺潺流水与夜风相应和,仿佛千百年来就是这样。
丞相府内,烛光勾勒出青年柔和的侧脸,眼波明媚,神情专注。他的指尖轻如蝶翼,触着那些伤口,不时飞快地挑些药膏,阵阵清凉之意很快逐走了伤痛。
陆征明眼都不眨地一直一直看着他,眼光中盛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温情。如果起初不是那样急于掠夺,就不至于到了此时,才觉得他的心那么遥不可及。
梅子晔被他看着,脸上微红,嗔道:“你不用指望什么,我、我是大夫,见着受伤之人自然如此!”
陆征明哑然失笑,心道我还不知你怎样对待病人。但这样的梅子晔有几分局促,生动可爱之极。
觉察他的笑意,青年更是恼羞成怒,“我答应你再留两日,不过休想碰我一根手指。”
陆相苦笑道:“我这个样子,也得动的了才行啊!”大夫嘴角微微一扯,不再作声。清淡的松香一阵阵袭来,这人虽然可恨,身上的气息却很好闻,自己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也曾经依靠在他身上,依稀记得他怀抱的温暖和淡香。
他心头忽而一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很喜欢我么?”梅子晔收敛了容色,冷声道。
“嗯!”陆征明忽然有些不安,看他眼底升起了怒意。
“可是我不喜欢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我早就另有所爱,那人胜过你百倍。”他声如碎玉,寒彻心扉。
原来如此,陆相闭上了眼,脸色煞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他轻声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一早就知道,高高在上之人……可惜却没有勇气来寻你!”
梅子晔仿佛被烧到尾巴的猫一样,动容大怒,“他怎么能丢下江山子民来找我!他原本就是圣明之君,那样的地位……!”他忽然瞪着他说不下去了,眼前的这一个,自己手指上还沾着他斑驳的血迹。同样高贵的地位,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放纵和追逐。
这时候陆征明开了口,受伤后虚弱的声音在静夜中有如闪电,划破了长空,“梅子晔,你有几分喜欢我,对不对?!”
“你、你胡说八道!”他猛地站起一脸怒容,心跳得几乎飞出了胸口,身子却在他漆黑如夜色的目光中摇摇欲坠。
陆征明飞快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我是真心爱你!梅子晔,为何你还要逃避?”梅子晔按住了眼,不能再听再看,眼泪如此炙热,在他手心里滚滚而下。
命中注定了要辜负他,没有余地。
他挣脱开来,向后退到窗前,“很抱歉!”他慢慢地说道,“我心中所爱,仍然是我的陛下。你不能令我背叛了他!”
十四、
晨风中弥漫着木芙蓉温柔的清香,梅子晔独自站在中庭,深吸口气,露出舒展的表情。他身后有肃国太医带着人屋里屋外忙碌着。昨夜听他清楚表明了心迹,陆征明便没再开口说一个字,精疲力竭倒下便睡着了。
天亮时梅子晔命人请来了太医,自己袖手旁观不欲再纠缠下去。一个使女捧药盏从他跟前经过,青年嗅了嗅药味,不禁皱眉暗骂,真是一群庸医!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插手。
半晌,只听陆相在屋里怒气冲冲的斥道:“出去!我已经好了!不用你们侍候!”大概是被弄疼了。
太医们灰溜溜地退出来,经过梅子晔的身边,为首的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老相识曹太医。“有梅大夫在此,怪不得丞相大人这么快就好了!”话里透着讥讽,梅子晔长眉一挑,“他好不好与我无干!”
“他的脉象,大夫不会摸不出来吧?大有忧思伤神,五内俱焚之意……”曹太医不怀好意地瞥着他,蓦地背后一人冷冷地道:“够了!我还没死呢!”曹太医一惊,行礼匆匆离去了。
风里飘过来一阵清幽的气息,他语音温和:“梅子晔,反正还有两日,不如我带你在都城逛逛,如何?”
“什么?!”梅子晔原本捏着劲不理,这下忍不住回头,一眼看去却不禁愣住。陆征明已换下了黑衣,身着湖水浅蓝色便服,清爽斯文与寻常书生无异。英俊的面孔十分憔悴,但神定气闲,淡淡地笑道:“昨夜全当我失言好了,子晔不必放在心上。肃都地大,索性什么都不想游览一番,总比闷在这府中强多了!”
“你是在说笑吧?这样子你能走多远?若再昏过去,可别怪我撇下懒得理你!”就是想说些什么刺伤他,梅子晔挑衅地昂起头,看着他的笑容一下苦涩起来。
陆相等着那阵冰凉的感觉过去,时日无多,再也没有力气争吵。“我们不用走路,也能尽兴,不妨一试?”
