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吊挂在半空的人没有回应,齐厉的双唇忍不住再次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敢再唤南竹。他怕,怕眼前的人真的在下一刻便撑不下去。
全身剧痛,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挣扎着。然而即使再痛,也不能发生任何声响。因为自己在别人面前,依然是那个口不能言的南竹。
只是刚才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短短一声,再没了动静。依稀辨出了来者何人,心里明白若要让对方不再挂心,唯有自己才行。
血肉模糊的身影动了动,不是身体本能的抽搐,而是意识控制下的强行牵动。只那一下,排山倒海的痛侵袭蔓延,直入骨髓。
“嗯……”几不可闻的一阵呻吟。十几个时辰的非人折磨,这是第一次从自己口中逸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主子!”压低了嗓音,内心的激动在看见南竹微弱反应的霎那骤然而起。“主子还能坚持住吗?”
纵使是阅历无数的齐厉,在看见南竹身上无数的伤口后,亦被深深震撼。他知道这一刻要带走南竹难比登天。然而若将人留在此处,怕他便活不过明天。
计划天衣无缝,为何会演变至今?
齐厉不明白,然眼前的事态已不容他去深究弄个明白。
一咬牙,瞬间做下决定。齐厉取出腰际的匕首,跨步上前,欲摧断那束缚了南竹双手的铁链。
“住……手。”
气若游丝,但这话却坚定无比。
齐厉一顿,忽而对上一双微微发红充血的眼。他懂,主子是在用强烈意志克制着身体的体痛,尽管双眼发红,也要让自己全身的痛成为一种习惯,麻痹自己。
心里一阵悲怆,一时间浑身不住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
压抑的低吼,齐厉一手握紧拳,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一再用力,手背青筋暴起。已经不是为了齐澜那一句“效忠”才有的情绪,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咳……”想要开口,却是一声破碎的低咳。吞下涌到喉头的腥味,南竹勉强动了开口:“走不了。”
就凭他现在的模样,如何能跟齐厉离开,更何况。他不信,不信三殿下不来找上门。
“放心……有三殿下。”
齐厉是原是齐澜的手下,自然知道齐澜与李辰翔的关系。无论李辰翔再怎么想动杀机,在这些人面前,他还不会露出尾巴。
齐厉刚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瞬间隐去身影。同时,天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哐啷”一声,铁锁大门被人打开。
南竹微微动了动手指,移动视线,努力抬起头看向来者。
红肿的嘴角轻轻牵动,本想露出的笑容尚未露出,一股锥心的痛骤然升起。
李辰翔,你终于是来了。
看着眼前之人,李辰翔的眉头不由皱了皱。他虽然不喜南竹,亦想过对其下杀手。但深思熟虑一番,他不得不为自己留有后路。
所以,他来了。所以,他不会让南竹死在这里。
然而,即便不需要他死,亦不容他再留在此处。给他一个机会,却要剥夺齐澜所有再见他的机会。
“父皇的毒,挨不过明天?”虽是问句,却带着肯定的语气。果然,见到南竹眼底的神色,李辰翔只是抿紧了唇,僵持许久,才缓缓放松。“我要你再给他续命一天。”
虽然不到十天,但再有一天便够了。足够他准备好一切。
“当然了,作为交换条件。事后,我会让你离开京城。是非之地,你离开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否则……”生死就由不得你了。
李辰翔这话没有说满,但他知道眼前的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略一侧头,对着黑牢中的一处,若有所指的道:“有齐厉护你离开,该是一路不会有险。”
南竹敛下眼。他知道李辰翔说的没错,自己即便侥幸留下,也未必能容于京城。更何况,皇帝一死,自己绝对活不了。
离开,是最好的路,也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依然不甘,依然放不下啊……齐澜。
“秦昱,一个时辰后,让我看见他在我府中。”李辰翔说完,不做任何停留的转身离开。
一道人影自李辰翔身后出现。同样身为暗卫,显然秦昱比齐厉更技高一筹。因为连齐厉都未曾发现他的存在。
动作利落的将南竹从高处放下,只是南竹浑身的伤口,让秦昱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接住他。
“主子。”齐厉在南竹滑落地面的前一刻将他扶住。手臂传来一阵颤抖与抽搐,齐厉紧紧皱眉,明白那是疼痛所致。可若不扶住南竹,如何带人离开?
“走。”咬紧牙,齐厉这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
不久后,宫中太子接到风声,天牢失火,犯人被劫。带着禁卫军匆匆赶到,只见一群人颤颤巍巍跪拜在地。所有的死囚皆在,唯独一人。
“给我搜!封闭宫门!”
