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混蛋对我讲:”我老早看上你了,小家伙……你娘已经老了,不对老子胃口,现在由你来服侍我吧……你要敢告诉人,瞅我把你娘怎么样!‘我真心不想让我娘知道我被人干了这等下作龌龊事,被那个男人这般威胁,我只得屈从。那男人趁我娘出门就揪着我干。那可是大夏天,衣裳穿得少,没多久就给我娘看出来了。
“我娘拿藤条抽我,逼我说,那男人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不说,我娘拿我没法子,结果第二天她出门,那男人也拿着藤条找我干那事儿。我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时,突然发觉我娘就站在门口。她用手捂着嘴,只大叫了一声,我就觉得什么东西砸了过来。然后我醒来,就在这添香楼里头了。我后来懂了事才知晓,当初是那男人同娘信誓旦旦地说是我勾引的他,然后又以几两银子将我卖了进来。后来我回头偷偷去找,他们已经迁了,人去楼空,也不知那男人将娘拐去了哪儿。那个蠢女人竟连这种男人都信,却独独不知道我爹的好……”
“我也不敢回头去找了,怕给人认出来,便从此在这下了死心,定要混出了名堂来……你瞧瞧,这不是天下谁人不识了么?”小鹭给了我个硬扯出般的笑容来。“我才不信有什么真心人,这唬人的本事倒是人人都有的……若是不拿身子换,如何能得到报偿……有谁能对你好……”他抬头来看了我一眼,仿佛要说什么。我蓦然想到了他那句:“怎的,还有这般无本买卖么?”顿然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
“哎呀!烫死了!”小鹭猛然跳起来,将手上的水珠儿甩去。我挺想告诉他,那茶水已凉了,只是却一言不发,从他袖里掏出了生绢来提他擦了,随后端了盘子站在了他身后。“鹭君,下头,还有何吩咐?”
小鹭迷乱匆忙的眼神渐渐回转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嘴角渐渐翘起了他常见的弧度。“走,把你还给青嫣姐,怕是不久那位大人便要回头来领人了。嘿嘿,那时候那贼婆娘的脸色可要好看了,你瞅着!”
第九十四章
也不知是小鹭真给他蒙了个准还是那皇帝终究觉得放养不得我了,隔去了两三日,我本以为这怕是要在这添香楼里待上一个夏了,谁想那日早上,天色微微阴沉,我正趴着刷碗,糗那连个五子棋都要捉摸上半日的小鹭,身后蓦然就响起了一道我久未听闻的声音了:“九袖。”我身子一僵,愕然地抬起头来回过去,却只见幼滋袖手立着。恍如隔世,他身着一身青色浅袍,腰间佩着软玉,头上梳着从未见他梳过的髻,还是那般微蹙着眉隐含高傲的模样,只是眼角下有着藏不去的青影。那张本就秀气女相的脸仿佛也小了那么几分。
我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心中也不知为何忐忑不安,跳得厉害,仿佛在待着什么似的。却只是竭力压抑着,缓缓立了起来,甩下手里的抹布朝他浅淡一笑道:“幼滋。”我从来叫他幼滋公公。只是这一回他也唤我作九袖,可想是不愿暴露了楚冥玑的行踪。
幼滋的眼珠子顺着我手上的动作沿着那丢弃在水里头的抹布看了过去,微蹙的眉又紧皱几分,随后看了看我有些发白的手,挺直了身子道:“主子唤你回去了。”仿佛是我自个儿跑出来偷玩了太久终究被发觉了似的,他说得挺理所当然,似乎是我窃自行动的似的。我看了看他,只觉得胸中那颗东西不再跳得那般厉害了,便稳住了气,浅声道:“我明白了。”
身旁的小鹭已弃了那石头摆作的棋子站了起来,看了看我黯淡下去的双眼,再看了看气色不佳的幼滋,竟在这沉默的当儿一把抓住我的手道:“走,你还想再在外头玩儿多久呢,你家主子可不都寻人来了?你主子也好本事,来添香楼要人的算是头一遭啦。”他朝我猛眨了两下眼睛,又捏捏我的手心,抓着我朝幼滋走去。幼滋看了看他身上已然换回的少爷的浅红衣裳,面上显出了略微的厌恶之色,微微别开了脸去,只是一侧身让开道道:“主子,在阁顶上。”
我勉强朝他笑了笑道:“这几日,挺辛苦罢。”他深深看了我一回儿,又别过眼道:“领教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见他再不说一句话,只顾往前了,我踏到了他原先所立之处,再走了几步,只觉眼角瞥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别头一看,只见青嫣立在回廊的柱边,嘴角微微垂着,冷眼看着我。我顿了一顿。她见着我这一顿,不得不冷笑道:“你,倒是真瞒着人不少。挺有招惹人的本事。”我歉疚地看着她,上前了一步,见她唇角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我踏近了去,背对着身后二人的视线,在身前抓起了她环抱在胸的双手低了头贴着她的额头低语道:“对不住。”她微微抬起头来,眼里含着隐隐的怨愤,手指死死扣住我的掌心,涂满红油的十指青葱狠狠磕进了我的肉里。不曾想女子这般柔润的手也有这般大的手劲。我只是让她掐着,却不曾想,她竟微微踮脚一口狠狠咬在了我的脖颈上。我疼得险些叫出声来,那一口恐怕见了血,也不知这女子怎的就对我这般上了心。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咬得渐渐松了口,随后头也不回地掉头就走。那背影决然之至,生生透露出凛冽嘲讽的气息。
我用手捂着脖颈,看着她踏着那莲步移开,一回头只见小鹭挤眉弄眼地瞅着我,待我走归了位,他嘿嘿笑起来道:“本事本事,这婆娘的铁石心也能给你拿了去,啧啧……嘿嘿……”我拍了他后脑勺一掌,只见幼滋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地在前头带路了。
这杜陵河畔,有两大高楼,一为青莲观,二为添香楼。
我随着幼滋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步步拾级,小鹭跟到了半路也不知怎的就走开了,临去前他将一块绢帕塞进了我手心里,面上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笑。只是看着令人觉得涩。
幼滋默然无声地走走停停,直到登了近有七层了,近已能触天穹,他才忽地道:“主子已魇了数日了。”我看着他的背心,眉间一跳,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即刻茫然。幼滋重又抬脚,边走边道:“魇得厉害,几次连针扎也不成。”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怎能用针!你……他,他可是皇上啊!”
