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滚去值班。”覃越嗓子发干,对方那满眼的痴迷狂热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钢刀扎在心上。想起麦家叔父和阿姨对他的叮咛和嘱托,覃越不再犹豫,一咬牙拧住了麦浩辉受伤未愈的手腕,“你以后给我老实点!”
麦浩辉痛得嗷嗷直叫,立刻很没骨气地大声求饶。
厉振华早上起来,看见阮文孝站在覃越写好的新闻简报之前,带着一脸的好奇和揣度。
“怎么了?”厉振华走过去看了看白板,发现上面都是一些很普通的新闻,谈不上耸动与惊奇。
“嗯,没……就是想知道覃政委写了什么。”阮文孝再见到厉振华突然间有些别扭,大概是一开始的讨厌渐渐改变,现在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人,“我去做早饭,今天的面条有豆芽配着吃!”
老是吃土豆洋葱,长期呆在渔船上的阮文孝知道这种痛苦,所以前天晚上他试着用饮料瓶子发了一些绿豆芽,海岛天气比较热,今天应该可以收来给大家尝尝鲜。
“你不识字?”比起眼前这个神秘的男孩,厉振华对今天吃什么根本不感兴趣。他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家伙出现在开拓号上只是出于偶然,可是一个不识字的间谍……如果不是这事情太荒谬,那就是这家伙的演技太高超。
发现这小子混上船的第二天厉振华就发报给岸上让人查他的来历,对方反馈回来的消息是阮文孝的母亲吴氏珍从越南白龙尾岛远嫁到广西东兴,他也跟着混水摸鱼入了中国籍,他那身份证上的虽然年纪是假的,号码倒并不假。
“我没上过学。”阮文孝有些羞愧,不过却很坦率地对厉振华承认自己是文盲,“你能告诉我覃政委写的是什么吗?”他的内心早已将覃越当作偶像,很想知道政委每天都记录了什么。
“你怎么不去问他?”厉振华有些奇怪,据他观察这孩子明明非常喜欢黏着覃越,对自己那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不想让他知道……”出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男孩并不希望覃越知道自己大字不识。
“哼,你倒不怕我知道。”厉振华一挑眉,犀利的独眼在他身上一扫。
“反正你从来就看不起我。”阮文孝瞪着他,虽然他们之间一直关系紧张,可是男孩此刻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畏惧过这个人。
“你……”厉振华突然哑了。无可否认,短短的几天,这个男孩的确让他减少了一丝丝对越南人固有的憎恶与痛恨。
19
因为大风来袭,接连两天天气都不太好。厉振华掌管“开拓号”十多年来,队员们已经习惯了在风浪中作业,尽管麦浩辉仍旧晕船,却也一直坚守岗位。
下班返航的时候,汽艇的马达突然出了问题,怎么也无法启动,厉振华检查了一下,发现是燃油泵坏掉了,一时半会儿恐怕修不好。
“大家穿好救生衣!”厉振华当即命令,然后对着覃越和麦浩辉说:“准备架桨。”
两人领命,飞快地架好桨叶,将汽艇对准鬼屿礁的方向使劲划起来,可是偏北的顶头大风和涌动的洋流却不是几支小小的木浆可以抵御的,二十分钟过去,几个人划得气喘吁吁,厉振华发现他们非但没有前进,反而向后退了好几百米。
眼看着天就要渐渐黑下来,此刻汽艇距离鬼屿礁尚有三四海里的距离,开拓号更是在鬼屿礁以北二海里的地方,并且此处暗礁浅滩多,大船要在夜间开过来无疑要冒很大的风险。厉振华用艇上的高频电话和朱明瑞联系之后决定,今天他们五人先将小艇划到附近的映霞岛上暂时停靠,等到明天白天他带领开拓号过来拖船,再安排轮机工来修理。
