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你知道么?广播剧版录音大概十天后就要开始了。”身为参与者之一的颜冰,有好一阵没和司徒讨论过这事,要不是今天刚好说起朗读版,他也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话题。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是颜冰意识到司徒对于自己的作品,似乎总有些讳莫如深,他并不希望去刺探什么,所以如果不是司徒主动,他也不会刻意把话题引到《镜花荼糜》上。
“别提了……听到你的声音让我被治愈了,几乎忘了正要跟你说这个。”司徒这才想起来,她原本就是为了要来吐苦水的,“关鹏要我一个礼拜交出广播剧脚本,完全不理会我还有连载的压力,他想逼死我!”
“他不是个会提出超过你能力范围要求的人。”
“你怎么知道?”
“尽管跟关鹏接触不多,但我是这么感觉的。他或许对工作要求极高,但一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颜冰想说的还有一句【尤其是对你】。
“颜冰……”司徒犹豫了一下,“我一直不敢问你,再诠释一次《镜花荼糜》会让你难过吗?”
颜冰沉默了一刻。想再开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他轻咳了一下:“司徒,我们明天见面聊吧,你也该早点休息。”
司徒【哦】了一声,点了结束通话的按键。
第三章(五)
“这么晚还没睡?”程流年放下车钥匙,走过来从身后圈住颜冰,看了一眼电脑,“什么时候开始,你也玩起微博了?”
“就在刚刚。”颜冰又简单和司徒打了几行字,确定明天的见面时间后,就关了电脑,回头推开程流年,“给你钥匙不是让你一个礼拜来四、五天打扰我的。”
“我今天的饭局在这附近……”程流年想了想,这个借口好像前天用过了,自嘲着笑笑,解开西装扣子,“我就是想看看你。”
“你女儿六岁了吧?”冷不丁的,颜冰突然问。
“嗯,快上小学了。”脱了西装,程流年自己到厨房倒水喝,家里的事情他从不瞒颜冰,说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所以我老婆盘算着移民,想直接让欣欣去国外受教育。”
颜冰在电脑台前支着胳膊,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个爸爸老是不在家过夜的家庭,对小孩不好吧?”
程流年放下杯子,也向他望去,两人的视线就这么胶着着,谁也不接话茬。
以前他们各有各的家庭,想见面的时候他们会去程流年名下的一处公寓,所以会被钟艳熹在家里撞见,是纯粹的意外。也就是程流年仗着女主人出差,在到访的时候有些肆无忌惮,谁也没料到钟艳熹会提前回家,正应了那句老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我说我老婆想移民,你一点也不意外,你是不是从心底里就特别希望我走啊?”程流年的声音低沉下去,“钟艳熹的事……你还是在怪我。”
“这是两回事。”颜冰站了起来,朝卧室走去,“你即便不移民,也绝不是因为我。”
琢磨了一下颜冰的话,找不到反驳的语言,要不要移民,程流年考虑的比较多的是自己的事业根基,短时间内他并不打算把触角伸去国外。他和颜冰的交往是属于成年人的,拖泥带水或感情用事都不是属于他们的模式。
跟了过去,在床边抓着颜冰的胳膊,程流年抱住他。他承认他们俩恢复来往的这一个月来他有些兴奋,颜冰的“不拒绝”对他来说,像是某种鼓励。说来也可笑,在商场上呼风唤雨、杀伐决断从没有皱过眉头,但程流年当初面对突然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颜冰,竟不敢越雷池一步主动去找他。
这次借着出资《镜花荼糜》CD的由头,舔着脸来出现在颜冰面前,对程流年来说,也算是孤注一掷,如果颜冰不肯再接受他,他相信他们俩就真的完了。
“我天天来是因为我真的想来,你明明是知道的。”程流年和颜冰能共处最大的原因是他们的个性中有很多相似之处,比方说他们的自负、自信以及对人对事的从容。这让他们在相处的时候,不会给彼此带来任何压力,双方都觉得舒服而满意。但他们俩也都自私,一旦发生状况,毫不犹豫就会选择自我保护,绝对不给对方伤害自己的机会,这就是两人分开了一年的原因,“就好像你也知道,倘若你跟我说话也像和别人一样客客气气,我反而会不习惯。”
“那是你犯贱。”颜冰话一出口,发现自己又下意识在呛对方,急急收住了口。
程流年投降似地举起单手,另一只手扯掉领带,一路笑呵呵地踱步进浴室。
颜冰对他越是说话刻薄,程流年越是能放下心来,话说回来这样好像确实挺贱的。程流年常常想,是不是因为他的人生太顺风顺水、鲜少遇到不如意的事,所以觉得颜冰这颗钉子很刺激。但如果对象换作其他人,他还真没办法想象会是什么情景。
等程流年从浴室出来,卧室里只剩下一边的床头灯还亮着,颜冰那一头已经关了灯,房间的主人自然也已经睡下了。
带着一身沐浴露的味道,程流年过去在双人床的另一边躺下。颜冰的呼吸听起来很均匀,他的那一侧床头柜上,放着他临睡前翻过的书。瞥了一眼书名,程流年眯了眯眼,越过颜冰的身体,去把书拿了过来。
第三章(六)
司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程如华,是在《镜花荼糜》广播剧版录音的第一天。
