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快撤!”林闹海喊道。几个人泅着水冲出房门奔向楼梯,在生活区入口的电话机前向厉振华报告了情况。
厉振华一听,当即接通机舱部找轮机长,要他马上安排电泵排水。
谁知平时沉默寡言的轮机长此刻却万分激动,着急之下粗口都爆了出来:“丢你老母,机舱都进水啦,主机发电机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老厉,这次咱们……”
厉振华一听,独眼一闭,须臾间已经知道这次开拓号恐怕在劫难逃。
没有时间犹豫,他一抿嘴唇挂下电话机,改用喇叭下令:“全体船员注意,全体船员注意,穿好救生衣到前甲板集合,准备放救生艇!!”
号令发施完毕,厉振华又亲自用船上的全球海上遇险与安全系统呼叫救援。不过他也知道这只是徒劳,这里是无人的危险区域,附近不会有任何船只,即使有人收到消息,狂风大浪中,人家又哪里敢来救援?
感到船身正在慢慢倾斜,厉振华抚摸着眼前光洁如新的驾驶台。这艘船十六年来与他朝夕与共,船上的每一处角落他都了如指掌,失去了妻儿的他每日最亲近的只有开拓号。想着她或许就要永远地长眠在大海深处,厉振华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宛如被生生挖去一半。
“处长,你快下来,左舷汽艇钢丝断裂,已经失踪!”覃越在电话里急急地吼,“我安排朱队长他们上了右舷汽艇,你也……”
“你快上艇,保护好我给你的测量结果。”一听覃越的口气,厉振华已经知道肯定是救生艇空间不够,他这是打算死守开拓号让自己逃命。可自己身为长官,又怎么可能让年轻人代他就死,男人沉声下令:“记住,要把它交给老局长,由他来保管!除非我活着回去,其余的人不得擅自处理!如果三个月之后找不到我,你们……”
“厉处长!”听到这里覃越大叫了一声,几乎有些哽咽,“您还是下来吧!”
“我不会有事,你们先走!”厉振华低喝了一声,突然严厉起来,“覃越,赶快上艇,好好保护资料,不要让我们的心血白费!这是命令——”
男人话音刚落,突然间“轰隆”一声一道雷电袭来,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之后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浪头将开拓号高高掀起又狠狠摔落,厉振华抓住一直放在手边的应急箱,拼命朝甲板上飞奔,漆黑一片中他听见一个年轻男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厉处长,你在哪儿?你不走我也不走……”
44
暴雨仍旧下着,雷电的轰鸣余威尚在。
一片漆黑中厉振华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拉进无底的深渊。头疼,耳鸣,窒息,什么也看不见,冰冷的水中透着死亡的讯息。男人双脚狠命一蹬双手下压,倏地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这才感到自己仍旧活着,手里提着的那个应急箱在混乱中竟然没有扔掉,他连忙将箱子紧紧地系在救生衣的带子上。
转头四顾,开拓号已经完全下沉,救生艇也没了踪迹,海面上只剩下闪着幽蓝光芒的一个个浪峰。浪头和雨点打得他难以睁眼,蓦然间厉振华想起刚才掉入海中之前听到的那声叫喊。
不敢相信,那孩子竟然从救生艇上跑回来找他……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年纪小不知死活,还是根本疯了。
“阮文孝!”厉振华放声大喊,不顾大浪打在脸上,腥咸的海水灌进嘴里,呛得他直咳嗽。不管怎样,他得找到那孩子。男人停下来缓了缓,调匀了呼吸,昂起头单手拢在嘴边继续呼喊着:“阮文孝,你在吗?听到快回答!”
