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说,他需要人陪着他创作,他和莱尔琴科先生一样,惧怕孤独。”
“我父亲认为艺术之路是苦修,就算没有钱也要走下去,就算在西伯利亚也要继续拉琴。我和他不一样,我需要名望,需要钱,需要最奢侈地生活,最豪华地演出阵容。这些事情让我快乐,我需要快乐。我的爱好太昂贵,太艰苦,现在我不再追求它,日子每天都过得很轻松。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要找回激情,吃苦我不怕,但是吃重复的苦太苦,我怕了。有时候我想,有没有更便捷一点的爱好?就像不需要爱直接做爱一样。”
“可您看不上。”
“看看他们,”伊戈尔再次指指台下的孩子们:“看着他们拉琴我就嫉妒,他们还能从中得到激情,因为他们还没有登过台,还没有做过巡演,录过音。我发现我这二十年把日程安排得太紧,别人一辈子做不完的事,我赶着都做完了。现在我才三十多岁,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你说除了演出、录音、作曲、指挥,还有哪些事,是我还没做过的?”
佩佩奇怪地看着伊戈尔:“您还没有在晚上不演出过呢。”
“不是和音乐有关的事,我只能得到快乐,不是激情。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只是活得轻松,但没有激情。”
“爱也不能么?”
伊戈尔看着佩佩的眼睛:“我不懂得爱人。我觉得我爱的人,都被我气走了。”
“您真的爱他,怎么舍得气他呢?”
“我哥也气你不是,越是爱,就越是要伤害对方。爱是彼此伤害的关系。”
“爱情是没有幸福结果的么?”
“人不爱就会死,但是爱了,其实还是在步向痛苦,最终死亡。人要么麻木地活着,要么在激情中死去。动了感情,你就开始死了。跨过桥梁到达激情,你就死了。轻松你就活,痛苦你就死。”
佩佩看着台下孩子们的笑脸:“如果是为了爱,我死了也愿意。”
“死了就不能爱了,”伊戈尔拍拍佩佩的脑袋让他清醒一点:“爱是骡子眼前吊着的萝卜,看得到够不着。走,我们下去,你再变几次鸽子给我看,这次我一定找得出你都把它们藏在哪里。”他放开了佩佩的手,让佩佩先出门;他贴着佩佩的耳边说:“像你现在这样,多轻松,可以躲开一切痛苦。”
佩佩停下脚步,背对着伊戈尔说:“您是在取笑我么?”
——咔嚓——
(1)Fatima Slavevich Borisevich,performing in St. Petersburg Conservatore, age 18.
法蒂玛 斯拉瓦耶维奇 波利斯耶维奇,在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公演,时年十八岁
(2)Prince Jean-Yves of Monaco, travelling with his mother to Kindom of Sweden.
摩纳哥王子让-伊芙,和妈妈一起拜访瑞典皇室成员
(3)Prince Jean-Yves of Monaco and his cousin Igor Vessarionovich Ralchinko, enjoying their holiday at Tuscany, the castle owned by Princess Chalotte of Hesse.
摩纳哥王子让-伊芙与堂弟伊戈尔 维萨笠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在图斯坎尼曼陀罗堡度假,为德国夏洛特公主的财产。
(4)Daniel Pepe,age 3,photographed by his father Bjorn Pepe.
佩佩三岁时拍摄的照片,是爸爸比约尔拍的~~
(5)Nicolas Gagalin,age 20,photographed before his wedding ceremony.
尼古拉 加加林,时年二十岁,在婚礼前拍摄。
第三十四章
比赛进行到了最后一天,这几天伊戈尔除了和佩佩说说话之外基本很沉默,总是看着台下孩子们出神。晚上回到家,伊戈尔突然开始练琴了,他先是练台下孩子曾拉过的曲目,后来就不止限于这些曲子了。他对佩佩说:“看着他们我又想拉琴了,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但是这个感觉出来一下马上又没了,我还是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想继续拉琴。想到二十年来我经历过的痛苦,我胆怯了。”
最后一天了,伊戈尔独自一人在阳台看下面的比赛,连佩佩也没给留下来。佩佩站在包厢门口等候着,他恬静而慵懒地站着,脸上带着一副毫不关心身旁事的表情。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一大队人冲来包厢门口,带头那人脖子上挂着大相机,他高声问佩佩:“这里是 伊戈尔 维萨利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的包间?”
