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浩辉,不要做蠢事,你会后悔的。”覃越盯着眼前轮廓分明的脸庞,那一头蓄势待发的黑卷仿佛随时会炸开一般。突然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陌生,真想不到这个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哭闹的小鬼也会有咄咄逼人的一面。
见覃越的脸上闪过一丝类似看小孩闹脾气的无奈神色,深深觉得被轻视的青年一咬牙,冒死将对方往怀里一拉。年轻水手结实的双臂紧紧箍住了男人的细腰,滚烫的唇随即压了上去。
覃越还来不及喝止对方,口腔就被完全占领。麦浩辉体内的蛮劲上来,犹如一个饿了半辈子的乞丐突然吃上红烧肉一般,无论覃越如何痛下杀手他都只有一个反应,那就是死也不松口,两人的嘴里隐隐透出一股血腥气,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磕伤了。
“阿越,阿越……”
不管身上吃了多少拳脚,麦浩辉完全不抵抗,一味拥抱着覃越疯狂而痴迷地亲吻着他,偶尔在呼吸的间隙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知道麦浩辉并非打不过自己,只是从未想过要伤害他,所以覃越也无法狠下心来踢断对方的胫骨,更何况那具灼热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半是强迫半是撒娇的磨蹭,唇舌间满是依恋的痴缠,有那么一瞬间覃越几乎就要放弃挣扎。
“他从小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明芬的话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母亲担忧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覃越的全身起了一层冷汗,他不再姑息立刻腾出手来,奋力一拳挥在对方的下颚上,终于摆脱了钳制。
“你疯够了没有?你要胡搞也好想死在水底下也好,能不能去烦别的人?!”覃越双手握拳努力调匀呼吸,胸膛不停起伏,“我他妈为什么要替你的人生负责?”
麦浩辉对他的愤怒恍若不闻,只是伸手背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半是惶恐半是惊吓又好像天上掉馅饼似的不可置信,吞吞吐吐地说:“阿越,你、你是不是硬了……”
“我操!”平时文质彬彬的覃越破天荒地骂了一句脏话,却再也法控制双颊上的潮红。他当下不再罗嗦,一脚踹开挡在门口的麦浩辉,匆匆逃离了那人的狗窝。
54
潜龙号隶属南海舰队某部救防船大队,现任大队长曾经是厉振华当兵时的部下。接到市里的指派之后,一向敬重厉振华的大队长二话没说便向全体官兵下达命令:一定要尽全力保证“开拓号”高质量地出水。
时间已经来到十月,但对于四时皆夏的南海诸岛来说并无实际意义上的秋天。潜龙号整备完毕,由厉振华带领,启程前往开拓号失事海域。
从那天强吻过覃越之后又过了两周,一直到上潜龙号报道,麦浩辉才第一次见到他。两个人并没有说上话,因为覃越一直表现得十分冷淡。知道是自己胡作非为惹得他动了怒,想到两人或许就此生分下去,麦浩辉火热的一颗心好似跌入了南极冰窟。
潜龙号到达指定地点之后,整个团队立刻展开打捞的海上作业场布置。而在会议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谁先下水?这是个问题。
鬼屿洋特有的地理位置、复杂的潮水和海底情况无疑会给打捞带来极大的难度。水流急,潮差大是一个,更多的是那接近一百米的深度,忍受十个大气压,在一片未知的黑洞中摸索,无论是谁都会产生巨大的恐惧。
