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你这么做的?”厉振华怒吼出声,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这莫名其妙的小鬼捏死——刚才的确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竟然想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没……不是都这样的吗?”阮文孝惊惧渐止,这才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厉振华为什么这么凶,而且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不想做的话就算了,何必发火:“我不想一直在你家白吃白喝。”
领教到这是个缺乏父母管教、胡作非为惯了的小鬼,厉振华觉得有些头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凑近阮文孝的耳朵严厉地警告:“听着,我不管你以前有什么臭毛病,在我面前一律不许胡来。”
“你、你才有臭毛病呢!”听对方的口气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不屑,阮文孝受不了地大叫起来,“你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老婆才把我带回家的吗?”
刚说出这句话他就知道糟了,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厉振华的表情凶恶得像个鬼,那一刻阮文孝以为自己的手腕会被他捏碎。
“滚出去。”厉振华松开了阮文孝的手,从齿缝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听男孩带着委屈和怒意说出那句话,男人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怒的资格。
37
阮文孝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跪坐在厉振华面前。不知是因为生气激动还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他薄薄的胸膛不住地起伏。
眼瞅着自己大概就要被扫地出门,阮文孝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厉振华为什么发怒。
“不要闹了,快回去睡觉。”厉振华这时也冷静下来,拧开床头的台灯严肃地对他说:“我带你回来没有任何特殊目的,也不需要你回报,你不要想太多。”
阮文孝这才明白是自己想拧了误会了厉振华的好意,难怪他不高兴了,羞愧之中不由得红了脸,“对不起。”看来他真的是个好人,是自己以前遇到的那些差劲的家伙们不能比的。
“算了。”想着这是个从小没人管的孩子,厉振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种事情,不能随便跟人做。人总要有点自尊心。”
“我没有随便!”男孩脸色一白,抬头望着厉振华急急地辩解,“我……”他原本想说自己从来没有和人做过这种事,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很晚了,去睡吧。”见男孩双眼中透着几分委屈和不甘,却又倔犟地不想让人察觉,厉振华心里有些异样,却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过两天我有空,教你读书写字。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覃政委每天写的是什么吗?”
归根到底这孩子就是因为没人教才这么野马一般不讲规矩,让他有点寄托就不会这么空虚无聊了。厉振华知道发生这种事情自己也有问题,把人带回家之后他基本上都是放养着不闻不问,无怪这孩子成天没事胡思乱想,竟然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什么?”阮文孝惊讶得差点口吃,一时忘了计较男人嫌弃他不干净的问题。原本以为厉振华会将他轰走,没想到对方却说出这么一番话。学会读书识字一直是他的梦想,如果这个人愿意花时间教他就太好了,“你是说真的吗?”
“唔,等我不那么忙了就开始。”看样子等船修好还要一阵子,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厉振华工作了一整天有些困倦,他径自躺下闭眼休息,不打算再给这小鬼做知心大叔,“快回去睡觉。”
“嗯。”阮文孝心情激动,他怕谁瞧见似的急忙低下了头。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地问:“厉处长,黄记的肥阿姨说,我长得像您死去太太,是真的吗?”听说他的老婆孩子都死了,阮文孝心里一直非常同情这个人,这些年来他一定很伤心。
躺在床上的厉振华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旧闭着眼睛,好一阵子没有回答。
就在阮文孝以为厉振华已经睡着的时候,男人终于别别扭扭地扔下一句,“只是样子有些像,性格脾气完全不像。”
黄记那个要命的长舌妇真他妈闲得慌,无端端给他惹来这么些无谓的麻烦。这小鬼的狗胆也是够大,竟敢当面这么问他。
“哦。”听到男人这个不情不愿的答案,心里了然的阮文孝牵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吸了吸鼻子,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很高兴自己长得像她。”
男孩说完利落地跳下床去,却在临走之前飞快地俯身在厉振华的脸颊上啄了一个吻。
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只是一闪而过并不真切,但是感受到男孩肩上细腻温热的肌肤擦过自己的胸膛,厉振华的身体却没来由地一僵。
38
