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他抬起头来,鬓发湿成一片,弯弯曲曲的帖服在脸颊上,满面尘埃。
“我在这里等你,等你说服大奶奶,等你来接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回来呢?”
“等一天是一天,等一年是一年,等到头发白了,眉毛也掉光了,我也不会走的。”他挽起嘴角,呵呵的笑,“你不会真的等到七老八十了才来接我吧,到时候我们拄着拐杖,这段山路会很辛苦。”
“澈儿——”
无声的叹息,污尘中男人突然笑的畅快,侧过头,一滴薄水从睫下涌出,湿了冥空。
“呵,你看,你的笑话真好笑。”
滴答。
分离,一刻片刻,而已。
延希看着那点摇晃在山林中的影子,终究难耐的,仰倒在石面之上。
他的灵结怎么可能松散,他不过是,多给他一个选择。
事到无奈,原本想要厮守一生的愿望突然荡然无存,只想他好好的,可以好好地活着,如此而已。
他会等,一直一直的等。
心里想着,他不来定是繁芜所困,终究有一天,等待也会结束。
除了等待,唯有等待。
假如一个人的生命里只放下了另一个人的心,那么,除了等待,他无事可做。
延希笑,自己的心那么小,一半给了湛清,另一半连同这个身子,都给了他。
于自己来说,一点不剩。
情爱啊,究竟是什么?
他自以为这一生都会被困在这石窟中,哪知,这一生,只氤氲了三月。
邵寅没有来,来的却是个浓妆艳抹的媒人。
小脚的婆娘,颤巍巍的张望着空空的沼泽,她的眼里,对面是一片松林。
她是来送喜帖的,薄薄小小的红纸一封。上头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纳兰延希,邵寅。
莫不是,邵寅真的说服了大奶奶?
不会,他皱起眉头。
连连的几个梦里,他都置身火海,满心满肺炙烤的疼痛。
他知道,这一切,他需得经历,他想了很多种事实发生地可能,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好的结局。
一张喜帖,他和他,红帐喜字有风光。
心有困惑,只是,满心的欢喜依旧能盖过一切,他等了那么久的,或许是真的来了。
来了,那黄泉路上孤单的花轿。
喜服是浸了煤油的,湿腻的,被丝缕的光滑遮掩,穿上身的时候尚有媒人在一边叨扰,说的是喜服浸了鸡血,沾福消灾。
他相信了。
晃着凤冠踏入花轿的前一刻,他看见人堆里默然的湛清,面无表情的孩子,眼角却是湿润的。
止了步子,想要再次嘱咐这个常在身边却被他人分走关爱的孩子。
动则生变。
以为他反悔逾逃的众人突然凶相毕露,团团的围,层层的困。
当那些火把燃亮的时候,他突然明白——
白来的幸福,不会再有。
“你们觉得,我会放过你们吗?”他说。
层层叠叠的人,看戏的人,将故事隐瞒的人,便这样看着他,不敢走进一步。
“你是巫医又怎么样,你弟弟也是。湛清,出来。”
高挑的少年从人群中踱步而出,手里拿着一纸黄符,“哥哥。”
“你还当我是哥哥?”
“哥哥你走吧。”
“你也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人?”
“为了他,你值得吗?”
“我纳兰延希这一辈子没有许过什么承诺,唯一的一个便是许给了他,生生死死不离不弃。”
“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
火,从四面八方射来,将那艳红的颜色包围其中。
梦里的一切,实现了。
火烧火燎的滋味,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是谁先违背了那个等待的诺言,是他自己——纳兰延希。
魂魄在炙热的北风中渐渐迷离,身体的疼痛不复如昔,他知道,他快要死了。
如果邵寅来看不到他,会不会很难过?
他一定会像个傻子一样一直等他,等到头发白了眉毛掉了,一直一直的等待。
“别等,”他说,“我还会回来。”
月一样的人,直直的站着,渐渐化作一干焦木,然后,火息。
沉淀下来的灵魂,他为自己留了一份,为的只是,再见他的时候,还他一个诺言。
可惜,湛清的符咒,让那缕觉魂多睡了一月。
醒来时,他已沉寂在金银山的沼泽之下。
文庚来过,他不知道。
他开始回忆起过往的点滴,却发现,那些支离片段再也无法重合。
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是谁。
唯一记得的,他在等文庚。
等一个可能会伤心的人,长长久久的等,等到头发白了眉毛掉了,一直到他来。
他不知道,那场荒唐的喜宴过后,文庚拖着沉疴许久的身子,冲上金银山不知多少回。
三个月,他们分离了整整三个月。
他喝着他喝过的池水,坐着他坐过的岩石,看着他看过的小道,期盼着那个期盼过他的人。
只是,金银山上寂寞一片,除了洞口那片浓黑的烧痕,一片空寂。
他甚至提了水,用了一个白天的时光将那片火烧的黝黑痕迹洗刷干净,他想,等待澈儿回来的那一天,他一定不乐意看着自己住过的地方有如此大块的污渍。
洁净了之后,他便坐在洞穴的当口,轻轻的唱着澈儿教会自己的小歌谣。
怎么唱的来着,呵,是了。
“青燕儿飞,黄燕儿飞,谁家新燕儿无处归。
苦眼儿泪,愁心儿碎,谁把冬雪儿当春累。
情觞儿堆,意字儿围,谁把玲珑心儿来催。
烧心儿灰,灰泪儿碎,欢情儿,忘了谁?”