四周一片沉寂,除了风声雨声之外,没有人回答他。厉振华心里一阵急躁,这恶浪翻滚的茫茫大海上,也不知道阮文孝究竟被浪头冲去了哪里。
“小阮——”厉振华加大了声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想让那孩子就这么默默地死去。不该啊……他那么活泼聪明,只有十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厉处长……”
风雨交加中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厉振华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屏息凝气,侧耳仔细倾听。
“厉处长,我……”那人似乎正在挣扎着大声呼叫,但音量传到厉振华耳里却如同蚊蚋一般细小,不过的确是阮文孝的声音。
“小阮,这里!”男人一喜,大叫了一声,拿着防水电筒的手朝声音的来源拼命挥动,身体也奋力向前游去。但是天太黑,他一时无法找到对方的确切位置,“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嗯,我在这儿……”
一道霹雳的闪电划过,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已经足够让厉振华看见对方的位置。他猛地跃起几下扑了过去,终于抓住了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腕。
“小阮!”厉振华心中激动,一把将他拉进怀中,紧紧搂住。
“厉处长……咳咳咳!”大概是呛了不少海水,阮文孝靠他的肩头,不停地剧烈咳嗽。
厉振华抱着阮文孝,冰冷的海水中两人的体温带给彼此一种温柔的慰藉。未几他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将怀中的男孩推开一臂的距离,恨恨地大吼:“你这该死的,干吗不跟着覃越走?!”自己是船上的最高指挥官,理当最后下船,即使最后与他的船只共存亡也是分内之事,可这小东西这么胡来算怎么回事?!
男人此刻似乎怒火冲天,面目堪称狰狞,可是阮文孝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和幸福。男孩紧紧地拽着厉振华胸前的衬衫,清清楚楚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就算是死在一起也好,他无法忍受离开这个人的痛苦。
厉振华呼吸一窒,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两人身上的救生衣带子结在一起,搂着阮文孝在水中随波逐流。海浪将两个人时而托起时而压下,厉振华用手电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空无一物的四周惟有风雨和波涛。
看了看他那块防水的腕表,才不到十一点,离天亮至少还有六个小时。为了节省体力减少消耗,厉振华一直没有开口,阮文孝也就乖乖地跟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在这又湿又冷的茫茫大海中漂浮实则生死未卜,男孩却只觉此刻是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渐渐的暴雨停歇下来,风力也减小了一些,虽然时值南海的盛夏,半夜三更泡在水里仍旧感到阵阵凉意,漆黑的夜晚静得如同地狱。
不知道漂了多久,阮文孝突然轻轻地说道,“咦,星星出来了……那个圣爱魔火,真的很灵验呢。”
厉振华抬头一望,果然看见辽阔的天边有两颗小星星在闪烁跳动,就好像……好像身边的孩子那双顽皮的眼睛。浅浅的天河如同放映电影一般一点一点地出现在眼前,男人转头在青黛色的天宇中仔细辨认,很快找到了那只有在低纬度的南方才能看到的南十字座。
从十字架的下方一直划下去,直到约四倍长度的那一点就是南天极。在北半球的低纬度处观测,这根延长线与地平线的交点,就是正南方。
知道了方向,厉振华不停地将开拓号失事地点的经纬度、他们漂流的流向、速度和时间在脑中全部过了一遍,最后确定在离此处不远的西南面应该会有一个珊瑚岛。无论如何,呆在陆地上总比泡在水里安全。
“阮文孝,不要睡。”男人一抖精神,摇了摇身边累得筋疲力尽的少年,将他拉进怀中搂着,“咱们往那边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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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熹初露的时候,厉振华终于在远处发现海岛影影绰绰的轮廓。
虽然目前风平浪静,可是接近海岛的地方却是浪潮汹涌,那是巨大的海浪被岸上的礁石反弹回去而产生的离岸流,若是贸然前进,便会被这狂暴的波涛卷起摔碎。
