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孝住院的时候,厉振华每天在医院照顾他。一开始他伤重起不来身,不仅是吃饭喝水,就连上厕所都是躺在床上用便盆解决,这种时候他总是不好意思叫护士,都是厉振华帮他料理清洗,其他的擦脸抹身之类的贴身照料更是不再话下。
其实阮文孝觉得厉振华实在不必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毕竟是他主张救下那两个人,最后却差点惹下大麻烦。至于阮明永和黎怀南的下落,厉振华完全没有提起过,他更是问也不敢问。
直到医生宣布病人可以出院回家休养,阮文孝心里又开始犯愁。开拓号已毁,王连福又凶多吉少,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在海测局里呆下去,厉振华却二话不说将他带回了家。
经过这些事情阮文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已将厉振华当作了最最亲密的人。
轻轻抚摸着那个仿佛还带着点余温的瓶子,厉振华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想念那个孩子。这大概是他身边最宝贵的东西了,却如此坚持地要和自己分享。厉振华的心里闪过一刹那的温柔,这是他失去妻儿十几年来几乎已经绝迹了的情绪。
想起那天在浴室里帮阮文孝擦背的时候,毛巾小心地拂过他纤瘦的腰部,那小鬼很不是时候地勃起了。厉振华当时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莫名其妙地低声笑了出来,阮文孝听在耳朵里臊得全身都红了。
“你不许笑!”他又气又急地扭过头,第一次用这种近乎撒娇的命令口气大声说着,还抢过厉振华手中的花洒当作武器朝他喷过去,弄湿了男人身上的衬衫。
受到这种攻击,澡自然是洗不成了,最后厉振华捉住奋力反击的阮文孝,两个人在狭窄闷热的卫生间里热切地接吻,互相抚慰彼此的情动。
57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厉振华的沉思,他连忙将手中的玻璃瓶小心地放好,拿起听筒。
电话是覃越打来的,告诉他开拓号的VDR监视器找到了。
VDR是航行状态记录器,也就是俗称的船舶黑匣子,专门用于记录航海过程、船舶机器运行情况、驾驶员操作避让时雷达的图像与航向、监听对话、口令等语音信息,以便在发生重大事故之后分析用。
厉振华听了有些兴奋,这毕竟是还原当时情况完美最有力的证据,“等等,我这就下来。”
除了找回VDR之外,厉振华还仔细观察了一遍已经被固定在大型浮船坞上的开拓号。除了意料之中的船底裂缝和焊接痕迹之外,他还发现左舷悬挂救生艇的钢绳裂口断面有些异常,看样子并非在风浪中自然断裂,更像是人为用气割枪弄断的。
“处长,这……”覃越见状也微微吃了一惊,这就意味着大家都在跟暴风雨搏斗的时候,有人却置同伴的生死不顾,偷偷逃走了。
厉振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鬼屿洋的测量工作牵扯到多方面的利益,开拓号上必定是鬼影幢幢,但是亲眼证实了这一点他仍旧感到十分不快,“尽快返航,先回局里再说。”
潜龙号拖曳着浮船坞稳健地行驶着,就在距离中建岛还有三十海里的时候,厉振华毫无例外地看到所有船员都纷纷掏出手机,寻找最佳地理位置。这个西沙群岛最偏西的弹丸之地上有我国驻军,并且有移动公司在我国国土上最南端的中继站,每当船只靠近这里,大家早就忍耐不住要和家人联系了。
以往厉振华虽然都会刻意嘱咐大副正横距离通过这个小岛,以便让大家获得更有效更长时间的手机信号,但是他自己也掏出手机打电话,许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信号满格,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迅速接通,似乎对方一直在等待似的,这让厉振华心中微微一动。
“厉处长!”
电话那头传来阮文孝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点惊喜。
“嗯,怎么样?一个人没问题吧。”就这么将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厉振华也不太放心,但要让他带伤工作也并不合适。
“我早就没事了。”阮文孝的口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不甘心,他是多么想跟厉振华一起出航,“让我去局里上班也没问题的。”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太寂寞了。
男孩那有些埋怨与撒娇的口吻如同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触上厉振华的心,他的声音很难再保持冷静,“好了,我明天中午回家。”
“真的吗?”阮文孝天真地反问,有些不敢相信,看来这次工作的确非常顺利,他心里也觉得很高兴,“那我给你做好吃的。”
“随便做点吧,别累着了。回头给你买巧克力。”好像那孩子很喜欢吃这个,厉振华心里暗想。他不知道的是,阮文孝之所以那么喜欢巧克力,不过是因为贪恋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味道而已。
“嗯。”
电话那端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厉振华微微一愣,随即听到一阵微微急促的鼻息,像是阮文孝在努力控制着情绪。男人头一次体会到这种不说话光是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就心疼的感觉,鲜明到让人感到害怕的程度,他急忙随便换了个话题,打破这让人脆弱的沉默,“你午饭吃了什么?”