映霞岛就在目前汽艇所在方位以南大约一海里处,顺风顺水漂移过去,很快能够到达。此刻大家已经十分疲惫,可是却仍旧必须强打精神继续划桨,否则大风大浪会将小艇吹向外海,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被乌云吞没,白天妩媚秀丽的南海如同一个调皮的孩子,将那一艘小艇胡乱地举起又重重摔下,海浪劈头盖脸地朝队员们浇来,没多久大家都浑身湿淋淋的。虽说情况并不轻松,厉振华依旧沉稳地掌着舵,一只独眼精确地向前方扫描搜索,生怕错过目的地。
没有月也不见星,寂静广袤的大海上墨黑一片,偶尔有冷冷的磷火闪烁晃动,如同水底怪兽虎视眈眈的眼睛。阮文孝虽然在海上跑过船,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诡谲的情景,夜间茫茫的大风吹来,浑身湿透男孩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朝一旁的厉振华身边靠了靠。
厉振华做测绘在海上漂了二十几年,触礁沉船搁浅之类事件对于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他从未觉得紧张和不安,可是当他感受到有一只手悄悄地抓住他腰间的衣服时,这才发现这次的航程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小包袱。
“坐好。”对周遭环境习早已以为常,严厉的男人对阮文孝胆小的举动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怕的!”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畏畏缩缩,想当年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在海南岛环岛大地三角测量工程中随队走遍了满是瘴疬和毒蛇的原始森林。
“谁、谁说我怕了!”阮文孝被他说得脸上一红,立刻矢口否认。幸好在浓黑一片中谁也看不见谁,他又稍稍往外坐了一些,跟厉振华保持距离,“我刚才是没坐稳!”
气死人了!
阮文孝在肚子里暗骂,他怎么能忘记这个老怪物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巴巴地靠过去。男孩愤愤地用力划桨,受辱的愤怒瞬间盖过了恐怖。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要厉振华在身边,周围的黑暗和磷光好像真的没那么可怕了。
“注意,映霞岛就在前头!”厉振华大声宣布,指着前面一块蛰伏在海面上的阴影,“前方一千二百米!”为了防止飘过,他紧紧抓住舵柄,将艇首对准那块影子,徐徐靠近。
在茫茫大海中漂了将近两个钟头,看到陆地无疑为大家打了一剂强心针,所有人都精神大振。眼看着与映霞岛的距离越来越短,麦浩辉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就在于岛屿近在咫尺之际,猛然间“嘭”的一声闷响,大家感到全身一阵巨震,艇首立刻高高翘起。
“处长,触礁了!”覃越大喊一声,之后立刻将装在密封塑料袋里的测量资料揣进怀中。
“没事,保持冷静。”厉振华声音仍旧沉稳,丝毫不见慌乱,“汽艇夹层有空气箱,不会下沉,抓紧时间划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果然都安下心来继续奋进,小艇又向前进驻了二百米,来到一处背风的小湾。厉振华将铁锚扔进海里停泊好,这才下令:“大家带上各自的淡水和干粮,游到岸上集合!”
