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滋仿佛镇定了下来,面目稍稍柔和了一些:“快走。”
我快速褪下了身上的衣物,拿起了幼滋扔给我的衣裳。不觉一愣:“这……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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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城不如大楚地界大,王城距城门却也不近。只是四周极是繁华,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当街舞蹈者不记其数。
楼兰。歌舞,好酒,美人。
两个王城禁卫军正拨开人群,两头镶刻着驼纹的高头大马挤开众人。两人跳下马来,在告示栏上贴上一张金坠银雕的王告。
“陛下有令!全城宣舞上宫,迎接大楚使臣!入选者大赏!”楼兰汉子的声域极阔,一声吼下来半个城的人都能听得到。告示牌周围立刻涌上来不少人。“让开让开。”拥挤的人群将原先本坐在阶边的两三个落魄人赶到了一边。
其中一个头上裹着头巾的男人啐了一口,起身踉跄着离开了此地。“阿大!”一个女声响了起来,方才的男人立刻回转头一把稳住被人群推挤的女子:“小香,没事吧?”
“阿大,咱们走远点儿。”另两个男人费力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这对男女钻了出去,远远蹲在角落里看着那疯狂涌上去细问的人们。
蹲在墙角的阿大冷哼了一声:“都是大楚国那群胆小如鼠的鬼东西,把咱们的好酒,美人,牛羊都抢了去。”另一个男人道:“每天进贡那样多的东西,咱们的人都越来越穷,为这么点儿钱便要抢破脑袋。”“阿二……”那名为小香的女子拉了拉男子的衣袖:“咱们……也去吧?啊?”那沉默的看上去年岁小些的青年开口了:“爹娘的病已经不能再拖,咱们日里在这里舞蹈也不见得有人给钱,若是上了宫,说不准还有些机会……”
阿大沉默不语。阿二看了看小香和那年轻青年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全城的人都要上来,咱们的技艺……如何拼得过。”
“就是上了宫,怕也是被人排挤,咱们在外头被排挤得还少吗?入了宫,恐怕便更是——”阿二不住叹息。阿大紧紧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那拥堵的人群。
就在此时,一个陌生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恍惚间耳闻一声清脆铃响。“诸位……可是要上宫?能否梢上我?”
四人顿时一惊,回过了头去。只见一个浑身裹着放风白衣的人立在他们身侧,只余一双碧绿色的杏眼含笑注视着四人。阿大甫一见着此人身形便遏制不住要冲上去,阿二连忙拦住了他:“大楚的狗!滚远点儿!”
阿二朝他大叫道:“阿大!你仔细瞧瞧他的眼睛!”阿大这才瞪着眼停住了步子。那兜帽下,分明是一双大楚人绝不会有的碧绿双眸。阿大顿时有些发愣,阿二松开了他的手,几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这人身形瘦小,若不是大楚人,应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那眸子碧绿得翡翠一般,漂亮得惊人,一口楼兰话说得极溜。阿大有些犹豫,方才听那声音,虽显清亮,似是男人的音色,可这身形却叫人实在不好辨别。
“我想见识见识王宫里头,只是苦于一个人无人指引无法入宫。方才听到了各位的谈话,便想来试试运气。琴技虽然不佳,却能帮上一些忙罢?”那人恭恭敬敬地说道,有礼的态度叫人一时不好回绝。