厉振华带着阮文孝小心地顺着海岸漂泊,直到感受不到洋流的拉力,这才慢慢靠近寻找出口,终于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岩石上停了下来,拉着阮文孝缓缓爬上岸。
在水里泡了几个小时,两个人都是又累又饿。厉振华打开应急箱,取出一块压缩饼干递给阮文孝,却见那孩子唇青面白,手抖得连举起来都觉得困难。厉振华知道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刚才在水里是撑着一口气,现在上了岸再也支持不住,怕是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阮文孝手里拿回那块硬邦邦的饼干,厉振华将它掰成小块放在包装袋上,拈起一块送到男孩的嘴边,“吃吧。”
看到眼前那只大手阮文孝先是一愣,继而匆匆抬头看了厉振华一眼,迟疑着张嘴吃了,苍白的脸上一红。吃了几块之后连眼圈儿都红了,他连忙低下头默默地咀嚼,鼻子微微发酸。
压缩饼干油腻坚硬,阮文孝吃只了一小半就吃不下了。厉振华又打开一瓶水拧开盖子,凑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喝下。
“厉处长,我吃饱了,你也快吃吧。”男孩吃了饼干喝了几口水,终于恢复了点元气,第一句话就是让厉振华赶快吃饭。虽然十分庆幸自己选择呆在这个人身边,可阮文孝却担心自己会成为他的累赘。
两个人吃完东西休息了一会儿,厉振华起身带着阮文孝查看周围的环境。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俱是寸草不生的悬崖峭壁,海浪带着水沫四处横飞,绝非久留之地。根据厉振华的记忆,悬崖的那头应该有避风的海滩,这里地势太低,他无法看清整个海岛的全貌。
“你在这儿等着,我先上去瞧瞧,一会儿放绳子下来接你。”男人对阮文孝说完,取出绳索将应急箱密密实实地捆在背后,转身爬上了峭壁。
见他在十几米的礁石上越爬越高,阮文孝不禁有些心慌,虽然知道男人不会抛下自己一个人走掉,可是渐渐看不到他的身影男孩还是会感到不安。
厉振华爬上最高点,站在礁石顶上眺望,果然看见眼底的椰林下面隐隐露出的沙滩一角,立刻心中一宽:这个岛上没有淡水,但只要有椰树他们的生存就暂时没问题。现在他必须设法带着男孩下到椰林那边。
回头找了个可以看见阮文孝的地方,男人将绳索缓缓放下,示意他系在腰间。阮文孝看了看陡峭的崖壁,又望了望顶上的厉振华,刚才心中的害怕和慌乱一扫而光,他找了几个着力点,沿着厉振华的足迹慢慢地爬上崖顶,一步一步地朝他接近。
若说向上攀援已经非常吃力,那么下山的任务则更加艰巨。不同于光秃秃的另一边,悬崖的南侧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灌木,看不清道路,手和脚也不知该放在哪儿才能借力。
厉振华小心地循着沿路的树根,避开一个个被草木覆盖的危险坑洞,带着阮文孝艰难下移。一路上不停地提醒阮文孝向下攀援的要点:“跟着我,慢慢来别紧张……对,就是这儿,要保证手和脚都落在实处再走下一步。”
这孩子很聪明,也非常勇敢,若非如此还真是麻烦。孤独惯了的厉振华发现在这危机四伏的海难中有个人陪着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眼前的光景仿佛回到了他驻守海岛训练新兵蛋子的时光。
“小心!”
厉振华突然大叫一声,阮文孝只觉得脚底一空,几块松动的岩石哗啦啦地坠下,整个人也差点无法保持平衡。千钧一发之际厉振华伸手一捞将他揽进怀中,另一只手抓住绳索努力稳住身形。
“抓紧,我带你下去。”如此上上下下十分累人,厉振华知道阮文孝的体力远远及不上自己,走到这里恐怕已经支持不住,于是拉起绳索将两个人绑在一起,艰难地缓缓下行。
阮文孝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像只树袋熊一般双手攀着厉振华结实的颈项。此刻他们的身体贴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男孩的鼻端全是属于对方的味道,一粒粒汗珠从厉振华的额头慢慢滑进他的脖子,阮文孝拼命忍住将它舔去的冲动。
两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下到崖底,此刻阳光已经遍布整个海岛。带着阮文孝穿过湿濡茂密的树林终于来到长满椰树的沙滩时,饶是精力充沛的厉振华也有些虚脱,他一下躺倒在满是白色细沙的海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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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处长!”阮文孝吓了一跳,立刻扑过去查看,见厉振华闭着眼睛他一阵心慌,“你怎么了?”