覃越、麦浩辉和赵思齐都纷纷带好东西一一下艇向岸边游去。月黑风高的海面上,阮文孝努力睁大眼睛追随着前面宽阔的背影,生怕他跃入水中就此消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不用紧张,跟着我。”似乎感受到身后那强烈的不安,厉振华忽地转头,在男孩的肩头拍了一下。
“嗯。”阮文孝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从那只大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奇迹般地让他心里充满了勇气,他不再犹豫,跟着前面的厉振华一起跳进了深夜冰冷的汪洋之中。
20
队员们都上岸集合之后,厉振华便带头在岛上转了一圈。这是个面积不到三百平米的小岛,除了一些红树、海桐和野生的剑麻水椰之外,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荒无人迹,那些在海南岛上已经濒危的琼棕倒是长得枝繁叶茂、
虽然身处热带海域,但是在夜晚冰凉的海水里浸泡了大半天的确不好受,覃越找来干燥的枯枝想办法升了一堆篝火。经过这番折腾,一开始谁也没心情说话,五个人光着膀子围在火堆前,静静地等待衣服烘干。
过了一会儿,大家吃了点东西,逐渐恢复了元气。担心晚上会下雨,厉振华带领队员在红树围成的防风林后面用树枝和棕榈叶搭了个草棚,今晚就准备宿营在此。
麦浩辉丝毫没有遇难者的自觉,搭完棚子之后仍旧坐在火堆前面高谈阔论,唬得两个小的一愣一愣的——不管环境如何危险艰苦,年轻人的生活总是活泼而充满朝气。
厉振华往篝火里添了些柴火,一声不吭地听几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然后抬头望了望天色,月亮仍旧没有出来。
“小阮,你这道伤疤怎么这么长?”赵思齐看见阮文孝的右臂上有一道十几公分的伤口,现在虽然已经愈合,那泛白的疤痕却仍旧可以想见受伤时的惨烈。
“嗯,在渔船上工作的时候不小心弄的。”阮文孝不想受人怜悯,说得轻描淡写,“解锁镣特别容易被鱼钩钩到。”当时差点挂下一块肉,疼得他差点昏过去。像他这样的远洋渔工一般手上都有几道这样的伤疤,有时候得不到妥善的治疗还会发炎化脓,就算如此也还是要带病工作。
“你还在渔船上做过事?”赵思齐一脸的不可思议,“听说那工作超辛苦的……是不是工资很高?”一般人愿意跑远洋都是为了多挣点钱。
“才没有呢,他们才给我一个月一百四十美金,还要等下船的时候结算。”阮文孝说起这个就气呼呼的,“我被那些黑中介骗了,船东给我们是每个月五百美金。”他有些老乡在船上工作多年才能拿到两三百,因为他最小又什么都不懂,那些黑心的劳工中介把他往死里忽悠。后来阮文孝才知道这就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如果不甘心受剥削连上船的机会都没有。
“真黑啊。”赵思齐乍舌,“那你做了多久?”他总觉得自己的工作太辛苦,今天听阮文孝一说才知道吃国家饭无论如何都算幸福的。
“九个月,领到工资我就走了。”如果光是辛苦,他并不会放弃这份工作,可是有些事情让阮文孝忍无可忍,至今想起来还牙痒痒的,“船上那个日本大副太他妈可恶了,第一天上班他说要训练我们工人听话,要我跪下来舔他的鞋!我不干就被他揍了个半死。”
“靠,日本鬼子真够变态的。”麦浩辉听了义愤填膺,连忙呸了一声,“要是给我碰到,老子捏断他的小鸡鸡!”
“是啊,因为我不肯听他的话,他一直找茬折磨我。”阮文孝又说起有一次他遇到一条珍贵的蓝鳍金枪鱼,差不多五六十公斤,比他整个人恐怕还要重些。他身量小,手上又受了伤力气不足,费尽全身力气之后还是让那鱼跑了,大副知道之后说他给渔船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不仅狠狠揍了他一顿,还把他关在冷冻仓里,差点将他冻死。
“你还真能忍啊。”赵思齐听得脸色发白,“要是我早呆不下去了。”
“哎,只要小心一些,也没那么可怕啦。”阮文孝发现自己的话让整个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他并不希望这样,于是立刻转换了话题,“有时候也很好玩的,我曾经钓到过一只企鹅哦!胖胖的,抱在手里可好玩了!”