每每自己被学生烦的头昏脑涨难以入眠的时候,那个男人总会趴在床前用低哑的嗓音轻轻吟唱,说不上有多好听,甚至会有些上下不着调的不合拍,可是他喜欢。
喜欢与他一同的安宁与甜蜜。
他开始画画,一张一张的,都是澈儿的面容,嗔怒的,欢笑的,都同月儿一般。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笔下的澈儿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了寥寥几笔,一身猩红。
情越深,记忆越浅薄。
“澈儿澈儿,你再不来,我都快忘记你了。”他呵呵笑,将那守着活寡的新人丢在一边。
“哎哎,你有没有觉得,少爷好像疯了一样。”
“怎么说?”
“他啊,成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对着一桌子红彤彤的图画嘻嘻哈哈的笑。”
“自从纳兰延希被烧死以后,他一直是这样,会不会是给鬼上身了?”
“嘘——别说别说,给少爷听到就麻烦了。”
“整个城都知道了,就他不知道,也亏得他不出门,不然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嘘——叫你别说了——”
两个不知事的孩童,那着旁人的话柄,却不知,那秋阳枯柳之下,渐渐隐没的身影。
不是不是知道,是不敢让自己知道。
他要走,除非是走去了那里。
只是,心还在切切的期盼着,或许有一天,他们可以再重逢,哪怕是,风烛残年的时候。
“澈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定又是满脸猫尿了吧。”
摊满额一桌子的画卷,嫣红的颜色,从中取出最好看的一张,细细的提笔再次勾画。
“今生不能,也叫来生愁?澈儿,这就是你给我的?”
冥冥中,耳边突然一声叹息:“文庚,我们到底不能走在一起,谁负了谁?”
轻声的笑:“谁说我们不能走在一起的?”
“傻瓜。”
“身无可依,魂无归处,不如琼碧黄泉,生生相惜,谁能负谁?”
出了院子,抱了石几旁的天青石,用凿子用力的捶出几个大字——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没能拉着你一同坠落悬崖,悔不当初没能早一些上山来寻你,悔不当初没有让你时时欢笑,悔不当初没有早早发现自己的情谊,叫那光阴白白流走。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澈儿,一生一世,怎么够。”
小床板一般的石块,正好是一人蜷缩的大小,生拉硬般还是被拖去了桥不过。
齐腰的水,月光下盈盈做亮。
“我便是潜水时丢了性命,也不能算作自求往生,只愿在轮回时再见他一面,且还他一个诺言。”
水,漫过头颅,他弓下身子,等待那石块的倾倒。
潮水上涌,本无根基的天青石便向没有石基垫底的一侧倒去,飞扬的水花,冲上了天。
石面之下,他终于得以欢笑。
长久的等待,终于得偿。
“澈儿,我许你三生,如何?”
第9章:黄泉
太寂寞。
头顶摇晃着月光的安凝,太寂寞。
他被深埋在暗黑的腐臭里,满目潮湿。金银山上人烟无踪,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嗅到人身的腥臊味了。
一弯沼泽,层层的盖道道的掩,将他的眉目冲刷成淤泥的颜色,片片剥落。
这60年,太寂寞。
之前的几十段春来秋往里,他也下过金银山。村子里找不到的东西,他便在乱坟岗前团团的围着找着,看那些破败的石碑,没有名字的枯坟。从夕阳落下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晨曦微露,看着看着,空洞的眼眶里突然便冒出了一些浓稠粘液来。
他看到一块木牌,就在那长满杂草的陡坡一角,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鬼画符,好像顽童不经意的“画蛇添足”。
纳兰延希。
用着不成熟的满文刻画的记忆。
他有些奇怪,腐烂的指头轻轻扣弄着木板的表面,留下一个一个焦黑的暗痕。
奇怪是因为,似乎总有人停驻在他脑海中,重复着这几个字,轻轻的,轻轻的——
延希,你这个哭猫猫。
延希,延希……
然后,天明。然后,日复一日。
再然后,每当他徘徊在那陡坡枯坟不知为何胸口满胀的时候,后方总有一个颤抖的身影,蜷缩在一人高的杂草中,用力哽咽。
他有听见,只是从不回头。
他离去,那人便伸出手,然后跪坐在草堆里,哭的愈加大声。
“哥哥,”那人喊着,“哥哥。”
他蹒跚着一步一停,眼眶里溢出的粘液布满了整个脸颊。回到沼泽,他把自己深埋进昏暗的晨曦里,慢慢梳理,慢慢的合上眼,沉睡。
“湛清,你这个傻孩子。”
那一天,金银山的沼泽突然漫起白雾,浓厚的水汽留恋在山顶,好像一帘扣进深山的泪眼,恍恍惚惚的,迷了天日。
他的心里漫起些怨恨的滋味,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害怕。他将自己拘禁在沉眠中,一过又是几十年。
沼泽后边的松子结了又跌下,涨实的松果落进浑水里,咕咚咕咚的一阵鼓动声。
腐败之下,焦黑的皮肉早已与淤泥融为一体,牢牢的粘在湖底,他睁着双眼,沉重的抬不起手来。
肉体即将不复存在,与他来说,自己还剩什么?