“请问你们什么事?”
“我们想对他进行一次采访。”
“先生正在观看比赛。”
对方是政府的人,观看比赛算什么,躺在床上吊着点滴瓶都得给抓起来。他们不理会佩佩,要推门进屋,佩佩连忙拦住他们:“先生不希望被打扰。”
对方拿出几张纸币塞去佩佩胸前口袋,再次要推门,佩佩一面将钱拿出来还给对方,一边挡住门,不要他们进去。那人接过钱一把砸去佩佩脸上,推开他,再次要推门。佩佩生气了,对方推他去了左边,他转个圈圈,又挡了门前。那人身后一堆人都大呼小叫说佩佩冒犯政府官员,佩佩挡着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推门那人让身后的人上前抓佩佩,三个人扭住佩佩的手腕把他押去一边,第四人拣起地上的钱要塞佩佩的嘴巴,无奈佩佩像泥鳅一样不好抓,钱没塞进去,眨眼功夫,他的手臂也诡异地脱离了几人的魔爪。
伊戈尔奇怪地打开门看情况,推门那人见了他立刻道:“莱尔琴科,请接受我们的访问。”
伊戈尔知道这人,他侧身将对方让进包间,门关上后,其他人这才离开佩佩。佩佩整理了衣衫重新站去门口,除了嘴角有点伤之外佩佩依旧体面,可对方却被他弄得相当狼狈。门半掩着,对方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随后要求伊戈尔站起来同他握手,并前后拍了好几张照片。伊戈尔不想同这些人过多纠缠,他指指楼下说,要颁奖了,颁奖前我要拉琴,现在必须下去准备了。
对方要跟着下去,伊戈尔没有拒绝。伊戈尔大跨步下楼,不多时便捏着他的瓜奈里登了台。他的登台的动作利索而熟练,他大跨步,六级楼梯让他两三步给跨过了;他的动作轻巧而自信,走路带着跳的感觉,头发因此一搭一搭地。他领带没系,甚至衬衫头三颗扣子都没结,鸡窝刨花头更是标志性地顶在头顶。下面爆发出热烈地掌声,他挥挥手,像和兄弟打招呼那样;然后他拿起琴往下巴那里一放,脚步都没摆好,身子都没站直,音乐就自己溜了出来,这人只需要手指沾到琴弦就觉得舒适了,身体其他地方舒不舒服都无所谓。
他比眼前的孩子们拉得好多了,那不是不好分辨的、好一点点的那种好,不是“专家”才能洞察的好,而是天壤之别的好坏之分。就算音准一样节奏一样,甚至轻重缓急也和他人的演绎一样,他曲子里那份流畅和雍容,那份深埋的自信,那份与音乐的交心的感觉,都是孩子们所没有的。他的台风成熟洒脱,演奏时的动作激烈而潇洒,表情更是带着些许地漫不经心和不屑一顾。前一秒中还是和蔼可亲的叔叔,这时他突然化身成了一位古怪的艺术天才,他的眉毛深深拧在一起,头随意地跟着旋律偏来偏去,摇曳在旋律的海洋之中。
他的技巧是那样惊人,他在家练了三天,就找回了以前的感觉。他的音是那样快,快得清脆,丝毫不粘连。他的重音很响,像一大捆几吨重的钢材被吊车吊去几十层楼高,绳索突然断掉、砸下来一样;那声巨响沉闷如炸雷,人心都吓碎了,是又不刺耳,不拖沓,干干脆脆——邦!拉到悠扬的地方时他的旋律又是那样婉转,像黄莺一样玲珑;明明那么大块头,台风那么狂野,可是旋律却温柔细腻。看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将他同琴分开了,他只是一个把琴的支架,音乐是琴的灵魂发出来的:提琴只是几块木板,弓只是些马尾巴毛,这么简陋的工具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呢,所以当然是琴的灵魂在歌唱。
