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去见程先生吗?”司徒见颜冰拿着手机又不去拨号,猜他是不是在犹豫这个事。
“没关系,我想他今天应该很累。”颜冰把电话收回口袋,向司徒建议说,“走吧,我送你回去,刚散场,这个时候车怕是不好叫,我们散一会步吧。”
司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和颜冰并肩走上回家方向的路。
“以前你看过《锁麟囊》吗?”颜冰很随意地开始了闲聊。
“看过一次,不过不是程先生的演出。”
“你觉得这故事到底想讲什么?”
“善有善报吧?”司徒几乎脱口而出。古典京剧的主题通常很单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忠孝节义都是传承已久的经典,“你觉得呢?”
“诶……”颜冰习惯性地先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然后说,“我陪如华看过这戏,那时我也这么问他,他说‘因缘际会’四个字,再没比《锁麟囊》诠释得更出色的戏码了。”
因缘际会吗?司徒下意识地点点头,作为演员的程如华毕竟比作为观众的她要揣摩得更透彻。
“下次若他演《锁麟囊》全本剧,我一定再来看。”
“这恐怕很难。”颜冰看到司徒意外的表情,解释道,“如华主攻的并不是‘程派’唱腔,他是学‘梅派’的。”
司徒想起来,她所看过的程如华的演出,无一不是”梅派”的经典大戏,虽说各大唱派殊途同归,但毕竟还是各有自己的特色,普通的演员多半精于研修本门唱腔。程如华既然专修的是梅兰芳大师一脉的”梅派”,他会来演出《锁麟囊》的折子戏已属难得。
“那真可惜,偏偏他也姓‘程’。我虽然品评不出‘梅派’与‘程派’之间的差别,但也知道今天这一折《锁麟囊》是极好的,程先生必定下了大功夫。”司徒这话倒并不是因为颜冰是程如华友人才客套一番,她对京剧虽然研究不深,但毕竟为写《镜花荼糜》狠下了功夫,既是女性又是作家,对讲求一个心领神会的京剧,实际上与其他观众也有着不大一样的观赏切入点。程如华是当代少有的出色男旦之一,司徒看他的角度又不同于其他行当的演员,观察更是细致入微,所以这番赞赏确实出自内心。
“如华他四岁开始学戏,程家三代从商,自然是舍不得他吃这个苦的,可他竟三十年如一日,一心一意扑在了京剧上。”颜冰言语之中,对好友的执着满是激赏,“如华的大哥程流年则是兢兢业业走着家里安排的商道,如今已成房地产界巨鳄,程家眼下的大家长是他,如华的演出他也是要插手过问的,今天这阵仗,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京剧团是国家文化事业单位,凭他程流年财大气粗,也不是那么简单能下手碰的吧?司徒皱皱眉,商人……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一类人,至今为止也只有关鹏不在此列中。
似是觉察到司徒的疑问,颜冰接着道:“如华并不是拿薪水的演员,他其实是剧团的老板呐。”
程如华身处的京剧团是民营剧团,程家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是只想将程如华圈在这把家族之伞下,于是便诞生了这个剧团。程如华虽然挂着法人的头衔,但他醉心于京剧的表演艺术,自然无心管理,所以剧团的营运实际上是掌握在程流年的手里。
即使在国家剧团,也未必能事事称心如意,倒是有不少人希望能自立门户,只是苦于有心无力,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程如华这样的身家背景,但他的苦衷却又远远不足为外人道,这也是所谓的“围城”吧。
“不过如华的话……这点事难不倒他。”说话间擦身而过一辆空车,颜冰伸手拦下,两人的散步也就此结束。
跟司机报上地址后,司徒终于想起来一晚的节目已然到了尾声,她却还有个最大的问号:“你怎么会想到邀我看戏?”
