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深深吸气,忽而咬紧牙关。
推门进去,房间的大床上,敏感脆弱的小宝蜷缩成一团,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在黑甜乡中正睡得香。睫毛微微颤动就像蝴蝶的翅膀,鲜红的嘴巴依旧嘟在那里,头发光滑柔亮软软落在两颊边上。被角露出一截小脚,细腻光滑,还有仿佛一捏就碎的脚踝。
昏黄的床头灯落在小宝面颊上,把他的小脸刷得金黄,就像前拉斐尔画派笔下的小天使。还有那两道金黄的泪痕。
李聿心如刀绞,怎能不后悔自己幼稚的试探。
“谢谢。”李聿抱着小宝,对倚在门上的阿齐道。
阿齐只是咧嘴笑了笑,喷出一口烟来。
李聿将小宝安置在车上,阿齐叼着烟,只简单地道:“四少,好好对他。”
半夜十分口渴,醒来却看见李聿那张脸近在咫尺,顿时心里又难受起来。
我磨了磨牙,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
可就在我下床的那一刻,一只大爪子自我身后一揽,把我抓进被子里去。
我不禁气闷,生生忍住眼泪,一头扎入被中,蒙住自己。
这个叫做,眼不见为净。
李聿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迷迷糊糊地道:“小宝,对不起。”说着,上来压住我。
我还是十分生气,只没好气地道:“我不要理睬你了,你走开!”
李聿还是死死抱着,嘴唇贴在我背后,居然低低哀求道:“不,小宝,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
“为什么……”我呆呆地问,大约是被那种伤心欲死的声音惊到了。
我想到了我的牙印,那么深地印在他的肩膀上。
当时一定很疼,他却忍着。要知道腿上的一个乌青就可以让我哭足一个小时。
不!
我才不要相信这个人!
这个人讲喜欢我,却和别的女孩子笑;这个人讲喜欢我,却让我一直胸口疼。这个人讲喜欢我,却让我有家不能回。这个人讲喜欢我……
气急之下,我又觉得心脏狠狠抽痛,犹如撕裂一般,登时两眼阵阵发黑,胸口憋闷得不行。
李聿立即将我挖了出来,取了已经许久不吃的药丸来给我服下。
迷迷蒙蒙之中,我居然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绝对不是李聿这个坏蛋!
他才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他一定将眼泪藏给那些笑起来像玫瑰一样的女孩子用!
我不是玫瑰花。
小宝比不上玫瑰花。
我瞬间黯然。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却见李聿将面孔埋在我的前襟,腮上挂满了泪珠,直淌到我的睡衣里面。
我突然觉得肚皮上一阵湿凉。
我从来没有见过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掉出来,那一次咬他他都没有哭。
李聿,他居然如此悲伤……
我呆了一呆。更神奇的是,见他如此,心下堆积半日的怒气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我觉得好生奇怪。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戳戳埋在我胸前的大头,哑声道:“你……你干嘛哭?”
李聿抬起头来,紧紧搂着我,痛苦哀鸣:“小宝,对不起,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太蠢,太蠢,居然亲手伤害你!”
我定定望着他,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伤心的光,那么诚恳,那么专注。
泪水打湿我的眼睛。
那么热的眼泪,我仿佛要被灼伤。
“我爱你,我再不伤害你。”李聿在我的颈间哀鸣。
眼泪突然就这样落进心里,无声无息,却痛彻心扉。
原来,这就是爱。
原来,爱一个人这么疼。
我爱他么?
是的,我爱他。因为我一直这样疼。
李聿爱我么?
不,我不信。因为他曾经这样快乐。
可是,现在他居然这样难过。
心中感动莫名,泪水就这样涌出了眼眶,我摸摸李聿的面孔。
李聿抱住我,轻轻吻去我的眼泪,深情款款地呼唤我的名字。
“小宝……小宝……”
我觉得这样温暖。
胸膛再一次被填充得满满。
我听到了潮声,一下一下拍在心上。
一只小小的白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天际。
次日至日上三竿,李聿与我才悠悠醒转,对上彼此红肿的熊猫眼,一齐呆了半晌,然后相视大笑。
原本约好去游乐场,不过这副落魄模样,我可不愿意被人盯着看,便只好作罢。
下午阳光灿烂,我便呆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做语文练习。
李聿端着红茶在边上看。
我埋头冥想,苦苦啃着笔杆。
两个小时过去,我终于做完了。
李聿探过头一看,居然扑哧一笑,道:“小宝你太可爱了!”
我仰头投之以白眼。
最起码这里的空格我统统填满。
而且,颇为顺口。
不,这个叫做押韵。
“红酥手,黄滕酒,两个黄鹂鸣翠柳。哈哈哈哈!”李聿笑起来。
“不对么?”我奇怪地问,“而、而且,大诗人陆游与其表妹唐琬拍拖的时候,的确是在春天啊。”
李聿但笑不语,干脆取走我的练习纸,兴致勃勃地念起来,间或发出可怕的大笑。
我咬咬唇,双颊发着热,瞪着他。
李聿戳戳我的面颊,又笑:“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哈哈哈,李叔同也要拍案叫绝了!”