渔船经过高纬度的南美洲,有时候会遇上迷路的笨企鹅,阮文孝有幸捉到过一只,那是他在那艘渔船上仅有的快乐记忆。原本他想照顾那只受伤的企鹅几天,可惜船长说企鹅不能卖钱还要吃鱼,强迫他扔回海里去了。
火焰的阴影跳动,一直默默给篝火添柴的厉振华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对面男孩所说的一切。当瞧见对方说起企鹅时那一脸的光彩和几分小小的骄傲得意,男人突然一愣,一时竟忘了将手中的枯枝扔进火堆中。
覃越看时间不早,发话将几个小的打发去草棚里睡下,自己打算在火堆前守夜。厉振华摇摇头说你去睡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覃越见他坚持便没再争执,火堆前就留下厉振华一个人,怔怔地出神。
夜间阮文孝忽然内急,起身撒了泡尿,回来发现厉振华仍旧坐在火堆前,觉得有些奇怪。
“喂,你不休息一下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文孝觉得此刻的厉振华好像和白天有些不同,似乎有些寂寞的样子。
“怎么?”厉振华以为他是心里害怕睡不着,“不用担心,天亮了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不是……你不睡觉,不累么?”阮文孝被海风一吹觉得有点冷,打了个哆嗦。
“不累,你快回去睡。”厉振华眼也没抬,又往火堆里扔了些枯枝,末了看见那家伙竟然径自走到火堆前坐下。
“那个,明天早上,早饭可能不够了。”阮文孝有些担忧地说,晚上大家吃的那些干粮是他们午饭剩下来的,当晚饭就已经很勉强,现在只剩下一些压缩饼干,五个大男人就吃这么点东西怎么行。
厉振华眉头一皱,沉吟片刻之后他提起手边一个空的淡水罐子,起身对阮文孝说:“跟我来。”
阮文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过仍旧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来到海边。
此刻月亮终于从云层中出来,海面上泛起点点银光,海浪哗哗的声音更衬得周围无比静谧。厉振华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让阮文孝坐好,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自己戴上潜水护镜和防水电筒,纵身跃进黑沉沉的海里。
阮文孝有些吃惊,“啊”的一声叫出来,睁大眼睛一直望着海面,双手拢着男人给他披在肩头的衣服,心里直打鼓。
不过只是等待了几分钟,阮文孝却觉得煎熬了许久似的,突然浪花翻起,厉振华终于出现在水面上,手里举着两只张牙舞爪的南海大龙虾。
“哇!”阮文孝兴奋地从石头上跳起来,拿着刚才厉振华交给他的罐子奔过去,将那些战利品放好。抬头看见男人一头一脸的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又有些担忧:“你的眼睛……”听说他有一只眼睛看不见,潜到深水里不要紧吧。
“没事,你回去坐好。”厉振华说罢深深呼吸一口气,又再度潜了下去。他的义眼是不久前到德国去特别安装的,理论上可以抵抗两个大气压,也就是说,他就这样下潜二十米不是问题。
等到厉振华再次出水,这回手里抓着的是一只不停扭动的生鲜石斑。
阮文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下他完全坐不住,也趁着皎洁的月光在滩涂边寻寻觅觅起来,不一会儿就抓了几只小螃蟹,还挖到几个生蚝——这样一来明天早上就完全不用担心早饭问题,吃的还是豪华海鲜大餐。
厉振华下水几次,各种海鲜很快装满了那个不小的罐子,甚至还捞上来一只鲍鱼!阮文孝目不暇接,眼睛都差点闪瞎了。
男人走上岸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这才淡淡地对阮文孝说:“上次扔了你拣的东西,这些就当赔给你。”说罢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营地走去。
“什、什么嘛……”听出这个大魔王竟然是在拐着弯子跟自己道歉,阮文孝反倒有些忸怩。他啪嗒啪嗒地一路小跑跟在男人身后,嘴里咕哝着,“我又没叫你赔!”
21
第二天一大早,朱明瑞果然带着大船上的轮机工和相关人员赶到映霞岛来修理汽艇,开拓号则在距离映霞岛两海里的地方等候命令。
汽艇修好之后,厉振华带着队员们再度出海工作。
在全体队员紧张的工作中,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匆匆过去。
在这二十多天里,鬼屿礁附近的大地测量工作大部分已经完成,其中包括蓬蒿岛在内那样危险的区域。海岸地形的测量完成了近千平方米,建立了鬼屿礁在内的三个潮汐观测站,水深测量也完成了三千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