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谭铮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于丁一捧着饭盒,左右瞧了瞧。茶水间里有两桌,一桌白人,一桌印度人。去和白人坐就算了吧,除了假客气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也没兴趣和外国人说。加州是典型的娱乐城市,加州人谈论的话题大多极其没有文化,且语速还会越来越快,把外国人完全当空气。坐那边的话,除了瞪大眼睛傻看,时不时冒出两句“really”之外还真不知道应该做啥。偶尔冒出长一点的句子吧,一桌人都睁圆了眼睛瞅着你,就连坐在旁边的那一个也会把脖子扭过90度来看,彰显他们正历尽各种艰难困苦地努力想要听懂你在说什么,让人很郁闷。于丁一都能想象得出,去坐那边的话,整个午休时间一定是这样度过的:
“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
“Really?”
“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
“Really?”
“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鸟语。”
“Really?”
想想就够了。
可是印度人呢,就更算了,大部分人身上的味道就足以让人吃下不饭,而且那里的英语环境更加恶劣。想到这里,于丁一默默地走到角落里,扒开自己的饭盒,同时在心里琢磨着,难道以后的每一个中午都要这样吗?
于丁一正坐在角落里咬着筷子伤心着,却突然感觉有一个人推门进来,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过来,站在旁边轻轻地用汉语问了一句:“我可以坐这吗。”
于丁一诧异地抬起来,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一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
——张述行。
6.机场送别
“哦……”于丁一捧着自己的饭盒,说,“坐吧……”
张述行拉开椅子坐下来,说:“我是张述行。”
“哦!”于丁一赶紧也说,“我是于丁一。”
张述行笑笑,打开自己的餐盒,宫保鸡丁和糖醋里脊就将自己暴露在于丁一面前。
“嗯……”于丁一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菜,问,“你每天中午都在外面买东西吃?”
“对”,张述行说,“我不喜欢剩菜,早上又没时间现做。”
“这样啊……”于丁一扒了几口饭,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人家的餐盒。
张述行看见于丁一这样,一边用筷子指了指,一边问道,“要不要夹一点过去?”
“不要不要!”于丁一赶紧否认摇了摇头,“谢谢啦!”
他心里想的是,才刚认识就管人要吃的,实在太没有尊严。
听到这话,张述行又笑了笑:“我说真的呢,没跟你客气。”
于丁一看着那东西,实在是馋,最后终于抵挡不住诱惑,说:“那……那……一口就好……”
之后两个人就开始随意聊着,在谈到各自工作的时候,张述行突然装作无意似的问了一句:“你那天为什么突然推了我一把?”
“……啊?”
“那天开会的时候你不是站在我后面?我本来没打算站出去的。”
“啊……”编个什么理由好呢,于丁一咬着筷子冥思苦想。他多希望谭峥能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可以有谎话脱口而出。可惜不行,他只能自己应付张述行。
“嗯……”于丁一想了半天,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手滑了一下……”
“……”
“……”
半晌之后,张述行才又笑了笑:“实话实说,没关系的。”
“好吧……”于丁一估摸着,对面这个笑面虎应该也没法把自己怎么样,于是噼里啪啦地说道,“因为我听见有一个印度人在后面说他想去,我讨厌他,正好你站在我前面,所以……”
“……”
“不好意思……”
“没事”,张述行说,“现在这样也不错。”
“那就好……”
“但是……”张述行又笑了笑,收拾好了自己的餐盒,话锋一转,说道,“于丁一是吧?你欠我一个人情。”
“……啊?”
眼看着张述行站起身,将手里的东西扔进垃圾筒,施施然地打开门走了出去,于丁一突然感觉自己以后说不定会为当时那个根本没经大脑的动作付出代价。
提心掉胆了好几天,张述行并没来找于丁一算帐,反倒是谭峥回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
谭峥离开的那天,于丁一请假没有去上班。
早上,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意外地发现谭峥又死死地搂着自己。
“谭峥……”于丁一推了推他,“再想想有没有需要的东西,缺什么赶紧去买。”
“能有什么非拿不可的?”