“处长,何指导,让我下头水吧。”年轻的水手伸手揉了揉不驯的卷发,一副颓废的模样,“我对开拓号比较熟悉。”
所谓“下头水”,就是在水下情况不明、凶险莫测时,做第一个下水探路的潜水员。一艘沉船要成功打捞上岸,必须在潜水员探摸清沉船的位置、朝向、受损程度等信息后,才能制定一整套详细完备的打捞方案,保证打捞质量。
船在水面上时可以一目了然,可一旦沉到水里后受水压等外力影响,模样会有很大改变。麦浩辉在开拓号上呆过两年对船体熟悉,又是潜水兵出身,退伍之后一直坚持锻炼,综合各个方面考虑,让他第一个下水的确是比较合理的安排。
厉振华还未答话,潜龙号上的指导员何健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显得有些犹豫:“小麦,这不行,你都退伍一年多了……”
“何指导,没事的。”麦浩辉挥挥手,很干脆,“我虽然退伍了,功夫可都没落下,您就瞧我的吧。”说完他径自朝覃越走去,脱下脏兮兮的白色背心。
“覃政委,麻烦你了。”
因为麦浩辉这异常客气的口吻,覃越的眉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过他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将听诊器放在那强壮的胸膛上,冷静地聆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这颗年轻的心脏不再像以往那般强劲鼓噪。听诊器上下移动,却怎么也无法找到最初的悸动。
“政委,我皮糙肉厚,身体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大概是等太久了,年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从未见过他如此态度,覃越一愣,“你的心脏……”
“你放心,它永远都会呆在原地,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 麦浩辉苦笑着。
“阿辉——”覃越心里一颤,想伸手拉住他说点什么,可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实在无话可说。这一停顿间麦浩辉已经走到一旁,开始穿戴那身又厚又重的潜水装具。
刚才给他做检查,发现不到半个月工夫这人竟然瘦了这么多,覃越不敢确定是否是自己不理会他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看到麦浩辉这副样子却又免不了心疼和自责。覃越知道应该和麦浩辉好好谈一谈,却又畏惧一旦真正推心置腹的后果。
眼看着麦浩辉一声不吭地投进碧沉沉的大海,覃越的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铜盔,铅靴,全副武装的麦浩辉以每分钟十五米的速度下潜,六分钟之后到达九十余米的深海。没有光线的水底能见度极差,带着强光手电也只能看出三四米远。深绿色的海草随着水流轻卷漫舒,无数深水鱼安详地游弋。
麦浩辉小心地潜行,不时拨开迎面拂来的长长海草,他四处寻觅着开拓号的踪影。终于在眼前出现了那座庞然大物,那巍巍的身形此刻正默默躺在这与世隔绝的大海深处。
万分小心地绕着开拓号那近百米的船身转了一周,麦浩辉很快摸清了沉船的概况:船身右舷着地,倾斜呈四十五度。他想找到驾驶台的入口,确定开拓号的受损程度,最好是能从中找到一些确定这艘船身份的东西,但发现很难找到舱门。
此刻他已然有些身不由己,头晕和火烧似的燥热一波一波地袭来,皮肤绷得紧紧的犹如被四面八方看不见的手撕扯着,麦浩辉知道,这是近十个大气压开始起了反应。
“麦浩辉,快上来,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了!”