时间进入七月,南国的天气越发炎热。在骄阳和雷雨的交替肆虐之下,空气中时常蒸腾着一股草木的芳香。
等待修船的日子里,厉振华果真买了一套小学教材,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之后就开始教阮文孝读书识字。男孩很聪明,也很用心,他十分珍惜这从天而降的机会,没几天就拿下了汉语拼音,学会了不少生字。
这天晚上,厉振华正在教阮文孝新课文的时候,海测局的局长韩志国突然亲自登门造访。厉振华将男孩留在房间里写字做习题,自己忙到客厅去接待。
“老韩,是不是局里有什么事情?”厉振华递给上司一杯热茶,心里甚是不解,“打个电话通知我过去就是了,怎么还特地跑一趟。”
韩志国是当年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年纪比厉振华大了个十来岁。这位市委委员、海测局的一把手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却在这个南方的海滨城市里生活了超过三十年,在靖海市大小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当年厉振华刚转业的时候只是个小科长,而韩志国已经是海测局的党委副书记了。
“呵呵,的确有桩着急的事情要找你谈一谈。”韩志国坐在沙发里,接过茶杯随意地放在茶几上。他手大脚大,中年发福的肚子颇为可观,说起话来嗓门又粗,原本不算十分宽敞的客厅登时变得有些局促。
“您说吧。”
韩志国点点头,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鬼屿洋的事儿,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厉振华心里暗想他怎么会突然关心这个,要知道韩志国当时可是深水港项目的头号支持者,对于鬼屿洋的测量并不怎么上心,“做了一半船搁浅了,现在还在厂里等着修呢。”
开拓号进厂十多天了,不知道修理进度如何,各个系统都有自己的规矩,厉振华也不好去催。
“还有多少工作量?”韩志国环手抱胸,似在思量。
“怎么也要二十几天,主要是摸排暗礁和浅滩。”
“嗯,好。”这个答案似乎让韩志国非常满意,他微笑着对厉振华说:“‘开拓号’的修理工作我已经让人去催了,船厂的人说这几天会组织人加班修理,大概在下周就能出厂。你去安排一下,抓紧时间尽快返回测区,早日完成工作。”
厉振华微微吃了一惊,心想这人怎么突然如此热心。转念之间他已经有了答案,一定是深水港的项目出了大问题,所谓的国庆献礼估计是泡汤了,韩志国只得转头把宝押在鬼屿洋的项目上,“嗯,修船的事急不来,总还是稳妥些比较好。”他担心韩志国一旦强势介入,万一船厂的人急着交货而马虎大意,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厉,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韩志国呵呵一笑,保养得当的脸上泛着红光,“我这也是为了工程早日完成着想……昨天我接到石油公司的电话,那边也催得紧哩。”
其实厉振华的猜测一点也没错,深水港的工程刚开了个头,就遇到无法解决的大问题。前些日子他们花重金买来的挖泥船因为工作人员未曾经过充分的培训就匆匆上岗,再加上各项水文资料准备得也不够细致,作业中操作失当导致进港时拖底几乎搁浅,市里和交通部都很不满意。
这样一来,献礼工程无可避免地要受到影响,搞不好还要告吹。为了保险起见,韩志国和吴明德一商量,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主意打在厉振华和他的鬼屿洋项目上——如果这个项目能完成,虽然不如亚洲第一深水港听起来那么炫,但是将来一旦出了石油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市里同样会重视。
吴明德心里却更有一番计较。这次自己的提议虽然暂时遇到困难,但这是市里和部里的头头们都点了头的,即使出不了成果,最多就是花点钱交了学费,对他的仕途并没有什么妨碍,毕竟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韩志国让他去船厂找人开后门提前赶工修船,他去是去了,不过两边商量下来的办法不是彻底补漏,而是让潜水员直接下水焊接。船厂的人表示如果只给一周的时间,只能这样解决,否则怎么也完成不了。
吴明德认为,开拓号是一艘能抵抗十二级大风的专业测绘船,焊接一下继续出海也没什么,哪里就能天天遇上台风。况且在他内心深处想的是,厉振华完成了这个项目虽然于自己无害,怎么也是脸上无光,如果大家都闹得灰头土脸,那就谁也说不着谁。
听上司这么一说,厉振华不好再反驳,心想修理之后总归还要验船,到时候这个关把好,应该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不管怎么说,活儿总还是得接着干下去。
送走心满意足的韩志国,厉振华走进房间去,发现阮文孝已经伏在书桌上沉沉睡去——大概是这些天来夜夜苦读的缘故,到今天终于撑不住了。
厉振华望着男孩沉静的睡颜,晕黄的台灯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和微张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显得尤为干净稚气。
书桌上的田字格本子上面,工工整整地抄写着一排一排的生字,虽然笔法仍旧稚嫩青涩,却能看出写字的人十分用心,而最后几排,写的全是华字。
今天厉振华最新教他的字是“中华人民”,阮文孝立刻问中华的华是不是厉振华的华。
39
一周之后开拓号果然出厂,经过船舶检验局验船师的验收,认为已经达到安全级别,可以出海。就这样,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厉振华带着他的原班人马又杀回了鬼屿洋。
整洁安静的全景驾驶台内,开拓号正以不急不徐的航速往测区开去。
这次任务原本是他的职责,由于领导寄予厚望和特殊关照,反倒弄得厉振华有些不自在。行进中男人想起出海前一天局长盘算着对他说:“你们这次出航,二十个工作日,再加上途中航行时间和天气影响十五天,八月中旬完成外业,九月出草图,怎么样?”