李辰祁再愚钝也知道大事不妙,更何况他本就精明。这两日一系列忽来的变故,让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憔悴了不少。
先是皇后的百般刁难,再来是京中陆续传来大臣被杀于府邸的消息;而那些大臣,个个都是自己这派手握重权的关键人物。
再来,父皇病情已经恶化到无可救药。若无意外,怕是熬不过明日。而在此敏感之际,李辰翔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而皇后更是枉顾自己手中握有的人质,对自己采取一系列的行动。如今,这南竹又被人劫走,不知是何阴谋。
一夜搜寻,毫无结果。
清晨第一缕光照落下,老皇帝却出乎意料的从昏迷中醒来。
接到消息的李辰祁匆匆赶到霖殿,却在踏入内殿的那刻,看见了几日不曾露面的三弟——李辰翔。
“皇兄,你来了。”李辰翔面露忧愁,声音中带着无奈与压抑。“快来劝劝父皇。”
李辰祁心底暗惊:竟是又被他捷足先登。而自己,竟然着了他的道,那日在他授意下,将南竹打入天牢。如今,不仅惹来皇后这麻烦,更是错看了最大的对手李辰翔。
这天下,能让老皇帝再次醒来的人不做二想,那么昨夜天牢一事的主使是谁,显而易见。
心里虽怒火滔天,恨意不绝。可表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李辰祁只能吞下一切情绪,踱步走到龙榻前。
先是对老皇帝行礼,继而问李辰翔道:“父皇怎么了?”
“父皇立了遗诏,要传位于我。”
“什么?!”太过震惊的消息让李辰祁忘了所有的掩饰,面容扭曲的爆吼出声:“不可能!我是太子,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然一吼完,才惊觉自己的失态。立刻收敛起情绪,退开几步,目光转向床榻上的老皇帝。
只见他脸色蜡黄,喘息无力,显然是生命即到尽头之兆。而此刻,往日那犀利的眼神不再,眼底却依旧一片清明。
李辰祁看着那眼底浓浓的失望之情,再猛地看向一旁的李辰翔露出的浅笑。终究知道,自己再一次上了当。
被人耍弄的耻辱让李辰祁握紧的双拳“咯咯”作响,拼尽全力忍耐,才不至于在此冲动妄为。
“父皇既已决定,那儿臣无话可说。儿臣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告退。”
转身离开,李辰祁发誓,他定要李辰翔付出代价!
今晚,就让一切尘埃落定。即便要背负弑父夺位的罪名,即便要留下千古恶名,他亦不会退让!
为了十几年来的计划,为了母妃的心愿,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李辰祁,一定要成为东霖的王!
第二十八回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东霖的老皇帝躺靠在床榻上,回想着刚才俩个儿子的对话,忆及过往的种种。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凄然,眼底的生机又淡了几分。
自己这一辈子,似乎总在不断犯错。如今,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容不下自己。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皇上,皇后娘娘来看您了。”
身为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如今面对大限将至的皇帝,也少了份昔日的恭敬,多了份不明的强势。
并非皇帝多心,而是确实感觉到了这点。唇角牵扯出苦涩的一笑,低哑的声音无力的道:“宣。”
皇后入内,屏退了一干闲人。然而,皇帝身边的公公,却不在其内。瞥了公公一眼,皇后却没有为难。
或者说,她没有那能耐。皇帝该也发现,如今此人早不再是他的心腹,当然,也不是自己的。那么那公公听命于谁?细细一想便呼之欲出。
李辰翔。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为的便是今时今日。
只可惜,那二皇儿依然痴傻,不懂俯首称臣,偏要自取灭亡。
“皇上,臣妾来看你了。”皇后踱步走到龙榻前,一双清冷的眸淡淡的看着床榻上的老皇帝。没有了昔日的深情,亦没有了往日的忧心。
这才是她对皇帝的真正态度——冷清。既从无情,何来深情?自己所爱之人,从来只有一个。曾经的无奈,曾经的愤恨,如今的看淡,如今的释然。
眼前的男人,夺走了自己的爱情,却也给予了自己不一般的地位。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的什么,而自己,也不曾努力去抓回属于自己的爱情。
所以,宋萱秋不怪眼前的男人,却也不会再有更多其他的感情。
老皇帝何尝不明白。他这一辈子,伤了太多人,负了太多人。
自他登基为皇开始。亲人、朋友、兄弟、爱人,逐渐一一离自己远去。高处不胜寒,唯有当自己站在高位,才深切体会。
渐渐被权力蒙蔽双眼,忘记了何为信任,忘记了何人才真正值得自己去相信。所以害了青衣,所以注定自己只能在忏悔中渡过余生。
而眼前的皇后,亦是当年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之过。
“萱秋。”轻声的唤他,皇帝看着皇后,眼中有的是深深的歉意,亦非情深。“你,可曾恨朕?”
宋萱秋怔愣,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帝王,会对自己问出这么一句。淡漠的表情微变,染上了一丝犹豫。
百般心思回转,最终薄唇轻启,释然道:“不恨了。”并非从无恨,只是如今,一切都毫无意义。
“是吗。”皇帝将身体靠向后侧床垫,目光从皇后的身上移开。半响,幽幽问:“萱秋还爱着他吗?”
