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将军不曾歇息,日夜护着这片潼城之地。齐萧知道做这些是为了谁,所以他只能默默跟随,替将军排忧解难,分担劳苦。
然而他未曾料到,即将苦尽甘来,度过这半月之别。怎奈漠北再次传来变卦,漠北赫连皇家,扣留了关家副主。
现下,将军说会等,那就一定会等到明日日落。然而,若那时南竹未曾出现,那……
齐萧不得不伤神。事实上,他心底已隐隐明白后果。只怕这次,将军真的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日升日落。
一日光景转眼便过。在城楼上站立了一整日默默看着远处的齐澜,终于有了动作。
转身看着身旁紧绷着身体的齐萧与齐峰,干涩开裂的双唇吐出冰冷的两字:“整军。”
坚定不移,不容抗拒。
潼城驻守五万大军,留下半数兵力。其余两万五千人,跟随齐澜往漠北而去。
区区两万五千人,如何能有所作为。便是漠北边关驻守的兵力,也足足翻了三倍有余。然而,齐澜是何人?东霖战神,他的喝令,无人后悔。只愿相信,交付生命,一生追随。
彻夜赶路,两日之后,漠北边关近在眼前。
不顾风尘,齐澜策马向前,立于城关之下。看着城墙上数不清的弓箭相向,心中不免冷笑:看来,赫连老东西也是早有准备。
“齐将军,此番带人前来是何意?”
突兀的声音自城楼上响起,竟是该在皇城漠北太子。
但见他笑容依旧,未有丝毫惊慌。似是早就运筹帷幄,料到齐澜会来。
“把人还给我。”
齐澜直道来意,双目冷然的看着漠北太子。
“人?什么人?我漠北有欠齐家什么人吗?本殿倒是不知啊。”
“把人还给我!”
齐澜依旧重复这句,只是语气更显冰冷慎人,怒意盎然。
漠北太子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唇边露笑,却笑不达眼底。
“齐将军,你这等咄咄逼人之事是为何?本殿也说了。我漠北没有你齐家什么人。还是将军故意为之,想挑起两国战端?”
“赫连琼玉!”手中的蟠龙枪骤然斜举,直直指向城楼上的男子:“把人还给我!”
赫连琼玉挑眉,丝毫不为所动。举步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城楼边缘。
身侧有将领想要阻止,却在他警告的一瞥中作罢。
抬手握拳,掩着双唇咳了咳嗓子,眼底带着玩味的神色。
“齐将军,本殿说了,漠北未曾有将军想要的人。几日前东霖才与漠北缔结互好,怎奈几日后将军便带兵前来,咄咄相逼。又是为何?”说到此处,和赫连琼玉很满意的看着齐澜脸色一变,悠然继续道:“还是说,东霖王想借此机会比试一番,好叫我漠北失了颜面,得了教训?扬了尔等东霖国威?”
齐澜脸色铁青,此话听得再熟悉不过。不就是当日自己在漠北王的晚宴上,自己不给赫连墨半分颜面的话吗?
很好,而今这赫连琼玉,当真是赫连墨的好儿子。竟然在此处一字不差的还给了自己,当真是好!
“啊,还有。将军一再强调还你的人,本殿也一再重复未曾在我漠北。若是将军一再强加,本殿也莫可奈何。我漠北欣赏将军是真,但想要强加于我等的罪名,我漠北也是——不、屑、的。”
看着齐澜阴沉的脸色,若非碍于形势,他还真想放生大笑。
只是,玩笑开归开,开大了可就不好玩了。这齐澜毕竟是东霖大将,虎须摸摸就好,拔了可不好。
身侧,一人轻轻拉了拉赫连琼玉的衣袖。赫连侧头,见到来者面色一柔,露出万千柔情。
“怎么,等不及了?”