厉振华一听这时间表就知道他仍旧惦记着国庆献礼的事,当时便没有出声。
要知道,只有在天气状况良好的情况下才能保证测量顺利展开,他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能打什么包票。韩志国见他没有回答,心里也清楚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于是又给他戴了不少高帽,大打官腔,甚至还暗示说,他老婆有意要把她的妹妹介绍给厉振华。
对于这个部下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在业内的影响力,韩志国还是不得不忌惮几分的,所以才一直将他留在局里做第一线的工作。只是此人脾气古怪我行我素,有时候也让他这个做领导的有些头疼。假如能将厉振华争取到身边,今后自己再往上升的底气无疑会更加充足,跟他结成连襟自然是个绝佳的主意。
听他一直来虚的,厉振华觉得很不耐烦。不管出于任何方面考虑,他自然比谁都愿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所有工作,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敦促。当初那个深水港项目自己没同意,如今果然有搞砸的趋势,这两个人没想过怎么好好补救,反倒来打这些算盘,一心只想着捞政治资本,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感。
在体制内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厉振华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查这种事。除了贪污腐化站错队会倒台,他还从没有见过因为不懂装懂、官僚主义瞎指挥、浪费国家财产而受到处理的,因为这是“经验不足”、“出发点都是好的”,往往都是一句“就当交了一次学费”就轻巧地揭过去了。只是那些交学费的人,却都不知何时能毕业……
“厉处长,有船!”当班的三副盯着雷达屏幕,突然惊叫出声,打断了男人的思绪。
如此荒凉的海域上不会有渔船,不会有货船,因而也不大可能会有海盗。可这里是南海深处的一个国际敏感地带,因为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早为邻国一直觊觎,只是大家都尚未有能力将她开发出来。
如今我们已经对这片海域进行了勘探和测绘,眼看就要开始大兴土木,势必会让周边的人眼红不已。此时厉振华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明国籍的船只在鬼屿洋附近进行可疑活动。他立刻下令甲板机舱人员迅速各就各位,保持高度警惕。
三十分钟后,厉振华再次记录下那艘船的位置,做了个连线矢量图。排除按既定航线行驶会发生两船碰撞的可能之后,厉振华下令继续朝测区航行——不管对方是哪里来的宵小,他一定会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们统统赶出属于我们的领海。
突然一阵“嘟嘟嘟”的声音响起,那是船上的避碰雷达在发出警告:方圆两公里之内有回波。这就意味着,那艘不明身份的船只已经近在咫尺。
40
“是越南人的物探船。”当目标出现在视野之内,分队长朱明瑞仔细辨别了一下对方船艉和舷号,皱着眉对厉振华说道,“看样子是租了法国人的船,趁咱们不在,先来摸摸门路。”
这艘船虽然比以的越南那些东拼西凑的瞅着要先进得多,但是朱明瑞一看她张在水面上的八条拖缆就知道,这是一艘国外几乎淘汰了的2D物探船,只能用于大范围的粗探。
“先打旗语让他们滚蛋。”厉振华冷冷地说道。
开拓号并非第一次与外籍舰艇在海上遭遇。这十几年来厉振华带着同事们在海上漂泊,也不知见过多少不明国籍的飞机舰船。他们或暗里跟踪骚扰,或者干脆堂而皇之地在我国领海上进行勘探调查,不管之前多么嚣张,一旦遇到退役军舰改装的开拓号,除了刚下海的菜鸟之外,一般都会灰溜溜地自动消失。
这艘越南人租用的法国船上大概都是些八国联军,对南中国海上的规矩不太熟悉,旗语打出去之后对方竟然置若罔闻。厉振华浓眉一皱,让覃越用英语发信号再次警告对方离开。此刻开拓号距离越南人的船已经不足一海里。
三十分钟之后,那艘船依然故我。
“处长,对方没有回应。”覃越取下耳机,转头望着厉振华。
“嗯。”男人独眼一眯,立刻下令:“前进三,最大航速绕到她的前头去。”
朱明瑞一惊,“老厉,你这是要……”
“启用电缆切割器。”厉振华果断地说道,他知道这种船只有一根数据缆,一旦割断之后就无法继续工作,“割了她的光缆。”
对方既然冒着损失仪器设备的危险也要继续在这里偷偷摸摸,说明有志在必得之心。到了这份上,厉振华也用不着再跟对手客气了。
越南人和八国联军显然没想到厉振华下手如此快准狠,等他们反应过来,物探船上的几根粗大的光缆已经被开拓号上的专业电缆切割器弄得七零八落,纠缠在一起。
船上的越南人气得暴跳如雷,这才不停地发送信息,指摘开拓号骚扰他们在越南领海上的正常作业。厉振华也不答话,只是催促他们赶快离开。
“处长,越南人冲我们开过来了!”三副盯着雷达有些惊慌,不确定是否需要改变航向,“要避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