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华看了一眼表,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匆忙且犹豫:“我要先走一步,司徒小姐……”
“叫我司徒就好。”司徒决定大方一点,没人规定女性不能主动搭讪,“可以给我张名片吗?之后的京剧配唱部分,还要跟你请教。”
程如华很高兴地递上自己的名片,司徒因为没有印过名片,所以她很干脆地摸出手机,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拨出一组数字,听到铃声响起,笑着说:“我知道你和颜冰是很好的朋友,无论如何《镜花荼糜》也是我很在意的作品,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
“司徒……《镜花荼糜》是个好故事,但……”程如华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挣扎都浮上了脸面,“颜冰越接近‘凤唯’,就越危险。”
司徒楞了一下。
才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程如华听到楼下有车声,下意识撇了一眼,眉头一紧。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厌恶又不能视而不见的东西:“我大哥已经到了。司徒,我们下去吧,到录音室看看。”
司徒也惦记着录音室里现在的状况,点头跟上。
这边两人下楼走到录音室门口,就看到程流年抱着一个稚龄女童也刚好走到同样的位置。四个人面面相觑,站定在走廊上。
还是小女娃打破寂静,甜甜地冲程如华笑着喊了声:“叔叔!”
司徒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毕竟初次见面,于是静静地等待被介绍。哪知道程如华接过向自己扑来了侄女,转身就打开了控制室一边的门,径直走了进去,理都没理自己的大哥,更别说替剩下的两人介绍,嫌恶之情昭然于表面。
“请——”程流年做了礼让的手势,让司徒先走,进房间之后才轻声道,“你好,我是程流年。”
“我是司徒兰聆。一直没机会拜访,这次的CD多谢你的支持。”
司徒挺得意自己的表现,非要说的话,也还是能说出得体的场面话,真可惜关鹏不在场,她这表现应该值得表扬了吧。
“原来你就是司徒小姐”程流年略有些意外于司徒的年轻,“能参与《镜花荼糜》是我们的荣幸。”
程如华像是避开有害细菌那样,看到兄长进屋,忙不迭就抱着孩子移动到能将彼此距离最大限度拉开的另一角落。程流年明明看到了弟弟的举动,却也不置一词,简单寒暄之后,不再发言。房间里都是工作人员,对程流年并不熟悉,也就少了交谈的必要。
因为司徒离开的时间内,试音已经完成,这个时候五名配音演员已经都集中在录音室里,只不过没有轮到出场的,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而当下在表演的,站在话筒前。
广播剧版的故事,是以“凤唯”和“秋醒”在多年后再相聚为起点,用倒叙的方式展开的。而第一幕两人要以苍老的声音,表现垂暮之年再相逢的师兄弟,尽数化解过往恩怨,然后再让记忆回到那个令他们感怀伤神的旧时岁月。
在司徒离开时,所有演员已经RUN过一遍剧本,现在差不多就要开始进入正式录音的步骤。导演是外聘的,这事是程流年出决策,【尚逸】汇同出版社三方敲定的事,但是最终的人选程流年并未见过。他只是负责在一开始说“我要能做出最好广播剧的导演”以及在最后付账。
导演叫谢全,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如果不说他是导演,看着倒更像是户外工作者。司徒听关鹏说过,谢全是科班出身,名字不响亮,那是因为他一直执导舞台剧,鲜少参与影视拍摄,但是在舞台剧业界,他绝对是一流的。
就在谢全一声“开始”后,《镜花荼糜》的录制揭开序幕。
颜冰在开口之前,抬头向控制室扫过一眼。他的视线明明接触到了司徒,但很快就移开了,接着便又低下头去看剧本,偶尔抬起头,也像是失焦了似的,双眼不知道停留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那个时候……要知道,没有你在的舞台,总像是不完整的。】
颜冰的声音从外放的扩音器里出现,司徒不禁攥紧了双拳。那是老年“凤唯”的台词,颜冰的语速放得比平时要慢,嗓音也略低沉,但是属于这个角色独有特质的清冷还是在声音里。
在场的都是专业配音,对他们来说,要掌握角色的性格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半个多小时下来,除了演员吃螺丝和录音师因为收音质量有疑问而要求反复了几次,作为导演的谢全始终保持着沉默。
但就是这样,司徒开始觉得奇怪了。谢全不单是没有对演员进行指导,或参与到录音的讨论中,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其他人。带着监听耳机的他,从录音一开始就侧着头,闭着双眼靠坐在桌前。要不是他偶尔还会换个姿势,司徒真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毕竟导演是这个工作场里的重要人物,他的默然渐渐也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包括在隔壁录音室里的演员,时不时都会向他投去视线,这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