两人从偏门出了相府,一个随从也没带,来到小河边。初夏清晨,岸边遍植榕树,花木繁茂,河水清波粼粼,融化在一片明媚的暖阳中。陆征明唿哨一声,便有支轻舟从河湾里灵巧地滑出来,艄公手持长杆,含笑道:“两位老爷去哪里?”“去水市。”船上只有两个座位,梅子晔和他面对面坐了,只觉得艄公轻轻一点,小船便似在水面滑行一般。
凉风拂过,两岸落花纷纷扬扬,飘零于水上。他脸色稍霁,陆征明又指给他看河道旁的宅第,从中书大人的府邸到寻常书院,如数家珍,原来这丞相也八卦得可以。梅子晔看他兴致勃勃,精神头十足,不知不觉也放松露出些笑意来。
经过了七八座小桥,河道骤然开阔,晨雾散去,嘈杂声不绝于耳。水面上忽然涌出数十条小船,都是一色的箭尾木船,上面冒尖堆满了各色青菜花果,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最妙的是竹篓里浸着鲜虾活鱼,活蹦乱跳,童叟无欺。买家也乘船,和陆上一样热闹非凡。
陆征明舌头转弯,说起了肃都柔软口音,和一水果贩子讨价还价。梅子晔听得实在有趣,终于忍俊不禁,焕发了光彩。见他开怀,陆相也颇为欣喜,捧了一大捧樱桃放在他跟前,“这个新鲜难得呢。”颗颗犹如红宝石一般,味美多汁。
船向前行,有卖药的正和人起劲兜售,“我张阿哥的药那是云岭绝壁上采回来的,木灵芝才卖三两银子,见你有心,算便宜了。”
那买药的老者还在犹豫,忽听有人道:“你这香菇也敢假冒灵芝骗人?!”小贩大怒,但见一个红衣青年艳光四射,飘飘然立在船头:“原来又是你!”
梅子晔初到肃国,在街头被药贩子通风报信给中书侍郎,阴差阳错,之后种种皆由此而来,事后回想罪魁祸首还是这小贩。买药老者一听“香菇”二字,顿时怒斥一句扔下就走。
张阿哥叉着腰骂道:“你干什么毁我生意!”“见钱眼开的小人,还敢拿假药骗人?”梅子晔冷笑,“不如去官府自首吧!你还是……”小贩大怒,上来要推他,然而白光一闪,陆征明手中的扇子飞出去划过了小贩的手,“不得放肆!”这一声不怒自威,转向梅子晔却放柔了许多,“不用理会他,我们走吧。”
被药贩勾起了回忆,梅子晔怒意暗存,神色冷淡。上岸的时候,陆征明一个趔趄,本能地想抓稳,然而手指还没触到近旁梅太医的衣襟,便强自垂了下去。
这一跤着着实实摔了一个狠的。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他四肢着地一时爬不起来,身旁那人却象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向前走去,陆征明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嘴唇都白了。
四下里一群路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青年挣扎着起身,有些东西一旦说开,就再也难以挽回。已经绝情到这种地步,没有任何余地了。梅子晔漆黑的眼眸中丝毫没有波动,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身边,左手掌心磨掉了一大块皮,又红又肿,神色黯然失落。
年轻太医再骄傲,心底也忍不住痛了起来。
陆征明垂下眼帘,声音中多了几分拘束:“去前面那家酒楼用饭吧。”梅子晔其实一点不饿,面对满满一桌饭菜也没胃口。酒楼门前车马嘈杂,挑着担子的小贩,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世间过客匆匆,有多少人最终迷失了方向?
梅子晔眼角瞟着他,应该厌恶这个人的,不是么?可是现在他真正厌恶的,却是冷漠的自己。
无法正视他真情流露的一片痴心,也承担不起再多的爱意,深爱的人,怎能撇下他在高高的宫墙内孤独此生?如果没有那些回忆,他或许愿意留下来。一切已经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可他看着陆征明,许多话却说不出口。
这人在他面前把伤心难过全都藏了起来,脸色不变稳稳当当地举箸,和李士雷一样,把好东西挑到了他的盘子里。
看他一根根挑着鱼刺,左手缩在袖子里,梅子晔被一种热烈的情绪哽住了胸口,终于无法再忍,“小二,拿酒来!”他一拍桌子,举止张狂而艳丽,如火红衣衬着绝美的容貌,“人生难得几回醉!不如今日来个一醉方休!”
浓烈的芳香从嗓子划过,陆征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梅子晔一把按住他的杯子道:“你、你伤没好不能再饮了!”
“为何不能!梅子晔,你太小看我了。”青年挥开他的手。两人脚边各放了个空坛子,酒过三巡,都已经懵懂半醉了。
梅子晔面泛桃花,薄唇微抿,趴在桌子上一个劲地盯着陆征明。平素高不可攀的丞相这会儿也拿捏不住,瞥着他道:“我应该……灭了离国,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你信不信?”
梅子晔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眼波迷离地笑了:“不信!你打不过小雷!”陆征明酒气上涌,“打不过,也要打!身为臣子,大不了战死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