阿大他们四人对视了一眼,那唯一的女子小香犹豫着道:“这位同胞……不是我们不愿搭你,只是咱们已有了琴师,有三位呢,若是舞人却是正缺,你怕是……”
那人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他看了看那拥堵的人群,再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似的看了看背后,阿大也跟着看了看,却没见到任何异样。那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的眸子又带起了僵硬的笑,道:“正巧,我也会跳舞。”
第一百零三章
我跟着身前的几人通过歪歪扭扭的小道走进了一间破败的小屋,屋门虚掩着,传出粗重的喘息和咳嗽声。我摒住了呼吸看着前面的几人。阿大打开门便冲了进去:“阿妈!”小香转了个弯去打水,厅里有个破败的水缸,上面盖着盖子,里头的水少得可怜。屋子很破,里面隐隐绰绰有两个人躺在残败的床上,不住地咳嗽。
我沉默着站在了墙边,小香和阿二阿三在照顾二老。无可下手的阿大嘴里叼着根草根,皱着眉站在了我的身边靠着墙。“阿妈阿爸是在前年得的病。”阿大开口说,“是沙里经常会得的病,如果没了水很难活下去……我花光了所有的钱。”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
“小香是邻里的孩子,从小就很受阿爸阿妈照顾,她的父母很早就死了,阿爸阿妈把我们一直带到大。”阿大把嘴里的草根吐了出来,“阿二和阿三是我们出去表演的时候遇到的,后来就一起帮着照顾阿爸阿妈。所以大家按照年岁叫了名。……我们拼命赚钱,但是不够。死活也不够。我们的钱买水都不够用,别说买下那些大楚买来的价钱高得离谱的药了。大楚……那群狗东西!他们知道咱们靠洲上那条那兹河过活,却切断了水源,每年要楼兰交上大笔的买水费。咱们已经……山穷水尽了。这一回,便是小香不说,也得去一趟王宫……”阿大捏紧了拳头,“宫里的人越来越奢侈,把咱们一年辛辛苦苦酿造出来的美酒像不要钱一样往大楚送,就为了讨好那个狗屁天子……”
我咬紧了下唇,沉默不语。“阿大……”我缓缓开口说,“如果楼兰和大楚开战……”
“绵羊才害怕大楚人!咱们骆驼王下的楼兰人都是狼!只有王宫的那群狗丧失了尊严给大楚的绵羊舔脚跟!我天天盼着王宫吹起号角,可是楼兰王……”阿大咬紧了牙,没有让大不敬的话说出口来。
我叹了一口气。“阿大,楼兰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大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怪异,我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我从小就被抱去了大楚,这是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阿大看我的眼神有些惊异了,随即他道:“……他喜好酒色,几年前每年都要向宫里添补美女娈童……只是后来好像不行了,就只呈演歌舞。你问这做什么?难道——”他的眼神里有了些厌恶的神色。我瞥着他说道:“阿大,我在街上看过你们的歌舞。你们跳得很棒……只是缺了点儿投人喜好。”阿大难解地瞪着我看。“我从前在大楚演戏,大楚的师傅教给我过,咱们演的戏要看看的人是谁,若是演给王宫贵族,便不能演那穷老百姓的戏,若是演给老百姓看,就不能演那锦衣玉食的戏。一句话便是投其所好。老百姓不愿看那些达官贵人好吃懒做还照样活得舒舒服服,那些达官贵人也厌烦看老百姓的苦。最好的戏是在里头哪边儿都提点一些,叫明白人看明白了,便已算了个够本儿。若这那穆王当真无药可救……咱们也只能投其所好,这毕竟是要在万千个舞者里头选。你说呢?”
阿大听着有些发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倒是有点儿道理。可……这舞要怎么跳?”