“哦……”于丁一说,“饿了吧,起床吃早饭吧。”
“不,”谭峥说,“就这样再躺一会儿,外面太冷。”
“好……”对于谭峥的这个提议,于丁一也很赞同。加州的冬天早晚还是很冷,让人舍不得钻出被窝。
“谭峥,”于丁一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把咱俩的电脑都拿来。”
“别总电脑电脑的,”谭峥的眼睛看着于丁一,说,“就这样聊一会儿。”
“行……”听到谭峥的话,于丁一又老老实实地回到被子里,还把谭峥那边和自己这边的被角都掖了掖:“聊什么?”
“随便你。”
“那……”于丁一想了一下,之后说,“聊聊赫鲁晓夫时代的中苏关系?”
“……”
“那到底说什么……”
“讲讲你小时候犯傻的故事吧”,谭峥说,“我最爱听这个。”
“好……”于丁一回忆着,“ 你好像差不多都听过了啊……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让大家给算草本做个封皮,那时不流行什么888发发发嘛,我就在本子上写了很多888发发发,被老师唰地一下撕掉,叫我重新弄一个,晚上我就用我爸买的破案杂志弄了个封皮,本该写着算草本的地方正好是六个大字:神秘的女杀手。老师又唰地一下撕掉,还把我叫到讲台上去骂了一顿……”
谭峥终于绽出点笑容:“接着说。”
“再就是……我妈有一次要给我织一件上面有生肖图案的毛衣,结果她嫌太难,就翻遍全书,发现蜗牛的针法最容易,于是就给我织了一只蜗牛在上面。老师有一次骂我写不完作业的时候,突然指着那图案问:于丁一,这是什么?你干吗把你自己放在毛衣上?”
“继续。”
谭峥说着,又像于丁一这边挪了一挪,可能是防止有冷气从中间钻进被窝。
“还有一次,我坐在第一排,看一本书叫《悄悄自杀》,讲的是二战时美国对苏联进行援助的事情。结果,那个老师突然冲下讲台,将我的书抢走,当着全班的面嚷嚷:上课不听讲,想悄悄自杀!导致全班都以为我想自杀……”
说到这里,于丁一就推了推谭峥:“IPAD就放在床头柜上,你拿来,我找这本书给你看。”
谭峥伸出手,随手一摸,就拿过IPAD,开了机,在网上找到了这本书,随意地看着简介。于丁一也凑过去,靠在谭峥肩颈处,头发蹭着谭峥的脖子,跟着一起看。
谭峥慢慢地往下翻,于丁一有点着急,伸手去拿IPAD:“给我给我!”
听到于丁一这么说,谭峥也没反对,松了手,让于丁一把它拿过去,但却在旁边百无聊赖似的用脸颊一下一下地蹭着于丁一软软的头发。
于丁一一开始没在意,发现了之后觉得有点奇怪,于是抬起头,看着谭峥。
谭峥也正看着于丁一。两个人离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
很快,于丁一就又转过头去盯着IPAD。他觉得刚才那一瞬间的气氛好像有点暧昧,谭峥的眼睛里竟然有着明显的舍不得。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在被子里窝到中午,才起来吃了些东西,到院子里逗了一会儿小猫,接着谭峥又搂着于丁一钻回床上补眠。于丁一很理解,毕竟等会儿有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肯定睡不好,最好趁现在多休息一下,反正自己是沾到枕头就能开始做梦的人,陪谭峥躺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飞机0点40起飞。
按照国际航班提前两小时到机场的管理,于丁一在晚上10点多一点就将谭峥送到了机场。
在进候机室之前,谭峥突然把于丁一拽进自己怀里。
于丁一以为他也要像美国人一样在临行前拥抱一下,没想到谭峥却收紧了胳膊,半天都不放开。
过了好一会儿,谭峥才放开于丁一,做着最后的叮嘱:“照顾好自己。”
“嗯。”
“每天晚上在网上汇报一下当天的情况。”
“嗯。”
“你这个人”,谭峥叹了一口气,“就像南加州似的,没心没肺地阳光灿烂着。”
“啊?”于丁一觉得有点委屈,“怎么这么说……”
“你知道我很不放心你吗。”
“知道……”
“你知道个屁。”
“我当然知道啊,”于丁一辩解道,“那你说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谭峥盯着于丁一,问:“……你真的想听?”