佩佩站在台边看伊戈尔演奏,他露出了哀伤的表情,他或是被伊戈尔的才华陶醉了。才华是一份独立的东西,只不过寄居在伊戈尔体内;如果不是伊戈尔,它也有可能寄居在其他人体内,那么佩佩是不是会爱上另外那个人……这份才华在空中飘来飘去,落到谁的头上,佩佩就会爱上谁。
当一份才华居住在人体里时,这个人就被催眠了,这个人的灵魂因为太渺小,所以被才华给挤去了一边。才华掠夺了这个人的肉体,拿来给自己用了,寄主那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人格在黑暗深处躲着,没有人理会它,它因此孤独。所以艺术之路总是孤独的,一股庞大地力量推着你向前走,你自己并不想被它占据,可是你没有办法抗拒才华的力量。你越走越远,越来越记不得自己的人格,你越来越忽略它,它因此越来越孤独。到最后,你纯粹成为一个传递工具,才华借着你的躯壳唱歌跳舞,你的灵魂彻底被吞噬。这份才华直到你被孤独杀死才会离开你的躯体,他会降临在另一个人头上,制造另一份孤独。
伊戈尔和孩子们合奏了很多曲目,他爽朗亲切,极具魅力,和他一起演出的人都不自觉地想要做到最好。他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比赛后的庆祝会上很多孩子要他抱,他们争先恐后地同伊戈尔说自己的小心思。一个孩子对伊戈尔说,里姆斯基一定是个大胡子!
“为什么?”
“因为他写的蜜蜂曲子含含糊糊,嗡嗡嗡,他一定是因为经常吃进自己的胡子!”
伊戈尔大笑,刚刚那位潇洒而狂热地艺术家不在了,他仿佛又做回了自己。佩佩站在一旁细心地为孩子们扭气球,伊戈尔问佩佩:“我哥当年资助你时,你有没有他们这么大?”佩佩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两人都喜欢孩子,可你们都没有孩子。”
伊戈尔抱起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顶着和他一样的鸡窝刨花头,正亲热地同他脸碰脸。伊戈尔知道自己哥哥每年都会资助欧洲各地的小孩攻读艺术院校,哥哥经常去他所赞助的学校参观,每次孩子们都会围着他不让他走,很多孤儿甚至直接喊他爸爸。他抱起孩子转头看佩佩:“我和我哥很像?”
佩佩点点头又摇摇头。
——咔嚓——
(1)Princess Rina de Monaco,age 42.
摩纳哥妮娜公主,时年四十二岁,孪生弟弟于两年前去世。
(2)Prince Jean-Yves and Princess Rina de Monaco, age 10.
摩纳哥让伊芙王子和妮娜公主,时年十岁。
(3)Daniel Pepe performing on stage,custum designed by Vivien Westwood.
丹尼尔 佩佩剧照,服装设计由vivien westwood担当。
(4)Daniel Pepe performing on stage.(the role:Countess rien-de-rien)
丹尼尔 佩佩,剧照。
第三十五章
比赛一结束伊戈尔就去了文化部,文化部部长因为伊戈尔制造的正面舆论而喜笑颜开。他开心地拍着伊戈尔的肩膀,伊戈尔却做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说:“阁下,难道您认为这次演出很成功?您不觉得我的琴声音不对头?”