他在等谁,谁在等他。
他吃力的抬起头,靠着池底污泥的那点粘性,慢慢的走出沼泽。面前,金银山的月光正照着山顶的石窟,冷清清的,仿佛一座被遗弃的月宫废墟。
他是被那个小毛头的哭声吵醒的。
沉睡了几十年,睡的心都疲乏了。
然后,洪亮的哭声传入池底,搅起涟漪,一圈一圈的,不知疲惫。
池沼的边缘,男人怀抱着哭闹不止小毛头,直挺挺的跪在白雾中,满脸泪痕。
“哥哥,”他说,“我找到了,哥哥,回来吧。”
月光下,小毛头裸露的背脊上,一块铜钱大小的烫痕,一圈麦,一个五星,一点不正的汉字。
平静的水面,一声叹息。
小毛头被锁在山顶的石窟里,稍长一些后便开始不再哭闹,安安静静的,偶尔坐在洞窟的阴影里,看着天顶的一弯明月。
他看着月亮,他看着他。
有时候,他也会趁着小毛头熟睡的须臾片刻,拖着一身的糜烂悄悄藏在石头后边观望,看小毛头熟悉的眉眼,永远不带笑意的嘴角。
小毛头不喜欢笑,慢慢的,连哭也忘记了。
他知道小毛头是谁,小毛头身上熟悉的气味让他流连,胸口满满鼓鼓的胀。
一样的人,却又不是完全一样。
石窟前的松枝死去又新生,寂寞的绿,寂寞的蓝,寂寞的一弯黝黑腐烂。
寂寞的两头,一人一故事。
那一天他又趴伏在石窟外,想要偷偷的看看那个早就超过他胸口的小毛头,是了,或许不该再叫小毛头,湛清喊他小希,纳兰延希的希。
少年没有睡着,正仰着头望着天空,皎洁的面容被月光浸染,竟带着一层薄薄的光亮。
美丽的人,就好像自己的那个时候。
他伸出手,在自己曾经美丽的面颊下轻轻抚摸,腐皮被摩擦,簌簌的掉了一地。
惊恐万状。
深深的喘息惊动了少年,美好的容颜两两相对,另一个却自惭形秽。
“是不是你,”少年说,“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你。”
他捂住脸,匆匆逃离。
那天的月色特别的亮,照着一弯沼泽恍若明镜,他丑陋的面容被细细刻画,清清楚楚。
他仰头尖啸,眼眶却愈发空洞。
那天晚上,少年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石窟依旧冷清,不一样的是,岩石的另一面突然多出了一个泥人的脸面,泥人眼咪咪的笑着,伸手抚平他额角杂乱的鬓发。
“小希,”泥人说,“你要替我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好好的。”
梦醒后的回味即逝,少年方才发现,原本锁着自己的链条已然一分为二,断裂的铁器面上,一块焦黑的稀泥。
想了想,少年摇摇头,将铁链又套回原处。
寂寞,一层不变。
他静卧在沼泽的淤泥中,他藏身于石窟的阴寒里,本该合一的灵魂,断作两边。
他看着他,他等着他。
一晃又是几年,漠然的山,漠然的人,原本罣楚的百姓所剩无几,活着的都搬去了金银山的另一面安居乐业,安居,也不过是对世事的另一种逃避,而已。
桥不过的水依旧清浅,依旧湍急,人们从水底的石堆里搬出了一块小板床似的石碑,上面次愣愣的四个大字,直看的人脊背发憷。
悔不当初。
石碑被放在备用的墓碑堆里,时不时的会吸引一些老人,偷偷的张望,偷偷的咒骂。
骂的是这些外乡人不懂道理,破坏了村里的风水。
是是非非,非非是是。
谁能知道,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湍急的河水冲走了那自溺男子的尸体,尸身直到下游才被人发现。而那块石碑,终究成了水底的一个梦想。
他在等谁,谁在等他。
悔不当初的石碑常常流泪,这一点,只怕愁坏了那个坐着驴车匆匆而来的年轻人。
驴蹄哒哒,踏碎时光。
他静静的坐在山巅,驴车便从看不清楚的远方缓缓驶过,车上人不经意的回头张望,风起云涌。
早已烂成土石的心房重重的挣扎,他颤抖着,手心化出一层糜烂。
他终于,来了。
他想见他,想同之前那样倚靠在他的怀里,想对他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我等你好久了。
恶臭的沼泽捆着他,他需要解脱的力量。
夺走他灵魂的人儿一个一个死去,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心却越来越困乏。
他甚至想杀了他,那个每每走过他的沼泽,却对另一个人大献殷勤的男子。
不是来接他走的吗,为什么对他不闻不问,还成天喊着石窟里那人的名字——阿布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