匆匆在他身体上检查了一遍,阮文孝赫然发现男人的右臂上隐隐透出血迹,这才回忆起刚才差点掉落悬崖的时候他伸手护住自己,手好像曾经磕到过岩石上,应该就是那时弄伤的。想到厉振华一直忍住伤痛抱着他攀下来,阮文孝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滑落,“厉处长……”
感觉到有水珠滴在脸上,疲惫不堪的厉振华无奈只得坐了起来,立刻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怎么了?”好端端的这孩子怎么突然哭起来。
“厉处长!”阮文孝见厉振华“苏醒”,心中激动,想也没想就扑进他的怀里,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你没事吧!”
感觉阮文孝在自己怀中微微发抖,还属于少年的身体充满依赖地紧贴着他,那发自肺腑的关切和牵挂让厉振华一愕,好像有什么软软的小动物倏地钻进了已经冷硬多年的心。男人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在男孩的背上笨拙地轻轻拍打,“到底怎么了?”
听他说话神完气足,阮文孝已经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脸上一红,吸了吸鼻子说:“没……你的手流血了,要赶快包起来。”
“没事哭什么鼻子。”见那张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犹如万花筒,一贯严肃的男人觉得甚是有趣,也不知道怎么就破天荒地逗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呸呸,才没有!”阮文孝觉得丢人,连忙矢口否认,“风太大,我的眼睛进了沙子!”
厉振华见他嘴上逞强,也不去戳破,只是牵了牵嘴角,“你把我那箱子拿过来。”刚才还没什么感觉,此刻安定下来他才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看来是得包扎一下。
阮文孝赶紧提过那只应急箱放在厉振华面前,男人拿出一些药品和一卷绷带递给阮文孝,自己则小心地脱下上衣,“来,帮我裹一裹。”
伤口并没有严重到不能自己处理的程度,只是厉振华见那孩子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觉得最好给他找点事情来做,省得他又胡思乱想。
这里是南海深处杳无人烟的荒岛,谁也不知道他们得在这儿得呆上多久。包扎好之后厉振华打算去弄些竹子和棕榈来做个栖身之处,这样他们才能美美地睡上一觉,避免日晒雨淋之苦。阮文孝嚷着要跟,厉振华认为丛林里可能会有危险,便没让他去,只是指了指海滩上的椰林对他说:“你上去弄点椰子,我马上就回来。”
阮文孝这才乖乖听话,立刻嗖嗖嗖几下爬上十几米高的椰子树,骑在上面用刀子乒乒乓乓地砍,那副灵活的模样的确带着几分猴儿劲。
厉振华回来的时候,阮文孝已经收集了二十几个青椰子,这些都是珍贵的淡水。厉振华嘉许了几句,男孩兴奋得脸都红了,说着就要再上树,男人哑然失笑,不得不出声制止他:“这些够啦,剩下的先留在树上。”
小岛上没有淡水,树木倒是十分茂密,厉振华很快在海滩与树林之间搭了个马架式的小草棚,外面用椰子树的叶子防水。因为怕有虫豸和潮气,厉振华还特别将底部用石头作支撑然后再铺上竹子,最后垫了一层干燥的棕榈。
阮文孝一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不时帮点小忙。等到全部完工之后他笑嘻嘻地躺上去滚了滚,厉振华选的地方既有树木庇荫又能避开海风的侵袭,再加上这么个床垫,的确清凉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