李聿揽住我,轻轻念练习纸上的题目与我的答案:“天苍苍,野茫茫,一树梨花压海棠。”语毕,在我的面颊上一亲,刻意压低声音,“小宝,你可知什么叫做‘一树梨花压海棠’。”
我不悦地撅撅嘴,我双颊生热,几乎涨得通红。
这一题的确是瞎蒙的,只因……只因昨晚阿齐与我一盘带子观看,上面有一个着比基尼的金发裸女做撩人的姿势,下有七个大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咦,你脸红了,小宝,你在想什么?”李聿抱住我,将我放到他膝上。
我用手捂住面孔,不言不语,羞愤不已。
“‘红酥手,黄滕酒’后面不是 ‘两个黄鹂鸣翠柳’,而是‘满城春(色)宫墙柳’。你不是说他俩在春季拍拖么?这下可要记住了。”李聿娓娓道来,十分耐心,居然没有笑话我,“这里‘长亭外,古道边’后边也不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应是‘芳草碧连天’。‘两个黄鹂鸣翠柳’和‘一行白鹭上青天’才是一对,你看数字,鸟,然后是动词,景物,两两相对,这句话出自‘诗圣’杜甫的《绝句》,是他在成都浣花溪草堂闲居时写的,后两句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
“ ‘天苍苍,野茫茫’后面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讲的是草原的景色。至于‘一树梨花压海棠’,”李聿顿了顿,似乎在打什么坏主意,又低下头在我耳边笑了笑,低沉的声音犹如咒语,“至于‘一树梨花压海棠’,到了晚上,我便告诉你。”
我捂着脸点点头,虽不见他,可是只觉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我的耳朵熟了。
忽然,李聿亲亲我的手,柔声道:“你看,这一句可不能记错了。”
我探出头去。
唉,我错得真多,大约不能上大学。
“‘问世间情为何物’后便可不是‘两岸猿声啼不住’,应该是‘直教人生死相许’。”李聿低低叹道,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是极为肃穆的表情。
他的眼睛望着我,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斑斓的暮色映照在里面。
那里有许多我并不明白的东西,只觉他是悲伤的,却又有如此快慰。
我呆了一呆,跟着轻念:“直教人生死相许。”
“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李聿搂住我,一手扶住我的后颈,轻轻将我压下。
李聿温柔地吻着我。
四唇相接,柔情缱绻,在这个蓝色黄昏,蝴蝶又再翻飞的日子。
番外:小小笨蝶
小宝竟可在肖衍卧室门口坐禅入定,瞑目凝思,实在是神人一枚。要是稍微早熟一点的少年早就面红耳赤,落荒而逃。综上所述,小宝虽已是个半大的少年,心智却还是一个不知人事的小小婴孩。
对此,李聿不知是喜是悲,着实无奈。
刚遇到小宝的时候,李聿正准备报考医学系,便跟着肖衍来到肖宅向肖眉借《基本医理》。
肖家老宅在郊区半山腰上,一座花木掩映之中的古老中式宅院。
四人在小宝的玩具屋会面。
小宝营养不良,十分苍白矮小,已经九岁,看过去只勉强七岁大,颇为认真地摆弄着床上的各种玩具。
肖眉对小宝招招手说:“小宝,叫李先生。”
小宝从大床上挪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泰迪熊。没有叫人,两只大眼睛好奇地对牢李聿,又觉得不礼貌,害羞地笑了一下,便缩身躲到肖眉身后,小手揪住肖眉的裙摆,可还是偷眼望他,十分精灵可爱。
对小宝,李聿竟已经莫名倾心,尽情地注视着小宝。
小宝腼腆地笑了一记,软软出声:“哥哥。”
肖眉替小宝向李聿致了声歉,又弯下腰对小宝说:“等下要好好睡觉知道么?”
小宝抓起一缕肖眉的卷发,放在鼻尖上嗅嗅,软软地道:“三姐,小宝乖。”
肖眉对李聿道:“你要借书是么,随我来。”
又对肖衍和肖彻吩咐道:“你们陪小宝睡觉。”
肖彻坐上床,只听小宝捉住肖彻的手臂,软软发声:“彻哥哥,今日小宝学了九九乘法表,背给你听。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十分认真乖巧。
背了一会儿,小宝便忘记背诵,伸手要肖彻抱,又向肖衍讨东西玩,又央求女管家要吃点心。
李聿已经看出端倪,便在走廊上大胆地问:“莫不是摔坏了脑袋。”
肖眉叹息,只道:“智力测试未过关,一直没有学校肯收他。”
李聿惋惜道:“小宝那么可爱乖巧。”
肖眉眼中亦是怜惜,道:“是啊,家教老师亦这么说。其实,小宝只是学得比同龄人慢些。”
李聿不禁黯然。
“大哥联系了一个学校,他们愿意看看小宝。”肖眉笑道。
李聿由衷祝贺。
肖眉优雅道谢,又颇为感叹地道:“小宝一向怕生,对你倒是不错,想必是有缘人。”
可是,他从小宝十岁开始等,直到小宝现在十四岁,竟还没等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小宝知道世界上有“爱情”这东西,也有期待,也有失落,但是这与他期待假期、期待糖果、期待游玩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略有些神秘和莫名的刺激。
最近小宝变得敏感多思,常常扭着腰团在沙发上,拖着微鼓的腮帮,朝窗外望着发呆。最可怕的是小宝常常唉声叹气,兀自摇头,紧锁着眉头,仿佛遇到了天字一号大难题一般。
因问他,“李聿,我是否帅气?”“李聿,我是否勇敢?”“李聿,可有女仔追你么?”