颜冰的视线完全没有瞥过导演,他和谢全一样浑然忘我,只不过一个是在沉默中,一个是在表演中。
谢全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种就好像天突然亮了一样的感觉,整个控制室的气氛都变了。
苏哲穹念完当下的那句台词,也停了下来,望着这位奇特的导演。
【怎么?是你的行头破了?还是你的声音坏了?艺人只要还能表演,怎么能离开舞台?】
全世界都在等谢全发话的时候,颜冰也没有停止他的工作,他继续念着他的台词,念完没等到苏哲穹接戏,才抬起头来,视线的目标也是对手戏演员而并非导演。
“暂停。”谢全说的第一句话,是交代录音师停止录音,然后他打开了和录音室那边的通话按钮,“第一场,凤唯的气息变化太单一,声带已经损毁,见到久违的秋醒,这里的感情处理可以再多一点变化;秋醒,二十年的积淀,战争的洗礼,声音不应该仅仅是苍老和年轻的区别,你对凤唯的感情变化我完全听不出来;第二场,刚刚到北京城的时候,确实应该带有原先地方的口音,你们做得很好,但略有刻意的痕迹,半熟的儿话音的感觉不舒服不如干脆去掉……”
所有人都震惊于谢全的记忆力,以及他对刚才那半小时内演员们表演细节的专注。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标准在哪里了?”谢全说得很仔细,虽然严厉但并非刻薄,“广播剧没有画面,所以我希望你们的声音能有表情,别去想你们的眼睛能看到什么,因为你们眼前没有东西,听众也没有,你们必须用声音去构筑,让听的人能用你们的声音,幻化出血肉丰盈的人物形象,和一个真实的《镜花荼糜》的世界。下面我们从第一场,重新开始——”
接下去的录音,仿佛回到了因司徒的意见而不断反复的朗读版录制现场。司徒当时对录制不满是唯心的,她只知道不能满意却无法提出像谢全那么专业和准确的指摘。
谢全会用他职业的角度来喊停,原因是“搬沉重道具,你的气息在哪里?听众不会觉得你在做体力活”或者“你要设计害人的时候会当面对他露出狞笑吗?你那声音让人联想到的就是一个坏人的嘴脸,哪里有一点城府?”又或者是“大武生刚下台,你不会觉得嗓子干涸吗?把你的口水全部吐掉。”
就国内的情况来说,广播剧近年来并不算热门,也并非都是邀请职业配音演员来制作。职业的配音演员,平时接触的工作多是影视后期。他们习惯了在有画面的前提下来完成自己的表演,所以在只能利用声音来塑造角色的场合,他们也并不那么得心应手,尽管他们已经比很多人都专业,但是显然,谢全对他们的要求是更高的。
然而在这个录音室里,真正紧张的也不光是这些配音演员,作为导演的谢全,同样是第一次领航。他平时的战场是在更宽大的舞台上,而不是这样狭小的录音间里。舞台表演会有灯光、音乐和风格化的舞台美术,演员们会有服装、道具,和丰富的肢体语言,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能用的就只有这些演员的声音。谢全接下这个导演工作时就知道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
工作场中的气氛渐渐凝重,而程流年、司徒等人的表情却轻松下来。
“这是个好导演。”程流年低声对司徒说,“司徒小姐觉得可以放心了吗?”
司徒点点头。
第四章(二)
颜冰在踏出录音室的同时,就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袭击了。
“斯坦利叔叔!”软软的小姑娘送上同样软软的一朵微笑,被抱起来之后,更是死命搂着颜冰的脖子,送上香吻一个。
“你怎么来了?”颜冰抱着已经有些分量的小美女,亲昵地回了个吻在她脸颊,不过问题却不是针对她的。
站在他们对面的程流年一脸的闲适:“她妈妈出门旅行去了,刚好听说你今天录音,欣欣下了课想来看她的斯坦利叔叔,我只能送她来。”
颜冰前两年配过一个动画长片,在里面饰演一个英俊的医学博士,叫做斯坦利,程流年的宝贝小公主爱死了这个角色,后来被她知道原来在斯坦利博士背后说话的人是颜冰,从此就这么叫他了。
“哦。”颜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小女孩已经到了能说会道的年纪,刚才在录音控制室里被气氛压制着闷了半天,这时候絮絮叨叨开始跟颜冰聊天。虽说是聊天,但只听到小麻雀似的童音在叽叽喳喳,颜冰只是间或“嗯”几声应和,好在对小女孩来说要紧的是自己的语言宣泄,并不在意对谈者参与多少。
走到了车边,颜冰把孩子塞进后面的座位,转身便看到程流年已经替自己打开了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
“我送你回去。”
也不知道颜冰是不是察觉程如华已经提前抽身走人,他此刻倒也没有太注意其他人,不置可否地坐上车,依然不发一言。
程流年在发动车子前看了他一眼。没有疲倦的神情,但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颜冰不爱理他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表情。
“还是……先去吃饭吧?”