改编广播剧所需要的剧本,对司徒来说也是全新的体验,她对此并没有足够的认知,为此还特地去【尚逸】的档案室借回了不少经典广播剧脚本来做范本研究。饶是如此,也似乎比小说花费了她更大的心力,为了在限定的日子里完成剧本,她这两个礼拜每天几乎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以至于录音的第一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无比憔悴的脸。
程如华踏进会客室的时候,只看到司徒一个人歪在沙发上。司徒本来想在这里补个眠,但是看到程如华进来,她只能放弃这念头。
“程先生,我是司徒兰聆。”司徒已经能认出程如华的素颜,所以是她先出声招呼,“颜冰他们已经去了录音室,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这一天程如华其实并不需要特地过来,因为京剧的配唱部分不和其他演员的录音在同时进行。程如华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虽然他极力要保持一贯的优雅从容,但是眉宇间淡淡的焦虑怎么也掩饰不掉。
“谢谢,那就麻烦司徒小姐。”
作为这张CD的参与者之一,程如华匆忙得甚至没打算和广播剧原作寒暄一番,司徒莫名觉得自己的玻璃自尊心受到了小小打击。
穿过七拐八拐的走廊到位于楼层角落的录音间,司徒下意识看向程如华,后者的表情依然严肃,没来由的让身边的人都感觉到了紧张。
推开门,除了第一场就需要演出的两位主角,其他工作人员都集中在控制室,正式录音前这里的气氛还算松弛,大家在讨论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
第一个看到司徒和程如华的是钟艳熹,一身利落的深蓝套装,一丝不苟的盘发,明媚五官配合着细致的妆容,她绝对是任何意义上的优质美女:“司徒小姐,如华?诶~如华你今天怎么也过来了?”
“艳熹,好久不见。”程如华显然也注意到了有熟人,神色略一放松,环视了一下四周,视线很自然就移到了玻璃隔墙的另一边录音室内,才刚缓和下来的表情,立刻又纠结起来。
录音室里,颜冰和他身边的男子已经站到了话筒前面,他们的视线都专注在各自手中的剧本上,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或是在相互讨论什么,从控制室这边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这边话题尚未打开,另一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就绪,录音即将开始。
钟艳熹对着司徒礼貌地一笑,随即回身坐到了靠角落的位置。她是【尚逸】的行政人员,也算是扮演着公司配音演员经纪人的角色。广播剧的录制不同于朗读版CD,小说中出现的众多角色都会用不同的演员来分别饰演,进行有情节性的演出。经过适当的甄选,除了沿用朗读版的颜冰作为主角以外,这天到场参与录制的一共有五位配音演员。
正和颜冰一起在录音室那边准备开始第一场戏的,就是《镜花荼糜》中第二男主角“秋醒”的扮演者——苏哲穹。
司徒听了一会试音,对苏哲穹的声音和表现力没有太大的不满,想着最初应该是调试阶段,于是并没有插嘴。司徒预料到如果自己在现场,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压力,为了避免朗读版录音时的状况再出现,所以她之前才想留在会议室。但是到了这边她才发现,她还是很介意,到底这几个演员能表现出怎样的一个《镜花荼糜》的世界。
尽管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聆听演员们的表演,司徒还是留意到一直没有落座的程如华轻轻打开了控制室的门。
司徒起身跟到门边,程如华察觉到了,回头对她说:“我去抽根烟。”
程如华脸上的沉重,让司徒想都没想直接跟了出去。两个人也没交谈,一路走到了天台。
这次录音选在了【尚逸】公司的专用录音棚,这栋楼是建国前遗留下来的老洋房翻新,统共才三层楼,天台很宽阔,只不过天气一冷,上来透气的人自然也就减少了,哪怕万里晴空也没人刻意冒着着凉的可能,到这里来看风景。
程如华没有故作绅士地询问,自顾自点上烟,吸了一口就把夹着烟的手垂了下去,靠在天台的栏杆上。
“之前……我是想说,多谢你的票。”司徒想到其实她和程如华不能说是完全的陌生人,他们至少有着颜冰这样共同的朋友,而自己不久前还接受过对方的赠票,去看过他的演出。
可是程如华面对着主动前来搭讪的司徒,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淡淡地说了句“不客气”就没下文了,只是继续夹着烟,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司徒也着实没有太多被这么干晾着的经验,一时显得有些局促。就在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默默地从天台离开时,程如华收回了放空的视线,用一种让司徒觉得“很痛”的眼神看着她,说:“本来我以为我们俩合力拉了他一把,但现在看来,倒好像是合伙害了他。”
“他”是指他们唯一共同认识和熟悉的人——颜冰的话,司徒表示她没有领会对方话中的含义。
“司徒小姐,你应该知道,颜冰在接下《镜花荼糜》这个工作前,停止工作了很长时间吧?”程如华看到司徒点头,继续说,“那个朗读CD,是我极力鼓励,甚至带着逼迫劝他接受下来的工作,因为在他停薪留职的这段时间里,【尚逸】公司内部出了很多状况,我担心他的工作继续处于空白,会让他的配音事业陷入死境。”
“有这么严重?”