李聿一一回答,小宝还是迷惑不解。
有一次,小宝还说:“李聿,你不要抱我了,隔壁班的JANNY说这样是HOMO。”
李聿心下一惊,又骇又喜,道:“你知道什么是HOMO?”
小宝却一本正经地道:“知道,就是男生和男生在一起亲亲抱抱,做爱做的事。”
闻言,李聿差点吐血,顿了顿,问道:“你、你知道什么是‘做爱做的事’吗?”
这难倒了小宝,小宝皱着眉思来想去,终于灵光一现,道:“我知道啊!”
“是什么?”李聿吞了吞口水,盯紧小宝,紧张得要命。
“就是做喜欢做的事情啊,爱就是喜欢的意思嘛。”小宝笑道,又点了点李聿的额头,“你好笨!”
李聿大松一口气,还好小宝尚未得知个中奥秘,自己尚能“抱”他,“亲”他。
不过,要等小宝喜欢了自己才好。
李聿忍得着实辛苦。
“不过,李聿,四哥也说了不能让你抱我的,”小宝望着李聿,眼睛里有一丝歉疚,“他也说不能亲的,但是,我喜欢你亲我……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把舌头伸进来……”
不能随时随地拥抱软软可爱的小宝,只余两枚蜻蜓点水的礼仪吻,李聿简直是如堕地狱。
“脚伤没有好,不要乱走。”李聿道。
小宝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小小寂寞里,呆呆望了李聿一眼,瘪瘪嘴,伸出双手来要李聿抱。
如今,小宝难得如此乖顺地被自己拥在怀中,李聿直感苍天有眼。
抱着小宝骨肉匀亭的身体,李聿恍然觉得突然多了一个孩子,只是自己要是有这么大的孩子便是天赋异禀了。如此想着,便不由得好笑起来。
“李聿,你说我什么时候会好?”说着,小宝踢踢裹得严严实实的脚,却是一脸愁容。
李聿那眼睛斜他,好笑地道:“这么急着返学校了?”
小宝揉揉鼻子,嘟嘟嘴,道:“不是啦。”
“那是为什么?”李聿把小宝放到床上,细心检查他的脚。
“没事啦,不痛啦,”小宝躲开,忽然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不要弄我的脚底心啦~~”
李聿坏笑,逼近小宝,假装恶狠狠地说:“小宝你不乖哦。”
小宝露出怯怯的表情,又警觉地看了看门外,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告诉大哥,我就告诉你。”
哈~~小家伙居然还有条件~~
难道是自己研发的药物真的有效?
李聿又惊又喜。
对着小宝的蹙着眉毛纠结的表情,李聿的肚肠却已经笑得打结,只是面上还是颇为严肃地点点头,并倾身过去。
小宝轻轻揪住李聿的耳朵,拉近,往里面吹气,“昨天报章上面写强风把台湾,还有海南的蝴蝶吹到香港了。”
“哇~~好厉害!”李聿佯装惊讶。
小宝找到了知音,心花怒放,“是啊是啊,原来你也有看那一日的报章。你知道么,报章上还有讲中环……”
“中环有展览是不是啊?”李聿截断他的话,一脸未卜先知的高深模样。
小宝一听,双眼放光,一把搂住李聿的脖子,满脸的惊喜,“你也识得欣赏蝴蝶?”
李聿摇头晃脑,“自然识得。”
小宝眨眨眼,径自想了一会儿,咬着下唇,扭扭捏捏地挪到在床边看书的李聿,歪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李聿,我可不可以去看蝴蝶?”
李聿摸摸小宝的面颊,柔笑道:“你很想去么?”
小宝皱皱鼻子,又嘟起嘴巴,认真地点头,“嗯。”两只大眼睛盯住玩弄睡衣钮扣的手指,却不停偷看李聿的表情。
李聿心中轻笑一记,只觉小宝实在可爱,更想逗一逗他。
手指捏上小宝的下巴,摇了摇,眯起眼道:“不要咬嘴唇知道么?”
“我知。”小宝点点头,却以为李聿不答应,便瘪瘪嘴,转过身去,一身的落寞。
李聿翻了翻书,钩钩画画了半晌,却不见小宝过来哀求,只好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