文化部长摇脑袋:“你的琴,音色一流,不愧为名琴。”
“重音刺耳,轻音后排听不见,它以前不是这样。”伊戈尔突然想到了什么,拍着脑门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四年前我在纽约演出之后将它寄存在地下室,地下室霉气太重,琴面受潮了。瓜氏琴客户多为中下阶层人士,保存不佳,磨损严重,极易受湿度影响而改变音色……啊,它其实不该这样,瓜氏琴的特点本是新琴音色干涩,但在使用六十年后音色既逐渐趋于饱满,音质响亮,适合大型交响乐演出——肯定是受潮了。我这把琴已经用了三百年了,以前我可以用它做整场独奏,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它的声音太小了。今天听起来简直不像瓜氏琴。”
对方听不懂这些艺术疯子们在说什么,打哈哈道:“哦……这样啊,哈哈。”
“我要换琴了,是时候换琴了。”伊戈尔焦急地叨叨着:“它是把好琴,可是太娇气,我需要一把枫木制的史氏琴。阁下,您知道么,史氏琴在当时多为王公贵族收藏,保养得好,磨损也不严重。我现在需要一把初代史氏琴,阁下,您听过史氏琴所演绎的塔蒂尼作品么?”
对方突然产生了要把伊戈尔赶走的欲望,对方说:“……没有。”
“阁下,如果我找到了适合我的琴,我一定会为您亲自演绎一次,用史氏琴演奏塔蒂尼实是世间绝配:”伊戈尔背过脸压了压笑意:“到时请您一定到场。啊,我在哪里找到这把琴,我就在当地举办一次慈善音乐会,以此感谢上帝对我的眷顾。不,不,慈善音乐会可不够,我要兴建一所艺术学院,我要让当地的孩子接受最高等的音乐教育,这样,当他们长大成人时,他们能将最美地音乐献给国家。阁下,您没有听过用史氏琴演奏塔蒂尼的效果,可是我有,我曾有幸使用我堂兄的琴演奏塔蒂尼作品,效果是那样好,连家门口乞讨的人也停下了脚步。可惜这把琴被盗走了。”
对方试探他:“在哪里盗走的?真可惜。”
“阁下,不瞒您说,就在这里,列宁格勒。”伊戈尔沉痛地捂着脸:“想必已被走私者运出了国门。是我自己太不小心,居然没有锁门。如果还能让我找到这把琴,我就算花十倍的价钱也要买回它。”
对方斜着眼看伊戈尔,伊戈尔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够多了,这便站正身子,道:“我会用一辈子去寻找这把琴,好的琴对艺术家来说就如老婆……”
对方哈哈大笑,一边将他“请”出门,一边寒暄:“那尊夫人可要不高兴啦。”
“阁下,那把琴,琴面采用上等枫木,共上漆二十层……”
由文化部出来,伊戈尔开车去了咖啡店,他对佩佩说:“这次比赛花销不大,还剩的钱还给你,你不是要筹划演出么?”
佩佩摇摇头。
“你不想演了?”
佩佩再次摇摇头。
“没办法演?”
佩佩点点头。
伊戈尔对这样的交谈方式来了兴致,他继续问:“我哥那部分不是完成了么,其他部分你不能做主?”
佩佩看看伊戈尔,转身上楼,不多时,拿下一大本手稿,交给伊戈尔。那是自己堂兄写的话剧,共三幕,都是手写的。伊戈尔让佩佩陪着自己看,一次翻页,他稍微不小心将书脊分开了点,佩佩就心疼地为他压好了书的两侧,意思是别压中间,会坏的。伊戈尔于是有意多压了几下,佩佩为难地为他左整理右整理,看起来很是担心。剧本短小精干,对话简洁有趣,伊戈尔一边看情节发展一边评价,“哦,夫人A原来和男爵早有关系。”“哈哈,男爵有对驴耳朵,那有没有剃头匠对着树洞说话啊?”“我的神啊,还真有树洞!”“还有同性恋,哥这个东西……”佩佩就在一旁眨眼睛,神色颇为得意。
剧本看完了,伊戈尔兴致勃勃地问:“完了?怎么感觉后面还有——还有什么,除了剧本还有些什么?”
佩佩将准备好了的另一大本东西递给伊戈尔,并小心拿回剧本,认真地检查可有让伊戈尔的蛮力给压坏。伊戈尔“绑!”一下将这本东西放去桌子上,佩佩果然又露出了心痛的表情。伊戈尔翻开大本子:“哦,这是舞台布局,还有舞台服装和背景啊。很详细嘛,都是我哥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