“要富贵。要奢华。咱们下午还在大街上跳是不是?街上的都是百姓,他们爱看通俗的舞。我们要拉最耳熟能详的曲子。这儿谁都会唱会哼的调儿是什么?只消稍稍改上一改,便能叫街上的人都一道儿跳起来。”我曾看到过街道上的舞蹈。一个陌生而不熟悉的曲子众人只能呆站在一边看而无法加入,若是偶尔听到了自己熟悉的乐曲,看的人就多了。
阿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挠了挠脑袋:“大楚……真这么厉害?”我愣了一下,随即恍惚着笑道:“虽说恨那地方……却也想念得很。”
午饭是两条干肉,我吃了半条,剩下的又给小香收进了篮里。稍稍歇息过后,一行人便要上街。我听阿大哼了几个胡族的调子,一路上边走边改,拉着小香又絮叨了几句。四人将信将疑。
上午那告示旁的人已然散了大半,只是人还多,阿大刚要摆开架势正好吸引观众,那厢忽然来了三四个胡人,一头撞开了阿大。“这儿是我们早看好的地。你们这群羊崽子滚回老窝吧!”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着,引得他身后两个身段妖娆的女子也掩嘴笑了起来。
“舞技这般差还敢出来炫耀,也不回家照照镜儿。”其中一个舞女看了一眼小香,赤裸裸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娇小的身体。嘲笑着摇了摇头。
这儿的男人斗狠,女人斗舞。
小香咬着下唇,咬得鲜红,浓黑的眉蹙在一道,用手拉着另一只手的手臂。阿大气红了眼就要冲上去。我连忙和阿二拦住他,向后拖。“别冲动,谁厉害还不一定呢。”我冲阿大的耳边低声叫道。阿大没有挣脱开来,在我和阿二的齐心协力下被扯了回来。我按住阿大说:“一会儿看谁引的人多,便一目了然!”
阿大看了看我,气极,狠狠砸了身后的墙一拳头,稍远处盘了一个地圈儿出来。我瞅瞅那头同样摆开架势,仿佛瞪着看笑话的那几人,冷笑了一声,解开了胸前大白风沙褂的扣子。小香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连阿二阿三都一时没有动作。我知晓这身风沙褂叫他们心里好奇得急了,便也没多啰嗦,解开褂子便扔到了一边。小香惊叫了一声。我微微窘迫地别过了头去,庆幸早在脸上蒙了面纱。
幼滋想的的确巧。大楚人的身形极易被认出,在这儿,只有女人和小孩有我那么高。虽然心里明白他所言不错,但身上确确实实穿着一身舞女的衣饰实在叫我窘迫不堪。当初为了装凉夏公主穿过一回舞裙,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谁想到如今又要再穿一回,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看到阿大的表情有些错愕,于是气恼地低吼道:“看什么!男人就不能穿舞裙么?!”阿大给我吼得一怔,连小香也捂住了嘴。阿三拉了拉阿二小声说:“他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我抓住阿三黑着张脸说:“我是你哥哥!”心里顿时埋怨起那双眼睛来。
四人给我一吼,好歹是支起了架势。我朝对过瞟过去冷冷一眼,在小香耳旁耳语了几句。小香点了点头,给了阿大他们一个眼神。阿大看了看我,随后手里的马头琴拉起了高亢的调子。
胡虏本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楼兰崇尚骆驼,却也少不了马。这曲子本是在凉夏的马背上唱响的,随后渐渐便传到了楼兰来,家喻户晓。阿大告诉我这儿人人都能哼两句,就连最小的小毛头也能在这歌儿里手舞足蹈。我知晓这境地已不是大楚,这儿是楼兰,民风淳朴开阔的楼兰。人人都怀着满腔的热血。凉夏的舞我已会得七七八八,是当初桂师父教授的。楼兰的舞我仅会个架把式。但我晓得有一种舞极配这楼兰——前世火热的民族中最烈的舞蹈:弗朗明哥。
我吩咐小香的仅仅是起势几拍随着我的动作做,后头便由她一人舞蹈。重复的节奏和舞步能带给人以震撼。小香不笨,这儿的女子从小舞到了大。虽说我自个儿心里也把不准,但看到小香的身段时,我顿然沉稳了下来。我还要入宫,如何能在这儿被这一队人马给打倒了。我还要拿回我的楼兰,便是跳再不该男子跳的舞蹈,也要入得宫去。大楚断了楼兰的水,我就把它再夺回来。
双手当空一交,脚掌拍地二步,腰身缓缓绕成小圈儿。小香在另一侧,双眼大睁着,嘴角微微别起了舞者特有的笑容来。
长裙一摆,折腰下柳,长臂自远而近滑过肩峡。背后羊皮大鼓“嗵嗵”两声,阿大掺杂着难耐的兴奋的声线对空吆喝了一声,如同大漠的狼,如同骆驼的长嘶。如同金戈曳地之音——沿路的男女惊愕地转过了脸来。
伍爷子说,戏台子上眼神最是要紧,台底下的人看见你瞅着他,他便也瞅着你,觉得这戏好看。你重视人家,人家也重视你。
桂师傅说,胡舞最看人精魄,叫人看出了你身上的精魄来,摆出气势来!