“你也该闹够了。”
来者一身青衣,身背一杆银枪,面带白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
他走到赫连琼玉身侧,转而看向城楼下策马而立的男子,面具下的薄唇勾起一抹浅笑。
“东霖战神,若想知道你要的人在何处,不妨与我比试一场,约法三章。”
齐澜眯起眼看着青衣面子男子,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然而理智游走在溃散边缘,强忍的怒气急于找到发泄的渠道。
重哼一声,朗声回应:“说。”
“你我代两军比试,了解此事。若你赢,自当让你知道那人下落。若你输了,那便立刻退兵,从此不再以此事为借口,来漠北滋事。”
男子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淡而沉稳,不见焦躁。
看来,亦是有备而来。
齐澜心底冷笑,这不知又是漠北的什么诡计。
但不管是什么诡计,如今的齐澜也只有答应。毕竟,若真要动手开战,绝对是最下下的策略。
“好,我答应。”
“将军!”身后的齐萧与齐峰慌忙阻止,却被齐澜抬手拦下。
“我心意已定。”
“将军果然是爽快人。”青衣男子虽然带着面具,然而声音里却透着笑意。
倏而他转身冲着赫连琼玉拱手一揖,“殿下,我去了。”
相隔甚远,但齐澜还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听清了。心中虽则奇怪男子对赫连琼玉的似臣非臣的态度,然下一刻,不容他多想。男子已凭着超绝的轻功飞身而下。
一骑红火突然冲微敞的城门中飞跃而出,男子飘然落下,青衣飒飒,转眼稳稳落坐骑上。
青衣红马,银枪素甲。
烈日轻风下,扬起一头未束墨发。
像极了那个举世无双之人,像极了那个神州大陆上的一代名将。
第四十五回
真正交手,他才知道一直以来还是低估了齐澜的身手。
相交的银枪碰撞在一起,拼的不仅是技法,还有内力。齐澜的眼底窜过惊讶,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与自己交手的男子。
熟悉。除了熟悉,还是熟悉。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晃神,下一刻,对方凌厉的攻势再次袭来。
堪堪躲过,内心的愤怒渐渐被替代。许久不曾遇到的真正对手,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看着那张覆着银面的脸,刺目的银色让他心中一动。
胯下战马嘶叫着靠近,通晓灵性的不肯退后一步。这场比试,不仅是人与人,还有他们共同的战友。
再次交错的银枪擦撞,齐澜突然收了攻势,迎着男子刺来的长枪不躲不闪。
一瞬间,他看清了对方眼底的震惊与错楞。唇角倏地扬起一抹冷笑,在长枪穿透肩胛的前一刻,巧妙的一个侧身避转。马儿似是知道主人意图,踱步向右,躲开了那攻势凌厉的一招。同时出手,齐澜的银枪直探对方罩面。
“住手!”
城楼之上,漠北太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惊惧猛然出声。然而他距离得太远,根本无所作为。
再看面具男子,也同样惊恐的退后,整个人向后侧仰。他不确定是否能躲开这招,不由嘲笑起自己。
这次的玩笑,可是开大了。
没有意料中的疼痛,那带着炙热的微风吹过脸颊,一丝淡淡的腥味窜入鼻尖。
时间在瞬间定格。
无数双眼睛下,他与他错楞的看着彼此,没有动作。
“噗……”
鲜红映上他的双眼,他看着对坐马上的齐澜晃了晃身形,来不及擦拭唇角的血色,自马上坠落。
“澜!”
“将军!”
抛开手中银枪,飞身下马,一把拖住那坠马之人。
内心的自责,懊恼,无奈充满心房。
如果不是自己,齐澜不会受伤。如果自己没有答应漠北王,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意外。
是自己太过自信,也是自己太过任意妄为。
“澜,澜。”
叫着对方的名字,眼底的酸涩是因为心口的阵痛。
“不许流泪。我不要你因为我哭。”
压下被内力反震的绞痛,忍住喉咙里翻搅的腥味。齐澜蹙眉看着扶住自己的男人,而后松开撑住自己的长枪,将整个人的重量倚向对方。
一手摸上对方脸颊,沿着脸颊的侧边摸索,触到了那机不可察接口。
“能这样去掉吗?”
看着齐澜眼底涌现的深情,他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终于确定,上一辈也好,这辈子也好,一直到下辈子……无论多少次,他都会爱上这个男人。这个能让他落泪的男人。
覆在齐澜的手背上,拉着他的手,撕下自己脸上那张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
南竹笑了,带着泪的笑容。
“不管我变成怎样,你都能认出我是吗?”
“呵呵……咳咳……”
内伤不轻,他的笑意轻易就能让他痛苦咳嗽。
一股热力从相连的手中传来,齐澜惊讶的看着南竹,而后微微摇头。
“只是内伤,无碍。别浪费你的内力。”
“因我而起,怎能不管。别让我更自责了,澜。”
若不是自己隐瞒身份与他比试,若不是为了不伤自己而猛然收势,引得内力反噬。齐澜也不会受内伤。
“对不起,我没有及时赴约。”
“我信你。不用说对不起。”
他信南竹,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有他不得不为的理由。
城门缓缓打开,马蹄的凌乱声让俩人胶着的目光终于分开。
看着那一队出城的漠北卫兵,齐澜身后的东霖军们亦蠢蠢欲动。
南竹挺直了背脊,站在齐澜身旁的人并没有其他人面露肃杀的面容,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殿下可是特意来相送?”
他答应漠北王的已经做了,而无法见证一切的事实,相信眼前的男子会如实相告。
前世今生,在此划下句号。
赫连,也祝你能得到幸福。
“齐将军受伤,不如留一晚再走吧。”
赫连琼玉在心里无奈喟叹,独自一人策马向前。他翻身下马,在东霖众多将领及齐澜的诧异下对着南竹躬身作揖。
“王叔,小侄刚才对齐将军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王叔?”