颜冰的手肘支着车窗窗沿,眼神半侧着瞄向窗外漆黑的街上零星的灯光,声音比刚才又轻上许多,四分像在对司徒说,六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华活脱脱一个真人版‘凤唯’,我想看看生出‘凤唯’的司徒和如华能碰撞出什么。”
颜冰这话,听起来仿佛他在以友人和司徒做着某种实验,不过司徒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不快,只淡淡说了句:“程先生并不是‘凤唯’的原型,你想错了。”
没错,所以颜冰这一晚没有任何收获。
“司徒,你是怎么写出‘凤唯’来的?”颜冰的目光仍然投射向窗外,“以你的年纪,怎么能知道‘凤唯’那深沉得看不见底的心思?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问题一出,车厢内出现了长时间的宁静。
司徒无法回答。”凤唯”的原型到底在哪里,这个答案她不能给。颜冰的问题叩响了司徒心中最深处的一道门,那是她深锁禁地的门扉,骤然被拍击,令司徒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身的狼狈,最好速速逃去一个无人之地,不被任何人瞧见才好。
程如华踏进【尙逸】所在的广电大楼底层餐厅,很快在窗口边的位置上找到了颜冰的身影。
“最近还好吧?”程如华坐到颜冰对面,还没来得及研究餐单,侍者已经端了茶来。
“我帮你点了水果茶。”果茶要先煮,所以颜冰算好了时间提前点了单,熟知友人的口味所以也不认为对方会有意见,“托你的福,我现在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程如华笑了笑,下了戏台的他,俊朗的长相不输于时下的影视明星,柔和的五官细致却不带一丝脂粉气,坚毅的目光则告诉别人这是一个有着自我坚持的男人。
“刚才接电话的是谁?我记得你的经纪人可不是那种青涩的小伙子。”程如华问的是之前联系时替颜冰接了他电话的人。即使是熟到了他们这样的程度,程如华也不是那种不事先确认就跑来友人工作场所的人。
“公司派给我的临时助理。”颜冰端起自己面前的红茶,“最近我的日程安排太紧凑,公司又在培训新人,艳熹忙不过来所以派他暂时跟我几天。”
“啧啧……已经忙到了非用助手不可的地步了呀?”程如华拦下颜冰的手,把杯子抓到自己跟前闻了一下,好似那杯中不是茶水,而是满满一杯子的毒药:“你真是一点都不注意……”
“不注意保护嗓子是吧?”颜冰知道自己要被责备的是什么,他那杯子里与其说是红茶兑了酒,不如说是往白兰地里掺了点茶,“我不过偶尔小酌,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等哪天你能把烟戒了,再来跟我说教吧!”
两个靠嗓子吃饭的人,一个嗜烟一个好酒,果然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多少。相视一笑,他们决定放弃这个话题,不然倒好像是专程见面来讨论这个一直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艳熹她还好吗?”
颜冰被这么一问,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容破碎了但又似乎想勉强维持着:“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我能怎么回答你呢?”
“那我换个话题,工作还顺手吗?”
“我要是说不顺手,你又打算跟我说要绝交吗?”颜冰始终是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如华,你鼓励我的方式是不是有点太激烈了?”
颜冰对《镜花荼糜》这份工作一开始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要接的,但是刚巧被去他家的程如华看到了小说,问起缘由后程如华说出了”如果你推掉这份工作,我就跟你断交”的话。说颜冰是因为这个似是而非的威胁才接下这工作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程如华的因素也绝对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如果那个朗读CD不是你来录,你真的不觉得可惜?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所谓的好朋友,有时候要做的并不是替友人作出决定,而是在对方明明已经有了决定但踌躇着不去实施的时候,果断地推他一把。
“司徒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颜冰依然是剑走偏锋,程如华问什么他偏偏不答什么。
“是那天你带来看我演出的女孩?”
“我以为你在台上是很专注的。”颜冰故意用了尖锐的字眼。
“是你挑的位置太好,你明明知道的吧?那个位置是最容易被我看到的。”
颜冰并不否认,不过说到那天的演出,他也有话想问:“你大哥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那天的演出对你意味着什么吧?”
“嗯,他算盘素来打得滴水不漏。”程如华轻叹一声,很是无奈,“原本他就不赞同我在公演期间去客串演出,这下可得偿所愿了,就算他不反对,我也没脸去见高老师了。”
程如华自己所属的剧团正在公演年度大戏,但是他这两年来好不容易请到当代程派大师答应授艺,正满心欢喜在向别派的前辈学习。对于热衷表演修行的程如华来说,能够学到东西,得到肯定进而参与别的剧团的演出是无上的光荣,而对于经营剧团的程流年来说,这个时候分出精力去参演没有酬劳的演出就是十足的亏本买卖。
只不过把商务应酬进行到别家剧团的演出场地上去,这样的做法说到底,最难堪的人其实还是程如华。
“这种杀敌三千自损一半的狠招也只有你哥使得出来。”颜冰并不是第一天得知程流年的做事手法,“他只差没有写个标价挂在你身上了。”
“经营剧团原本就不如他其他的生意赚钱,他愿意花时间来帮我打理,本来我是该感谢的,不过他和我的理念差得实在太多。”程如华的眼神中除了无奈就是疲倦,“也许是我该放弃偷懒念头的时候了。”
颜冰顺着他的思路这么一转念,很自然地接着道:“你身边要是有艳熹这样的人就好了,又能替你打点所有的事务,又不会像你哥那样唯利是图把你逼到喘不过气来。”
程如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友人,似乎很难接受他刚才的话:“你……说什么呢?”
