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孟昭坐在车里等的时候,已经困得打起了瞌睡,白天刚连着十个小时拍完一组照片,累得了无生气。谢程飞敲了敲车窗,苏孟昭醒了过来。
“上次正好去药房,顺便给你那带了点山楂丸,消化不好的时候吃一点,应该对你有用。”
“谢谢。”苏孟昭慵懒地笑起来,刚醒的样子就像一个无邪的孩子。
江宪随即就把车窗给关上:“小心被他传染沾花惹草的病毒。”
“靠。”优雅的谢程飞先生难得爆了一句粗,同时把车窗砸得砰砰响。
余一然自觉主动地坐上了后排,一人独享偌大的空间,双手插胸作出大爷状:“这病要传,也得是从你那先传出来的。”
车启动的时候,谢程飞随即给了余一然一个飞吻:“说的这才是人话,回来给你介绍阔少认识。”
一路上江宪把张国荣的老歌翻来覆去的放,余一然没吭声,他知道,这是苏孟昭的喜好,无来由地心情半阴半晴。苏孟昭也不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摆弄着IPAD。余一然觉得闷,凑前了看苏孟昭玩愤怒的小鸟。
江宪趁着红灯的间隙,睨了他一眼:“喂,你座位底下有个袋子,无聊了自己玩去。”
余一然听从引导取了袋子探头看了看,是另一个崭新的IPAD,然后往边上一扔,继续凑苏孟昭边上看。江宪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不累么你?”
余一然答得理直气壮:“不累。”
苏孟昭新的一局打了好几遍还是没过,感觉有些疲惫:“要不给你接着玩吧?我眼睛有点不舒服。”
余一然刚兴致高涨地接过去,江宪在路口突然一个急刹车,猛地回过头:“你玩我那个新的不行么?”
余一然脑袋差点磕在椅背上,一副不服理的刁民状态:“不行,我就要苏孟昭的这个。”
江宪听见他的重音落在苏孟昭的名字上,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对你的东西不感兴趣。”
“你……”江宪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眼休息的苏孟昭,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是个孩子。”
开了没一会儿,也已经彻底地黑了。苏孟昭睡得很熟,身体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并不舒服。江宪把车停到一边,去路边麦当劳买了一大包吃的,扔在余一然手里,然后嚷了一声:“出来。”
余一然在车子里正暖和着,被冷风一吹浑身哆嗦,完全无法预见这大魔王又有了什么突发奇想,但至少不应该是超载要把他给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余一然想好了,这流氓真要是阴晴不定地改变了主意,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出卖色相。可是这念头终究只是一闪而过,余一然的余光里瞥到了苏孟昭,瞬间就想甩自己一个耳刮子。
江宪没作声,任由他傻乎乎地站在车边上,然后顾自绕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把苏孟昭给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来,再轻手轻脚地放在宽敞的后座,盖了条毛毯以后,才安定地回到了驾驶座。
余一然难以置信地目睹了整个过程,情绪有了一点说不出的变化,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可就是有那么一点透不过气来。
江宪见他迟迟没上来,又推开车门:“不想压马路,现在立刻就给我滚上来。”
余一然还算聪明伶俐,一个激灵过后,猴一般地钻进了苏孟昭先前占据的位置。
车载音响里还是放着张国荣的《风继续吹》,只是声音被调得很轻。余一然瞟了一眼暗格,里头零散地扔着好几张哥哥的CD,他张嘴想说什么,可是隔了好几秒,都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只根本没想好要怎么问。
江宪好像有心思似的,开车的时候一直皱着眉,余一然吃完了夜宵,有了能量,浑身舒服以后开始玩苏孟昭的平板电脑。
那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江宪看了眼手表,忽然吭声了:“你能别玩那玩意儿么?”
余一然又顺利地过了一局,独自乐得跟个傻子似的。
“我在这困得不行还得开车,你倒玩得痛快,你他妈能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我能平衡么?”
余一然斜了他一眼:“你是送苏孟昭回家,我就是个凑数的,你也别对凑数的要求这么多行不行?”
江宪没接他的话:“会开车么?”