程流年不厌其烦地开始甄选饭店,有的问题针对颜冰,有的又会问女儿,颜冰依然漫不经心地听着,或许从左耳进,立刻就从右耳出,不过他的淡漠并没妨碍另外两人的兴致,最后父女俩选定了餐厅,他也只是随意地点了个头。
到了回家的时候,小女孩终于觉得困乏,在后面的车座上睡了过去。
“今天我和艳熹打过招呼了,我被她一个白眼,浑身一冷,能让我有这种体会的女人,除了我妈就只有她了。不过她还那么喜欢欣欣……”程流年随口叨叨,只是因为他觉得车子里太静了,静到他觉得有些不安,“颜冰?”
“我累了。”颜冰说完合上眼,一直到家都没再开过口。
因为程太太出门而有了足够的理由,程流年大咧咧带着女儿程欣心安理得地在颜冰家住下过夜。
安顿好了女儿在客房睡踏实后,程流年拍着酸疼的肩膀回到主卧室。
颜冰靠在床上看台本,一脸专注的表情。刚洗完澡,发梢上还残留没来得及擦干的水滴,程流年蹭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拢了一下他半湿的头发。判断这种程度应该不至于受凉,于是去浴室找了条干毛巾,不声不响仔细用尽量不影响他的动作幅度替他擦。
“不是说累了么?怎么还在看台本?”程流年至少知道录音和演电视的区别,配音演员是不需要把台本背下来的。
“我默戏。”被擦干了头发终究是舒服了点,颜冰拨冗回答了一下。
“那我帮你搭戏呗?”程流年玩笑似地随口一说,本没想过颜冰会继续搭理他,谁料颜冰竟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倒被看得一愣,“可以?”
“好啊。”
颜冰不喜欢程流年碰他工作上的事是他们俩之间俗成约定的共识,所以今天这个状况实在难得,程流年于是丢开毛巾,兴致勃勃好像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速度爬上床。眼瞅着也没有第二份台本可供他用,便搂过颜冰的肩膀,缩小两人间的缝隙:“可不许因为我演得不好就给我脸色。”
“不会。”颜冰也没跟他计较两人姿势的问题,指了指台本上的某处,“你念这个‘张定山’的台词。”
“那个军阀?”程流年嘀咕了一声。
“嗯?”颜冰不无意外地发出疑问,“居然知道。”
“我不是说过,那朗读CD我听过么?”程流年顿了下,又道,“你翻的那本小说我也看了几页。”
颜冰又“嗯”了一声,便开始轻声念他“凤唯”的台词。
【张铁,字定山,是割据时期的军阀头目之一。他初识凤唯并非是在戏园子里,但喜欢听戏的张定山却无可避免地对舞台上风华绝代的凤唯沉醉不已。只不过素来以强权掠夺作为行事方式的张定山,自以为已用了最大的诚意表现出的拳拳爱意,对凤唯来说,全是多余的东西,那是凤唯根本不屑去多看一眼的东西。
“凤唯,这都几个月了,我张定山这面子算是被你踩脚底下了。”张定山的忍耐从来都是限量供应,纵然凤唯此刻还是他的心头之好,也由不得予取予求。
“梨园行妄自轻薄之人难道还少了?你大可找自甘下贱的来陪你,凤唯虽是一介伶人,至多就是一条命,别的你想要,却是没有。”
“我要那些个粉头有什么趣味?”张定山自认眼光素来是好的,凤唯越是轻狂,他越是觉得别具一格。若不然他也不会来来去去几个月,修身养性般一直在园子里看戏,偶尔约个宵夜,即使被一概回绝,只要在后台多看他几眼也能乐滋滋回家睡个囫囵好觉。张定山自忖这次他是做了仁人君子,舍得下功夫陪小心。
可这人的性子是天生的,再如何强装,骨子里的本性总是难掩,这点不光张定山是如此,凤唯也是一样。这晚秋醒在台上闹意气,愣是私自改了身段步伐,凤唯没唱乐意,心里正不痛快,可巧张定山又膏药似的粘在后台堵他,自是除了一张冷到冰裂的脸再没有其他可招呼的。
“趣味?戏子说到底不过是你眼中的玩意儿。”凤唯抬起下巴,人虽没有张定山个高,却俨然有着不输土皇帝的傲然霸气,“你要拿戏子当玩意儿是你的事,恕凤唯不能奉陪,你请回吧,别激我说出难听的话来,大家都没了体面。”
“去他妈的体面,我若不是顾惜你的体面,何必低声下气至此?”张定山言语失了分寸,却还是舍不得用强,心下终归是怕凤唯真的意气用事,来个宁为玉碎的,以他对凤唯的认识,那也绝非不可能,“我是真喜欢你。”
“我是真喜欢你——”
“喜欢我的扮相?脸孔?身子?你拿我当女人?亦或是优娼?这般纠缠,到底是看重我,还是看轻我?”
“我要是有一星半点看轻你,天诛地灭。”
“错了。”颜冰动了动脖子,提示背后靠着的人,他念错了台词,并且接了前半句重复了一次。
“我这么看重你,你尚且对我若即若离,我要是有一点敢看轻你,还不被你发配边疆么?”程流年趁颜冰回身质疑,捧起他的脸就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