即便不明言,皇帝与皇后亦不明这口中的“他”是何人。宁下心神,宋萱秋看向皇帝,试图从他脸色看出一丝恨意,却是徒然。
抿紧了唇,再开口,心底的大石仿佛随之落定。
“是。我还爱着他。一直爱着他。”不再是皇后,不再是臣妾,只是以“我”自称,以宋萱秋的身份。
“在我心中,从来就只有昕墨一人。”过去是,现在是,今日亦然。
皇帝再次将视线移向皇后。忽而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浅笑,虽然淡淡,却是发自内心。
“你终于说出实话了。”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真的一无所有。然,心底却是平静。想到即将面对的死亡,皇帝竟觉得有股解脱束缚的释然。
或许,他该感到高兴。很快,他便能再见到那人。他的青衣,他们定会在地下再见。
“朕负了你太多。”皇帝喟叹一声,然话锋一转,带上了强硬:“可朕从不后悔。”
宋萱秋垂下头,敛去眼底的神色。皇帝见状,却只一径自顾自说下去。
“当年的事自是无需再提,如今,朕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你自由。萱秋,去找那人吧。”
猛然抬头,只为龙榻上之人的这一句,眼底再难掩激动与震惊。
她看清了皇帝眼底的真诚,他没有骗自己,他真的打算让自己离开。
皇帝笑了,云淡风轻。看开了,放下了,自己也顿觉轻松许多。正如当年青衣所言,饶过他人,亦等于放过自己。
“张德。”
“奴才在。”一旁一直静立的公公此刻听命转身,对着皇帝一弯腰。“皇上请吩咐奴才。”
“不必多礼了。去把翔儿叫进来吧。”皇帝的语气并未带上任何苛责,然而他的冷淡却让张德确切的感受到。
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已在人生尽头,亦不减丝毫帝王之气。威严不容人拒,气势非凡过人。
“奴才……”那张德心里一沉,恐惧之感油然而生。话尚未说完,便被老皇帝打断。
“既然认定他为你现在的主人,便要懂得忠心二字的意义。吾儿乃下任王者,身边如何能有心智不坚者随侍。”
这几句话说的平静,可话中饱含的意义却如惊涛骇浪。而此后,那公公根本无从反应,只“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低着头不敢动作,身子微微颤抖。
“父皇,别为难张公公了。”此一时,突兀的声音骤到,一人稳步踏进霖殿之内。“儿臣辰翔,参见父皇、母后。”
不卑不亢,一改往日姿态。李辰翔略一行礼,挺直腰际,趋步至龙榻之前,与宋萱秋并肩而立。
皇帝看着眼前的青年,眼底有过一抹激赏与欣慰。一阵轻叹,唇边的笑透着无奈:“翔儿,想来已是听到朕刚才所言。”
李辰翔不想隐藏,大方的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嘲弄讽刺的笑来:“父皇想让母后怎样自由?父皇难道就不曾想过,或许母后要的并非自由,而是其他?”
此话暗喻为何,众人心底雪亮。皇帝是何人?即便病重卧榻许久,但该知道该洞悉的,早便心里有数。而宋萱秋,此刻已是面色苍白,僵硬的看着老皇帝,再将目光转向李辰翔,带着浓浓的恨意。
“翔儿多虑了。皇后要的再简单不过,朕愧对她太多,如今也该放手了。”老皇帝无视李辰翔话中之意,而是替皇后解围。
宋萱秋错楞,继而看着皇帝的眼里带着湿意。这个男人,在他生命的尽头,维护了自己。只这一次,便够了。够让自己真正放下仇恨,亦放下那些浮云权势,富贵名利。
“皇上,臣妾多谢皇上。”说完,盈盈一拜,竟是屈膝跪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宋萱秋放下了她一身傲气。对着皇帝行了如此大礼。只因此时此刻的皇帝,值得自己这么做。
“既然父皇这么说,儿臣自然依从。父皇放心,儿臣定然让母后真正的‘自由’。明日后,东霖皇后会皈依卧佛,为民祈福,再不入世。”
李辰翔本就不欲多加为难。何况,皇后离开,朝中再无阻力,何乐而不为。
“好、好。”皇帝笑了,然下一刻,胸口一阵剧痛,咳声连连,一口带着污浊的血自口中喷出。
“父皇!”
“皇上!”
宋萱秋与李辰翔心底一惊,一人上前扶住对方,另一人一手抵着皇帝身后,一股内力瞬间灌入。
李辰翔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即便自己灌输内力,他亦活不过今晚。只是,毕竟是自己生父,再如何,亦不能眼睁睁见着他吐血身亡。
“咳咳……翔儿,够了。”皇帝的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他强睁着眼看着床榻边的俩人,一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拉了拉李辰翔的衣袖。“莫要费劲,父皇知道自己已油尽灯枯。”
“父皇……”李辰翔抿紧双唇。说心底不痛是假,昔日二皇子与皇后所为,自己并非不知,只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说到底,恨着眼前的男人,却又不可否认身为人子的事实。李辰翔,终究无法对其痛下杀手。甚至,对他生前最后的交代,根本不想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