颜冰摆了摆手示意程如华不要将他刚才的话当真,然后自嘲地笑起来:“是、是、是,很显然会失败的例子就放在眼前,你自然是不会赴我后尘的。”
大概是没料到话题会扯到这里,程如华稍微楞了一下,从长裤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来,递到颜冰手中,那是他正在公演中的戏票。
“怎么了?你从来都不拿票给我的。”
“不是特地给你的,是让你带司徒小姐来。”
这可奇了怪了。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颜冰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程如华居然给了素不相识的司徒。
“认识你那么多年,从没见你带女性朋友来看过我的戏。”程如华说道这才是他此来的真正目的,“不管她是不是很特别,至少在我看来,她对你而言是特别的,所以就算是作为她把你拖回配音这个职场的谢礼,替我转达,请她务必光临。”
第三章(一)
程流年在剧团的办公室里,是放着两张桌子的。严格来说,这个办公室应该是属于他弟弟的,可是因为程如华一年到头肯安安分分在办公室里呆着的机会少到令人发指,出于【做生意绝对不能亏本】这个人生原则,程流年只能在这里加了张办公桌,每个月抽空过来坐镇几天。
这天是剧团的月结算日,虽然程流年派了自己公司的会计师监管着剧团的财务,但是每个月也习惯了要来看一下账目,关心一下运营问题。有一个希望为艺术献身的弟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个完全没有经济头脑的艺术疯子弟弟。程流年看着账目,几乎要被上面的数字映红了双眼
“董……董事长。”平时只需要打开电脑上上网,随便打一些小文件,到了下班时间,包一拎就轻松走人的秘书小姐,对每个月见一两次的程流年,有着如同女性生理期一样的不适感,“九天出版社的关鹏先生已经到了,他是预约了今天来谈工作的。”
“是如华行程表上的安排吗?”程流年头都没有抬,“他人呢?都快11点了,去打他的电话叫他立刻给我出现。”
“可是程先生去苏州了。”秘书小姐的声音开始发抖了,程董事长虽然和他们平时面对的正牌老板程如华先生有着相似的面孔,气势却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苏州?”程流年斜过视线,注意力短暂地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了一眼小秘书,“又去看戏了?”
“是……程先生每个月都要去……”
“知道了。”程流年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他站起身来,“九天出版社和我们有什么业务往来?叫人准备资料给我。剧团除了如华还有什么人跟进这个事,一起叫到会客室……你还愣着干嘛?去做事。”
看着小秘书趔趄着逃出办公室,程流年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单有个不靠谱的弟弟,就连他用的这些人,都一点不专业,奈何上行下效,他又没空天天在这边盯着,只能打游击似的,看到问题解决问题了。
一直到走进会客室,程流年的手上还是空空如也,效率低下的剧团工作人员还是没有速度将资料送来。
面对着儒雅礼貌的关鹏,程流年端起了商用表情,落落大方地寒暄了起来。
在程流年引导性的谈话方式下,他大概知道了关鹏此次来访的目的。
“关先生,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剧团还没有做过类似的尝试。”程流年是做地产生意的,和关鹏的出版业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集,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让与话者相信,他们是有共同语言的,“舍弟突然有要
事出差去了,不介意的话,这次合作我来跟进,只是不知道这张广播剧CD,关先生希望我们剧团派出谁来加入制作团队?”
在关鹏拿出他的企划书的同时,效率低下的秘书小姐终于把董事长大人要的资料也送进了会客室。程流年不动声色地快速浏览起自己手上的材料,一边分出一半注意力继续听关鹏的介绍。
“噢?”程流年听到关鹏所要求的合作对象是自己那除了唱戏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弟弟后,表情稍微有点变化,“关先生,这是一本小说改编的广播剧,京剧的部分并非主体,你确定需要用到如华?”
“如果程先生是担心费用问题……”关鹏对这个问题是有所准备的,程如华的身价,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我们绝对不会给出委屈程先生的价格。”
“不,你误会了。”程流年笑了笑,“如果贵社想用如华,我有个新的提议——这张CD可否由我们来出资?”
“这……”
关鹏确实对这个提议始料未及,一时愣住了。
“京剧的音像制品本来就不特别多,以优秀的小说改编广播剧,这种形式非常别致,与其说是京剧替故事增色,倒也不妨理解为,是这个故事在表现京剧艺术的美。”程流年扫过手中资料对《镜花荼糜》小说的市场评价,嘴角浅浅扯出一个笑容,“在商言商,这比去做剧团的硬广告要划算得多。”
听到最后一句,关鹏也不禁笑了笑。不得不说和程流年谈话是件愉快的事,尤其是当他们的利益没有冲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