“不会。”
“放屁!我早查了你有驾照。”
“我没带。”
江宪平缓地刹车,再跳下车,把余一然给硬生生地挤上了驾驶座。
什么叫赶鸭子上架,余一然这回是深有体会了,可他发誓,他绝对不是鸭子。
好久没开了,手涩得不行,但所幸一路畅通,有惊无险。等开顺了,肌肉放松了以后,余一然才发现,江宪在边上盯着他看,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就像激光一般穿透他的皮肤。
余一然有一种直觉,在这一秒里,一定有许多健康的细胞因此而结束生命。
目光相对以后,江宪的嘴角勾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随即掏出他的打火机和烟,想点的时候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于是只是单调地打着火,然后冷不丁地冒了这么一句:“余一然,要是早几年认识你,我就栽了,也许就没今天了……”
余一然压根没聚精会神地听,听得一知半解:“我有这么讨人厌么?自幼儿园起,我就是孩子堆里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江宪自顾自地继续:“但现在,也还不晚。”
火苗“突”地又亮了一下,余一然扭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么短暂的一霎那,他似乎明白了江宪在说什么,心蓦地有了不良反应。
他真不是个傻子,一直都不是,其实他很清楚江宪在想什么,习惯了游戏人间,习惯了任由荷尔蒙忽上忽下。余一然忘记自己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男人的荷尔蒙就像正常人的心电图,高潮迭起,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江宪身边换了一任又一任,现在他又精虫上身地盯上了自己,理由不用问,用脚趾头想便能知道,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余一然打心眼里佩服自己的分析能力,但很明显,这唬不住他。
但余一然从来都不相信自己是什么贞节烈男,他的动物性在很多时候被理智压抑得密不透风、恰到好处,可这并不表示,他不会用下半身思考。余一然又瞥了一眼江宪,他讨厌跟这个流氓对视的感觉,因为每次都会强化某种信念,他其实并不讨厌这家伙,甚至有那么点对着干就浑身兴奋的疯魔。所以,阻止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发生的关键一定不是自己,余一然太了解自己了。
他笑了笑,幽默其实是逃避问题最好的方式:“江宪,你有苏孟昭,该知足了。”
他沉默了几秒:“你觉得我会有顾虑?”
“不是你,是我会有顾虑。”余一然忽然认真了,该点到为止的时候,他不想含糊,错过了时机,“我跟谢程飞一样,虽然分手了,也不想看见对方过得不好,你能明白么?”
“明白,你们宽广的胸襟。”
“你不明白。”
“……”他无趣地笑了笑,百无聊赖地将打火机扔到一边。
刚过午夜两点的时候,江宪打过了一个盹,嫌余一然开得太谨慎,把他重新打发回副驾驶自己继续开,余一然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肆无忌惮地睡了一大觉。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小城,余一然被一道阳光叫醒过来,他发现车停了,跳起来扒在窗口张望了下,是到了苏孟昭家的院子门口。
苏孟昭已经下车了,江宪跟在后面提着行李要把他送了进去,刚走没几步,忽然转身向着他:“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余一然想了想:“都到这了,我自己回就行了。”
江宪忽然抬起手指着他鼻子:“你跑,你就是跑,我也一样能找到你家去。”
余一然看着那个霸道的身影渐渐走远,心里骂得痛快,真他妈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可是等他回过神来,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趴在后车厢的时候,忽然就懵了。
江宪出来的时候,真的看见那小子在偷溜,一个箭步跑上去逮个正着。
余一然拍开他的手,理直气壮:“我上厕所,你也要跟来?变态。”
第十七章
余一然从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江宪真的就跟个苍蝇似的盯在门口。余一然当时简直如同吃了一颗苍蝇:“你别像警察押解犯人一样行不行?”
江宪很悠哉地堵在他跟前吞云吐雾:“刚才看见个男人跟着你进去。”
余一然嘴角抽了一下:“他是洗厕所的。”说完,不客气地撞开阻挡物准备回车里,三秒钟以后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一闪而过,回过头,笑得粲然:“您不会是担心我在里面遭劫吧?”
江宪把烟头掐灭:“就你这浑身上下,会有多少钱能劫?”
“劫色啊。”
江宪不予置评,拽着他外套的衣领直接揪上了车。
忽然之间,车里只剩下两个人,余一然觉得空气不对劲,至少不舒服。
往余一然家开的那条路越来越窄,也愈来愈堵。江宪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回头瞪他的时候,余一然冲口问了一句:“怎么不留苏孟昭家里坐坐?”
“你很希望我去坐坐,然后把你撂在车里整整一天?”江宪托着下巴看着他,“我不希望他介入的事,他从来不干涉;他不喜欢我做的事,我也一样不掺合。”
“不知道他妈这几年好点了没?”
“你很关心?”
“六年没见他,总觉得有些变了,变得对自己更苛刻了,生活很累,连睡觉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状态?”