耳边忽然传来覃越清泉般的声音,带着那永远不形于色的关切和柔情,给麦浩辉浆糊一般的的大脑里注入一股薄荷糖似的清冽甘甜,方才沉寂下去的一颗心仿佛封冻的湖面,立刻暖和了起来。
55
麦浩辉一边将水下的情况一一向船上报告,一边听从覃越的命令,穿着厚重的潜水服慢慢离开船舱。没走几步,他突然感觉输氧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这种情况在海底并不少见,他不敢怠慢,顺着障碍物的力道万分小心地绕开。等到安然脱离之后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刚才绕住氧气管的东西,竟然是一名遇难者挂在船舱外的一只手臂!经过近两个月的海水浸泡已经半白骨化了,也不知是哪位同事的遗骨,仿佛要将他羁留在此一般。此情此景,饶是麦浩辉胆大,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过死亡,年轻的水手内心一阵悲恸。他竭力控制住情绪慢慢上升,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开拓号完整地出水,为无辜受难的人讨一个说法……
覃越一直盯着手表,三十分钟过去了,不管是否完成工作,按照规定麦浩辉都必须出水面。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这次任务危险性太高,船上的每个人都几乎是屏着气息在等待麦浩辉上浮。
“哗啦——”一声破水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大家立刻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原来是几头小海豚在玩耍。看到海豚算是吉兆,大家微微松了口气。
“小麦,立刻上来!”厉振华突然间抓起电话,“注意身边!”清澈湛蓝的海水里出现奇怪的阴影,就连经验丰富的厉振华也一时间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
“没事……”麦浩辉满不在乎地回答了一句,覃越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耳机里传来一声嘶吼,接着所有的绳索管道都剧烈颤动起来,说明水底发生了异常,看起来像是麦浩辉正在和什么东西搏斗。
“阿辉,阿辉!”覃越立刻大声喊着,却再也没有人回答。
三分钟过去,厉振华和何指导决定再派人下水,麦浩辉却突然从碧沉沉的水中冒出来,手脚朝天,直挺挺仰卧在海面上。
“阿辉!”覃越见状知道发生了什么,肝胆都要裂开了一般。
“不好,放漂!”厉振华皱着眉头。
像这样的深水作业,一般都要按照规定逐步缓缓上升,“放漂”一是指潜水员意外地脱离了同伴和引导绳,在能见度低的深海里无法判断自己的位置,很容易随着水流漂向远处而遇到危险;二是潜水员在海底受到意外攻击或者遭遇事故无法控制突然冒出水面。后者在潜水中是最最危险的一种情况。
船上的人们又是收管子,又是拉信号绳,几个潜水员更是鞋子都来不及脱就跳进水里,七手八脚地将麦浩辉托上了船。
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麦浩辉僵卧在甲板上,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潜水刀。左肋下的潜水衣破了一个大洞,上面挂着什么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两根齐齐从根部断掉巨螯。
在厉振华的指挥下人们将麦浩辉从潜水衣里扒拉了出来,此刻他已经面色青紫,不省人事了。
“恐怕是遇上了蜘蛛蟹。”厉振华一望旁边的覃越,“立刻组织抢救!”
这种深水杀人狂体内有极灵敏的感震器官,可分辨海面上的运动物体。一旦发现有人便会迅速潜游过来,用锐利的爪子围住人体,并且能刺破皮质衣衫,深深地扎进受害者的皮肉中,将人往深水处拖。瞧这样子幸亏是麦浩辉及时用刀子砍断了它的蟹螯,不然一旦被拖下深海,大群巨蟹蜂拥而至,那就只有被分而食之的命。
不等厉振华说完,一直紧咬牙关的覃越早已将高大的青年背在身上,直奔减压舱。
密封罐子一般的减压舱里,只能呆上两个人。完全陷入昏迷的麦浩辉面无表情地躺着,丝毫不见平日的飞扬跳脱。
覃越向壁舱的传声器喊了一声:“加压。”随着耳边一阵嘶嘶啦啦的电流声,压力指针渐渐走上了九个大气压。
作为一个随船军医,他对于减压舱并不陌生,但经受如此极端的条件还是第一次。这如同受刑一般的苦楚,耳朵生痛,头皮发胀,嘴里一阵阵的酸麻,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进脖颈里,逼得人直想狂呼乱叫。
以前只是从理论上知道深潜的痛苦,现在他才明白水下一百公尺是怎样的滋味。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覃越的内心竟然隐隐感受到一种满足和幸福——不管怎样,自己在他身边,天底下所有的困难,所有的折磨,他们两个人一起承担。
“小覃,怎么样?”厉振华关切的脸出现在舱壁上的观察窗外,传声器带来他担忧的询问,“能受得住吗?”