“呃,火腿肠……”阮文孝显然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还有泡面。”
“怎么吃这些东西?”厉振华眉头一皱,这显然不是重伤刚愈的孩子该有的食谱。
阮文孝不想告诉他一个人在家没心思做饭,“泡面挺好吃的,我以前都一直吃。”
“以后不许吃这些,没营养。”其实厉振华自己从来都是有什么吃什么,不过让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孩子长期吃泡面他怎么也觉得说不过去,“不想做饭可以去黄记吃。”
“噗哧。”阮文孝突然笑出声来,“我可不敢再去那里了,倩姐好八卦啊。”上次他去吃饭肥倩还一直向他打听厉振华会不会再娶老婆,又问厉振华是不是打算收他做契仔,无论哪个都让阮文孝十分郁闷。
“她就是那样的,不用理会就是。”耳边的笑声让厉振华想起他一笑起来就鼓鼓的下眼睑,心里只希望中建岛上的信号能覆盖得更远一些。
58
顺利捞起开拓号,回到靖海之后厉振华立刻向局里汇报工作。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就在他出海的这短短十几天,市里一纸调令,匆匆将吴明德下放到靖海市下属的某县水利局去做了书记,相当于是降了半级。按照韩志国的想法,只要处理了吴明德,厉振华再有什么气也都该消了。
“老厉,这次发生的事谁都不愿意看到,上头这么安排,也算是惩前毖后,给小吴一个学习的机会,若是我们抓着不放,倒显得过于拘泥了。”韩志国一边说,一变仔细观察厉振华的表情,不过照例看不出什么,略一沉吟之后他带着微笑说道:“你代咱们局里的党委书记也有一阵子了,过几天市里研究研究,看看什么时候给你正式任命。”
“韩局,我从没向组织上要求过什么,但是这次,我带的兄弟牺牲了,难道他们连个真相也得不到吗?”对于韩志国话中暗含的威逼利诱厉振华不耐之极,但是为了死难的船员和未来的工作,他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与之周旋。
韩志国见他仍旧不肯罢休脸色一变,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厉,你这又是何必。市里给烈士家属多好的照顾啊,除了丰厚的抚恤金之外,比如林闹海家吧,马上就可以分到房子了,轮机长家里的孩子也可以给安排个工作,要是真的闹出去,恐怕……”
韩志国的话断得恰到好处,厉振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一旦将真相揭发出来,那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人为引发的事故不同于天灾,海测局自身应该对此负责,这样一来市里的那些嘉奖待遇什么的肯定是没了,遇难船员的遗属们一定会恨死他,就冲着这些,厉振华也不能坚持为开拓号的沉船事故翻案。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厉振华缓缓对眼前地上司说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觉得我又臭又硬,脑子不转弯,总是坏事,对吗?”
没想到厉振华突然将官场上的假面具掀掉,饶是圆滑如韩志国一时间也不禁有些狼狈,“老厉,你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业务能力强,下面的人又都喜欢你……”
“老韩,你说,咱们现在当官到底为的是什么?”厉振华的独眼灼灼地盯着对方,仿佛一束强烈的 X 光,要将他的心穿透。
韩志国脸上的肌肉一颤,眼中随即划过一丝恼羞成怒的尴尬。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只是想奉劝你一句,这天下不管哪朝哪代都一样,从来都没有什么世外桃源。”
厉振华沉默了几秒,“或许吧……我没你这么通透,哪怕现在大环境如此,我还是相信国无道至死不变。”
“你到底想怎么样?”韩志国皱着眉头,他永远不懂厉振华在想什么。
“不怎样,实事求是。”厉振华冷冷地说,“我会自己写一份报告上去。”
“你不要一意孤行!”