“一点也不夸张。”程如华把快烧到手指的烟掐灭,“颜冰是【尚逸】的优秀配音演员这并不假,但他并非是不可替代的。【尚逸】的高层今年内一直动作不断,现任的老总是一路看着颜冰成长到如今的人,他们关系也很好,他在的时候自然没人会为难颜冰。但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初,老总的人选就会新旧替换,颜冰……他并不是那种特别会钻营的人,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司徒苦笑,她真不希望自己明白,不过很可惜,她很清楚程如华想说的是,颜冰在新老总的眼中,未必是优秀员工,那么自然也就不会给予他特别的宽容。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颜冰自己不抓住工作的机会,那么就一定会被工作所放弃。
“可为什么你说我们又害了他?”如果是朗读CD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颜冰最需要的机会,那么程如华刚才的忧虑简直是没道理的。
“因为我感觉,颜冰身上的【开关】被打开了。”程如华知道自己的表达无法让人立时领会,于是补充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演员的三大表演体系?”
司徒对程如华想要说的重点依然无法把握,但是又不便打断,于是她默默点了点头。
前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德国的布莱希特体系和中国的梅兰芳体系,用形式来说,也就是还原复制式表演、间离式表演、以及混合式运用表演。三大体系所针对的表演形式和风格是不同的,所以作为表现者,经常会研究不同的表现手段,却不会将自己禁锢于单一的某一种所谓的体系中。
“我没觉得颜冰的表演形式有什么问题。”司徒虽然大略知道表演体系的区别,但她毕竟不是表演艺术的专家,程如华说这话的目的她还是没懂。
“颜冰是不折不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的忠实信徒,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他追随这位大师的脚步已经到了狂热的地步。”程如华重重呼出一口气,“说起来,颜冰其实是戏剧学院表演系出身,演技好并不奇怪。他之所以出色,正因为他容易入戏,而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这些年来他似乎逐渐能掌握住分寸,我以为这是他演技成熟的象征,但是听过《镜花荼糜》的CD后,我发现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种无法把自己和角色剥离的状态,老实说,我很担心,尤其是这次广播剧还要进行对手戏……”
司徒默不作声。
程如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仅仅只是在对她叙述,而不是询问。司徒面对这样突然砸来的信息量,却是想开口也无从应对。
演员入戏太深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这应该是件好事,但司徒发现程如华不这么认为,她很想知道原因。
“你知道颜冰会做什么吗?”程如华突然问。
司徒突然觉得自己相当无辜,她几乎忍不住对程如华有些意见。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对话说了半天似乎还没有切入重点,司徒十分惆怅。
“程先生,我只是个写小说的,如果说我的小说让颜冰入戏太深难以自拔,我也并不觉得这是我需要道歉的事。”
“……对不起。”程如华晃回神,终于发现自己的语气惹恼了与话者,“很抱歉,我并不是在责怪你。最近我比较忙,参与录音的事情都是我大哥擅自做主的,我前天才听了朗读CD,昨天又没联系上颜冰,刚才看到苏哲穹在那里……这一切简直乱套了!”
看到词不达意有些焦急的程如华,司徒的心情却不厚道地开始好转。
“颜冰所坚持的表演方式,是让自己和角色同化。他有个怪癖,我把它称为【开关】。这个【开关】打开的时候,他经常会做出和角色一样的行为,包括说话方式,表情,甚至是做一样的事。”程如华垮着肩,“这是很危险的,我很担心他。”
第四章(一)
手机铃响起的时候,程如华才说到了一半。说到颜冰,他莫名的就觉得司徒会是个好听众,也是最适合与他共同谈论的对象,他完全忽略了对方和自己只是初识。
看到来电显示,让程如华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转过身去接听。他的语气在接起电话后一路下滑,越来越坏,最后简直是接近涵养崩坏:“你要是无聊到这个程度……那随便你吧!”
挂断电话,他对司徒报以一个尴尬的微笑:“我大哥……颜冰想必跟你提过,我跟我大哥相处得……不是很好。”
司徒略一点头,不加多言,这不是她能置喙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