“哪个人希望自己的爸突然去世,妈也跟着得精神病?一切都没发生的话,他可以选择不一样的生活,至少不会有无所依靠的飘零感。你以为他很想回来?这个家是有很多人,但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他死活的,他回来,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告诉所有人,他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尽管他曾经失去了很多东西。”
江宪变换了一个姿势,颈椎不舒服地发出了“咔”的一声:“余一然,不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你不会因此就有好报的。”
“是啊,譬如对你,就不需要太好。”
“这么露骨地说出来,只能说明你不会这么做。”
余一然很心不甘情地龇牙笑了一下,但很明显,江宪知道得太多了。
二十多分钟以后,江宪总算把车开到了余一然家门口。几个月没进这个家门,眼见着到了,余一然却一动都不敢动了。他盯着那个白墙红瓦的院落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没有底气进家门。
江宪没跟他客气,打开车门,一把把人给拽下了车:“把你那些货给卸了。”
余一然刚搬了一箱书下来的时候,他娘凑巧就从院子里出来了,见着儿子回来了,一脸的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激动地一遍遍喊儿子的名字。
余一然一听那熟悉的声音,浑身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连手边有什么都完全忽视了。江宪眼睁睁地看着他捧着的那箱书砸在了地上,然后给了自己的亲娘一个大大的拥抱。
余一然跟她妈唧唧瓜瓜地聊了好一会儿,就差感慨万千、两眼泪汪汪了。到底半百的年纪了,儿子没在身边这么几个月,惦记得不行。江宪一直在边上看着,五味杂陈,反思自己,跟父母的关系实在没办法到这份上。
半晌,余一然他娘亲才想起来得招呼客人。余一然发现,江宪对待长辈倒还算恭敬,至少在他妈面前表现得委实不像一个社会败类。江宪跟老人家谦卑地聊了两句,再把名片往跟前一递,余妈妈马上就合不拢嘴,直夸:“年轻有为啊,年轻有为!”
余一然在内心笔了个中指,很不用心地搬着后备箱里的货物,心想别让这老流氓把自己妈也给忽悠了,随即嚷了一声:“江宪,你这些东西,怎么拿?”
江宪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要来帮忙,孰料余妈当即下达了最高旨意:“小江,你忙里抽空把一然送回来谢都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让你干粗活?快,屋里坐。”
“……”余一然忽然感觉冷风过境,吹得他心寒。
等所有的箱子卸完,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余一然进屋洗了把脸,见姓江的家伙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桌子已经摆好了各种零嘴,见他妈不在,敲了敲桌子,直截了当地下驱逐令:“喂,你也差不多该走了吧?”
江宪喝了一口余家最好的茶,抬头睨了他一眼:“来都来了,总得尝尝阿姨的手艺。”
“谁他妈让你尝了?你够资格么?”
也不知道是江宪的嗓门大,还是余一然露了馅,他妈突然就晃进了屋:“小江,中午咱们吃饺子,可不许走啊。”
“阿姨,放心,我不走。”江宪翘起二郎腿,扬着下巴看余一然,一副我就是爷的架势,看在对方眼里简直就是欠扁。
回头饺子也吃过了,余一然收拾了碗筷,绕到他跟前的时候又小声地戳了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警告你,别跟我家装无赖。”
江宪打了个哈欠,开始慢条斯理地剥香蕉:“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余一然简直一脸的恼羞成怒,就差当场张嘴咬人,可他一咬牙,觉得没必要脏了自己的口舌,转身就进了厨房帮亲娘干活。从路口的小超市买完酱油回来,江宪的车不见了、厅堂里也已经没了人影。余一然松了口气,乐不可支,刚抓起姓江的留下的香蕉咬上了一口,他妈出来了:“小江的车被你舅舅给开去老房子接你外婆了,他在里屋歇着呢,下午你就别开音响胡蹦乱跳了。”
话还没说完,余一然已经被香蕉给呛住了,好不容易咳嗽完,问了一句:“里屋哪间?”
“还能哪间?你那屋,我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就那一瞬间,余一然特别想冲到他亲娘跟前问一句,妈,您是我亲娘么?
余一然一下午没进自己的屋,把书搬去附近的小学校,再一路走回来,天彻底地阴冷了下来,到傍晚的时候已经漆黑,甚至还飘起了雪,到家没多久,便下大了。
余一然的屋子在院子后头新砌小楼的二楼。他沿着楼梯慢吞吞地挪动着有点冻僵的脚,好不容易把自己给带上了楼,屋子的窗帘半开着,余一然凑上去瞧了一眼,正好能看见江宪躺在自己床上,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这弄不好就得感冒,余一然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是幸灾乐祸。
其实余一然很明白,江宪不是什么坏人,至多只是在性的那一方面不够检点,但在这一点上,就像江宪直言不讳的那样,你请我愿,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道德的约束不过是更多人用他们的生活方式去诋毁另一种生活方式。
余一然转过身,靠在矮墙上发呆,这个小院子还是跟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尽管成堆的木垛挪了位置、盆栽也移进了厅堂,但熟悉的感觉始终未变,还像他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个模样,有归属感,然而又随着时间的迁移,变得越来越压抑。他并不能肯定他现在选择的那座繁华的都市是不是梦的开始,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在这座小城,他看不到未来的样子。
雪在不经意间就下大了,很快便盖上了瓦砾与地面。余一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雪景很美,但衣服很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