齐澜震惊的喃喃重复,换来赫连琼玉挑眉一笑。
故意咳了咳嗓子,运上几分内力,扬声道:“关南竹,乃我父皇亲笔下封的漠北青王,荣国公,亦是琼玉的王叔。”
辈分上并无错,虽然表面看来着实不符。
关于父皇与青王叔之间的事,自己已经全部知晓。而这个秘密,会永远存在他心里,再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看来,齐澜该是早就知道了。王叔还真是……无所不言。
“王叔,明日你们回潼城,我也好连夜整兵同行。南崇既然已经扬言不涉足此时,如今又有我漠北前去助阵,西凉那边必定不会敢再有所动作。”
南竹点头附议,继而对齐澜歉意一笑。
“有些事,进城再说。”
就这样,一场闹剧落幕。而关城副主关南竹,漠北王亲封的青王,一时成了四国间流传的传奇人物。
答应漠北王留下,不过是一时妥协。他别无他法,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日在赫连墨的眼中,南竹看不见任何胁迫与危险。
伤害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吗?
南竹在赌,用他自己下注。
事实证明,自己成功了。
封王封侯,南竹从未想过。赫连说要给自己一个理由,让他能堂堂正正保护他的理由。所以,南竹接受了。
有感激,有动容。然而更多的,依然是挂记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齐澜,他的澜。不知安危如何?不知是否也同样担心自己。
“你真的很爱他。”
“是,我爱他。”
“那你是否真的爱过我?”
“……”
“是我强求,是我有错在先,是我……不知珍惜。他能为你放弃权势,受软禁三年。而我却为了权势利益,出卖了你。青衣……”
“别说,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所以任何话都不再有意义。他与他,回不到过去,也不想再回到过去。
——赫连,放下吧。我和你,都该放下了。
宫中数日,他们解开心结,做回朋友。
“让我放心,让我看看他有多爱你。”
赫连的笑,让他不忍拒绝。
“知道漠北有个习俗吗?两名相爱之人,可以在神武节当众比试,谁胜了谁,便能娶对方过门。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即便家人反对亦无用。这是漠北神明的旨意,漠北子民都会为他们祝福,为他们守护。”
“东霖王威胁不了你,我不会退让。南竹,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所以,有了今日的比试,有了今日的误伤。
可是,南竹不后悔。
齐澜听着南竹道出这段日子来的种种,最后将那哽咽之人拥入怀中。
“我从不知道你如此爱哭。青衣将军和南竹,可都不曾如此。”
南竹笑了,摇了摇头:“我自己也才知道,原来我并非想象中的淡漠。”
能有一份淡漠,是为了不曾悸动的心,还是未曾动过的情。
可如今,早就不似当年。
“你的声音,变了。”
“是啊。漠北宫中珍贵药材,可都花在上头了。”
南竹的眼里有感激,齐澜知道,那是对赫连墨。心底的恨意依旧,却不如过去般执着。
如果是为了南竹,他可以从此不再对那人计较过往。
只是看着南竹对那人的态度,心底还真是——不舒服。
“竹儿。”
“嗯?”
南竹刚对上齐澜的双眼,便被夺去了双唇。
霸道的男人又一次因为吃醋而不顾场合,发泄了他强烈的占有欲。
营帐中不知何时只剩下耳鬓厮磨的俩人,帐外候着的随从也悄然退开。
情意绵绵的场合,实在不适合打扰。时隔月余未见,身体与心里的思念,全数化为行动,一次次的占有,一次次的贴合。
急促喘息,交织出热情;耳边细语,诉说着情义。
终于,手掌与手掌插握,紧紧贴合。
他与他,再也不会分开。
“所谓的苦尽甘来,便是如此吧。”
帐外不远处,赫连琼玉假意挥着玉扇,脸上是招牌式的狐狸笑容。
瞥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男人,他双眼微眯。
“看见主人幸福,你似乎不太高兴?齐侍卫。”
齐厉不言不语,只定定的望着东霖主帐,倏地转身离去。
望着远去的背影,赫连琼玉一手玉扇,轻轻笑了起来。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尾声
震惊四国的潼城危机,终于在东霖与漠北的表态支持下落幕。想伺机而动的西凉不仅被逼退兵,更是失去了从此在潼城逗留的资格。
潼城乃通往四国死域沙漠的必经之地。商路受损的西凉,诸多商家纷纷撤离。因此,西凉的经济受到了重大的创伤。
潼城的这场浩劫,还意外爆出了诸多惊人真相。
包括东霖皇与东霖第一战神齐澜间交恶的谣言,还有关城副主与齐将军的情事。
接着,漠北发出文书,在四国前宣布关南竹漠北青王,荣国公的身份。一时间,关家南竹成了四国间的风云人物。
潼城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商人、江湖人。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
而就在此时此刻,众人竞相涌入潼城之际。一骑快马载着俩人匆匆离城而去,一路向南。
“竹儿,真的没关系吗?”
坐在身前的人突然回过头,笑着摇头。他搭上那单手持缰的宽厚手掌,慢慢抓紧。
“既然阿腾和大哥平安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潼城本就不差我这名副主,离开不会有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