7.分离以后
于丁一愣头愣脑地说:“听啊,怎么不听。”
谭峥盯着于丁一看了半天,然后才说:“算了,还没到时候。”
“……啊?”
“我走了。”
“哦……”于丁一捉住谭峥,说,“下了飞机发个短信给我。”
“知道了。”
“创业初期肯定艰难,不要太勉强自己。”
“嗯。”
“那……再见了……”
谭峥看看于丁一,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一把,然后就大步走进了候机室。
于丁一在门口探头探脑,直到再也看不见谭峥了,才拖着两条沉重的后腿走出了机场。
到了家,发现毕晟还没睡觉。
于丁一想,这几天都忙活着谭峥回国的事情,都没好好与这个新室友交流交流。念及此处,于丁一轻轻敲了敲门。
毕晟房间的门并没关上。感觉到于丁一站在门口,毕晟赶紧回头来看,然后就变得慌慌张张的。由于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把自己正在写写画画的本子藏起来,所以只好趴在桌面上,用胳膊将那东西盖住。
于丁一进去之后,好奇地盯着胳膊下面露出来的一角仔细看,因为不管他怎么瞧,都觉得毕晟不像是在做设计。可是因为他和毕晟还不算太熟,毕晟不想让他知道,他也不好主动去问。
“嗯……”僵了一会儿,还是毕晟主动问道,“谭峥上飞机了?”
于丁一看了看表,说:“这会儿应该已经起飞了。”
“哦……”毕晟又问,“你和谭峥关系很好吧?是不是特别难受?”
“还好吧”,于丁一想了想之后说,“房间一下子空了不少,确实感觉空落落的。不过,他现在才刚离开,我还没太反应过来呢。而且,就算舍不得也没办法啊。对谭峥当时的情况来说,回国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经济这么差,找个称心的工作太难了,做自己不喜欢的有什么意义呢,回去创业会有更好的发展。”
“嗯,是这样没错。”毕晟还是趴在桌子上,垂下头看着桌面,“谭峥还有回国这条路可以选择。可是我的情况就不一样,我想做世界顶级的建筑师……”
又来了……
于丁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眼睛东看细看,想叉开话题,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吭哧了半天,最后才突然冒出一句:“你竟然还在用纸笔来做记录,挺少见的,嘿嘿。”
“嗯…… “毕晟红了脸,回答说,“这个东西我还是喜欢用笔来写……”
于丁一愣愣地说:“哦……”
毕晟盯住桌面,过了好半天,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对于丁一说:“其实告诉你也可以的……我本来就没打算一直瞒着你的……”
一边说着,毕晟一边翻开了本子:“我呢……经常假想自己是皇帝……”
“……噗!”
毕晟涨红了脸,继续说:“我……我……经常假想……自己是皇帝,有一个国家……”
于丁一实在太想笑,可是看毕晟很严肃的样子,只好强忍住,非常辛苦,幸好毕晟也没抬头看他。
憋了一会儿,于丁一问毕晟:“那你的国家叫什么名字?”
“ 哦,”毕晟说,“一开始,我的国家国号为‘乾’,后来,我觉得阴阳不平衡,遂改国号为‘泰’,上面坎卦,下面乾卦。”
“泰国……”于丁一小心地提醒道,“地球上已经有一个泰国啦……”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毕晟认认真真地说,“可是那个泰国是泰王国,不一样的……”
“哦……”
“我的军队呢”,毕晟继续讲解道,“主要采用汉代的制度,中央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地方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这样,中央既不会有太多负担,又可以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削弱……”
听到这话,于丁一已经从最开始的好奇变成了惊奇,没想到这个毕晟在他的国家上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
毕晟又看着本子,说:“至于官位制度,我主要参考了明朝……可是在设不设立宰相的问题上,我非常犹豫。宰相这个位置的利弊都如此明显,真的是很苦恼啊……”
听到这里,于丁一在心里笑得直打跌,但还是强忍着不发出奇怪的声音。
毕晟翻着手里的东西,又唠唠叨叨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我知道自己不是皇帝也没有国家,这只是一种放松的方式而已,你不要觉得我很傻似的。”
于丁一赶紧摇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这毕晟还真是一个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