身后传来上司堪称严厉的警告,厉振华没有回答,径自离开了。
经历了那段并不愉快的对话之后,厉振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匆忙赶到电脑城配置了一台全新的电脑,打算给那孩子一个惊喜。
等到他带着一堆大箱小箱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空荡荡的,阮文孝不知道去了哪里。仔细一看,厉振华房间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厉处长,我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回去一 t à ng ,很快就回来。阮文孝。”
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甚至来不及查字典。厉振华眉心一皱,现在距离昨天他们通话也不过就二十几个小时,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孩子走得这样匆忙。
掏出手机拨了他送给阮文孝的手机号码,却惊愕地发现对方已关机。也就是说,那孩子彻底和他失去了联系。偌大的靖海市,竟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真实的去向。
内心忽然疑云大起,厉振华很难不去联想这孩子复杂而敏感的身世,还有开拓号上莫名失踪的救生艇和某个神秘消失的船员,一时难以判断这些事件和阮文孝突然离开是否有关。望着空落落的房间,两个人在晕黄的灯光下一起吃晚饭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男人的一颗心霎时也变得空落落的。
59
麦浩辉自从潜龙号回航之后就被安排进了军区总医院,一直接受减压病治疗。除了每天进加压舱之外,为了促进肌肉和神经功能的恢复,还不得不忍受诸如红外线、高频电疗等等辅助疗法。
对于自己受伤之后的事情麦浩辉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印象是有人一直在呼唤他,那既缠绵又绝望的口吻让他心痛。模模糊糊中他知道那一定是覃越。于是动员了浑身仅余的力量牢牢抱住那个人,想安慰他,想告诉他不要伤心。
覃越每天都到医院去看望麦浩辉,不过并不是以大夫的身份。军医院的高压氧科有最先进的设备仪器和顶尖的医生,他一点儿也不操心治疗的细节。考虑到麦浩辉跟父母都不亲,覃越去医院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听说小麦出海受伤,覃越那一大家子人倒是都很关心。覃妈妈除了来探望他之外,更是一日三餐各种靓汤让覃越带去给他,就连覃雪也拎着大包小包特地跑了一趟医院。
病房里的三个病患,除了麦浩辉之外还有一个是车祸导致重型颅脑外伤昏迷的年轻患者,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另一位是得了中毒性迟发性脑病,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老头。由于病友们太过安静,以至于麦浩辉觉得自己都快跟着发霉了。
覃雪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覃越正在给麦浩辉做全身按摩。
麦浩辉闭着双眼,在覃越偶尔用力的时候从鼻腔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哼。
在覃越看来,这不过是支持疗法中的一种,对于缓解病人的关节疼痛、头疼、皮肤瘙痒和肌无力等症状很有裨益。但是覃雪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个膘肥体壮的地主老财正在作威作福。
“麦浩辉,你这是当上土皇帝了。”她下东西,挑眉看着床上爽翻了的某人,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覃越,“三哥你也太宠他了吧,瞧把他伺候得,跟只吃饱了的猪似的。”
“别胡说。”覃越停下手上的动作,帮妹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休息。”说罢拿了个纸杯就要去给她倒水。
被覃雪这么一通人身攻击,麦浩辉只是嘿嘿地干笑两声,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满足而得意,好像偷拿到糖果的小朋友,“说得可真难听,有我这么帅的猪吗。”
他的厚脸皮让覃雪噎了一下,随即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表示鄙视,“不错嘛,还能自吹自擂,话说你到底伤了哪儿?该不是装病博取同情吧。”
覃越的水杯递过去,正好瞧见妹妹对麦浩辉关切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凛。
“百分之百的工伤,十足真金, 不信换你试试?”麦浩辉方正的下巴骄傲地一扬。
覃雪不吱声了。麦浩辉第一时间孤身潜入百米的海底探测,打退蜘蛛蟹的攻击,这件事早就在海测局里传开了,她当然不会不知道,并且深深被他的胆量和勇气折服,所以尽管母亲反对,她还是坚持偷偷到医院来看他。
“哼,不就是被海水压扁了嘛,有什么了不起。”覃雪白眼一翻,抓起水杯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坐了一会儿她突然很邪恶地说:“等我三哥娶了老婆,以后看谁还来管你。”
这话实在是太戳麦浩辉的心窝子,原本还躺在床上得意的青年立马犯了傻气,他一把抓住覃雪的手,“你说什么?!谁要娶老婆?”
“痛死啦!”覃雪被他的力道弄得手腕生疼,急忙甩开,“麦浩辉你发什么神经。”
麦浩辉有心再问她,女孩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覃雪瞪了他一眼,匆匆抓起电话接听,撇下天生性急的麦浩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直到覃越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电话是覃雪的母亲打来的,说是有事要她立刻回家。覃雪拿着手机嗯了几声之后就挂了,怔怔地瞧了床上的麦浩辉片刻,她咬了咬下唇,最终只对他说了一声好好养病就起身告辞。
“阿越,我想撒尿。”
覃雪突然离去,病房里一下子显得有些过分安静,麦浩辉忍耐不住朝一边的覃越伸出手。
这几天长期在加压舱里治病,身体极易疲劳,再加上减压病带来的肢体和关节的剧痛让他行动不便,所以这几天麦浩辉一直都需要人搀扶。
覃越架着麦浩辉走进卫生间,正打算出去让他方便,麦浩辉却匆匆将门关上,也不急着上厕所了,直接靠在对方身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又蹭又嗅。
“怎么了?”支撑着麦浩辉全部的重量,覃越抚了抚他鸡窝一样的自来卷。
“覃雪刚才说,你要结婚……”麦浩辉吞吞吐吐地,带着点小小的委屈和抱怨。
“这种顺嘴胡说你也当真。”覃越将他推开一点点,眼中有些无奈,“其实是她就快订婚了,和我叔叔一位同僚的儿子。”这门亲事是叔叔首肯,婶婶一手促成的,让覃越有些惊讶的是覃雪没有拒绝。
“啊!她怎么不早告诉我!”还拿那种话来气他,麦浩辉愤愤然,“这丫头可真不够意思。”
“因为你太蠢了,不值得她冒险。” 覃越微微一笑,拉下麦浩辉的头在他耳边低语,“又不像我,一辈子给块狗皮膏药粘上,选都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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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文孝迟迟没有消息,厉振华一直放心不下。他打算等那孩子三天,若是三天之后仍旧没有音讯,他就亲自去广西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