“处长,我没事。”覃越抹去头上的汗水,面色坚毅。他俯身观察麦浩辉。年轻的水手静静地躺着,面容沉静安详,一如儿时那般乖巧听话。
迅速将他左肋被扎伤流血的地方包扎好,覃越执起他冰凉的手,试探地摸上那健壮结实的胸膛,感受到那颗坚强的心脏只余下微弱的跳动,刚才那略带苦涩的口气犹在耳边:“你放心,它永远都会呆在原地,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喜欢这个人呢?
一心只想救回他,身处九个大气压底下的覃越早已忘却这酷刑般的痛苦,冷静而敏捷地取出急救箱里的针管和药物,小心地给他注射了一针。
想起麦浩辉从小每次打针吃药都要跟他讨价还价一番,眼下却这么乖乖地任由自己摆布,年轻的政委双眼不禁一片模糊。
几分钟过去了,按理药物应该开始起作用,麦浩辉依旧昏迷不醒。
覃越一抹眼睛,双膝下跪分跨在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腕,朝头部高高举起。单调的动作缓缓地重复着,一分钟,两分钟,半小时……身下的人一动不动。
覃越双手发酸,滚烫的汗珠滴在麦浩辉黧黑的面颊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覃越只觉得头部快要炸开,双臂如同灌了铅,整个身体与灵魂仿佛都剥离了,但他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阿辉!”蓦地感觉到手中握着的手指微微一动,覃越兴奋地大叫了一声,慌忙扑下去,将那沾满汗与泪的薄唇印在了麦浩辉微微翕张的双唇上,运足全身仅剩的力量给他做人工呼吸。
对于逼仄的减压舱内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犹如沉迷好梦中的麦浩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抱着覃越翻了个身。厚实温热的唇舌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将怀中的人死死吸住,贪婪地占有。此刻的覃越浑然忘却了他一直敬畏的现实与禁忌,紧紧地抱着麦浩辉,任由他肆意地亲吻。
减压舱外的众人透过小窗瞧着这一幕都呆住了,惟有厉振华不动声色,挥了挥手将大家带了出去。
56
麦浩辉的情况虽然算得上是十分严重,但厉振华知道只要他醒过来,覃越必定会给他最精心的治疗,理当没有大碍。
得到麦浩辉所提供的探摸资料,打捞队员们趁着尚未涨潮水流相对平稳的当口,立刻开始展开工作。定位、穿缆、起浮……一道道工序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在三十八度的高温下,甲板上的温度更是烫得惊人,厉振华亲自带队,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
打捞是一门技术活儿。针对沉船和水域的不同情况,钢缆的粗细长短,起浮的时间方向等等,都必须事先考虑周全,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影响工作的质量和进度。
整整四个小时耗神耗力的劳动,终于等来船上响起一阵欢呼。开拓号灰白色的巨大船身正被有力的船吊一点点拉离水面。几位潜水员从海里上来,脱下笨重的潜水服,大口大口地喘气。甲板上的工作人员正忙着穿梭钢缆,将那失去浮力的庞然大物固定好。
再度看到以为已经永别了的开拓号,想起尸骨不全的几位弟兄,纵然冷静如厉振华也止不住心情激荡,他双手握拳,随即用挂在脖子上拧得出水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将开拓号安全地拖回船坞进行修理,这小半年来为了鬼屿洋的工作疲于奔命,现在终于落下帷幕,厉振华的的心情沉重中也难免混合着几分轻松。他回到生活区顶楼的房间里好好冲了个凉,从卫生间里出来在行李箱里摸衣服的时候,突然触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
拿出来一看厉振华微微一愣,那竟是装在饮料瓶里的鱼露,大概是怕漏出来,装的人还十分细心地用透明胶带缠得严严实实。想起他出发的前一天阮文孝说让他带上这个,但厉振华瞧他那珍而重之的样子,知道这东西很不好做便推辞了,想不到那孩子还是偷偷塞进了他的行李中。
考虑到阮文孝的身体尚未完全痊愈,厉振华这次并未带他一起出海。男孩自然颇有些失落,直到厉振华说等我回来教你学电脑才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