手掌自腰胯间一扫,五指伸张,我沸腾了浑身的血,眼角瞥出一个带笑的梢。我曾是那个胆小怯懦的九袖,曾在大楚天子脚下卑躬屈膝。我曾放弃了自己的记忆,也曾惊世骇俗地爱上过两个男人……可如今我必得站出来了。私情如何已然及不上楼兰城邦之中万千人命。哪怕大楚要攻来,哪怕天子掌握着水的命脉。楼兰骆驼神下的狼群们都必将战斗!我必得讨要回自己的身份,那慕王给了我驼王铃,纹了我青莲印,我是楼兰的十三王子。
第一百零四章
我坐在枯树根上喘息着,汗水从额头一直滑落到背后,滑入两股之间。初秋的气似乎被燃过了一遍一般,身着火红舞裙的小香香汗淋漓地在三个纵身起舞男人之间忘情地舞动着腰肢。四周围满了人,男男女女都下意识地摆动起了身子,惊诧而兴奋地紧盯着小香纵情起舞。她褐色的发缠绕在脖颈之间,粘在纤细的肩上,谁也不曾料想她能散发出这般的生命力。
我缓缓勾起了一个微笑来,将一旁的白袍披到了身上去。就在披上袍子的片刻间,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识地回转了头,顿时胸口一震。来人裹狭在一声黑衣之中,魁梧的身形几乎和胡虏也差不了多少,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乌黑的双瞳紧紧盯着我。我听到他喉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大人”,只是噎在了口里。我慵懒地睁着一双陌生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摆了摆脖子,露出了一脸疑问的神色。
他从头到脚将我的舞裙看了一遍,随后紧紧盯住我碧绿的双眸。我撩了撩长发,站起来,拉起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放到唇边,一手揽着发,用楼兰语轻佻地叫道:“想跟我一起跳吗?”
壹没有听懂。他的眉皱了皱,很快抽出了手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我在他身后放出了一阵大笑。一旁的众人也一道大笑了起来。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见了,我的笑声才渐渐停止,阴沉着脸将白袍兜头披上。壹回来得太快了,幼滋现在一定已经应付得手忙脚乱。
我看了一眼对面那队人马。他们身边的人数寥寥可数,最终终于走得一个也不剩。两个舞女只好停下来,脸色阴沉地将眼神投了过来。一旁的舞队匆匆也赶离了此处。方才挑衅阿大的男人将手里的胡琴狠狠一摔,看得我心头都痛了起来。打小我最是爱惜琴,眼见着琴被别人这么糟蹋,哪怕不是我的,心里也要不痛快上半日。我瞥那男人的眼神更不悦而冷淡了。
小香的舞渲染了众人,待到下午散场时,竟赚的盆满钵满。这一回四人看我的眼神都热切了起来,一回了住处,便是数条肉干招待。我哭笑不得,心知这不过是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头一天还能用这法子,时候长了,免不了要被人效法了去,而况这些个调子耳熟能详,唱多了也叫人生厌。我们这回不过正赶上了个怀旧。
“若是长此以往,咱们说不定也不用去王宫……”阿大在凳子上一边啃着肉干,一边数这赚来的楼兰钱币。楼兰钱币雕饰得很漂亮,每种币上都有骆驼。面值最大的钱币上纹刻着驼王铃。我看到时略略挑了一下眉。
“这法子用不长久,归根结底咱们还得练好了技艺。现下阿爸阿妈的病不能拖,来钱最快还得去王宫。”我沉吟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