幼滋停下来转过头用眼角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幼滋,不是绝韵大人。”
我的呼吸仿佛一瞬停滞了半刻,这半刻幼滋又望上走了。我回过一口气来,慌忙跟上他,竭力冷静道:“小悄……不是侍女么。怎的这也……”
幼滋背对着我,接口极快:“皇上未进女色。”
这当儿,那阁也接近穹顶了。只见一方高台,雕梁画栋,胭脂水粉堆砌之下,竟也有这般气势如虹之地。廊柱上俱是龙纹凤雕,麒麟貔貅,没有轻纱曼舞,丝竹瑶台,仅是凛凛大风。夏日的天,自早便阴起的天色压下了厚沉的乌龙,这当儿仿佛变得更劲了,罡风呼啸,由上刮到下去。我方出了梯,发便被穿堂的狂风一劲儿吹乱,狂舞在空中。
楚冥玑身着一身金绣黑袍,金丝束发,负手而立,俯视着碌碌行人,百官之富,鸟瞰着杜陵河畔遏尽极奢的繁华。我猛然一省:这是帝王——君临天下。
廊上只站了两个人,两个在这般境况下我绝想不到竟会立在一道的人。
罡风微微弱了一些。仿佛只是突然间的寂静。楚冥玑负在背后的手缓然伸了开去,腕子在半当空“唰啦”一震,那把江山折扇撑开在胸前,负面正是四个大字连笔飞白:天下苍生。
楚冥玑转而面向了那另一个人,声音不轻不重,不强不弱。仿佛藐视着万物一般,视天下为刍狗。他的嘴角上挂着面对朝臣百官齐齐下跪、天下卷宗掌控手心时的那抹漠然的讥笑,单手而袖,道:“任你为兵部侍中一职。择日上任!”
那人单膝跪下,双手垂地,低声冷薄地道:“谢皇上!”我的瞳孔骤然一缩——阿林!
幼滋站在我的身边,抓住了我的袖子,也不知是怕我掉头就跑,还是倒下去。我却仅垂了头,低低苦笑一声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九十四章
“皇上此行,收获颇不小哇……”
“听说带回来一个新吏,自那贾大人倒台,这兵部着实被整顿了一通,现下皇上准备着换进自个儿的新血了么……”
“嘘……这树倒猢狲散,那里头的猢狲,可不少是厉王爷的爪牙,您就这般嚷嚷可不算妥当……”“是是是……”“且不说这新吏听说是从江南杜陵河畔带回来的,那来头,倒似是不小。”“正是,这不闹得满城风雨么。当年李将军,说是要平反了,贾凌云的罪状里头正有一条是陷害李将军,皇上这还未回京城来呢,这风头就已经自个儿上来,那新吏却正是李大人的嫡子李林!”
“哟,这可不得了,当年那事儿一翻出来,可说不准又得翻出多少人来……这小孩也当真神了,这么多年头过去了竟也没出了事儿去,反给这一回让皇上给寻到平了反。”
“两位大人也别说,下官听说这里头呀,‘那位大人’却是出了不少力气。”
“大人说的‘那位’是……咳呀,这真不好说,不好说啊……”
“大人怎么个说法?”
“来来,近些……下官远方表亲是在亡城边上的小县里做的县令,二位大人可知晓吧。这皇上出头的几日,他听到些风声,就瞅准的日子来下官这儿唠嗑两句,下官也就听到了些说法……那位大人,传闻失了宠,给皇上一气之下扔进了添香楼里头来着。”
“嘶——这可不得了。”
“可不是,可皇上兴许终究觉着这宫里头走过一趟的人给扔进了那楼里头终究失却了皇家的脸面,这不就又要了回来,谁知这一要,竟还要回来俩。那李将军的嫡子李林,正是为那位大人所举荐的。”
“哟,有这等事儿!”
“千真万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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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嶙嶙在宽敞的道上驶过,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愈发宽阔的官道,默然地叹了口气。“回京,你就这么不痛快么?”一只手在我腰间一拦,我立时被揽了过去。我一挣也不挣地别着头,一言不发。
“早晨光景未用膳,现下该是腹饥了,怎得也不见你叫唤?”楚冥玑面无神色地端坐着,只是一手仍放在我的腰间。我缓缓摇了摇头。
“李林上位,不正是你乐于所见?怎得又责怪起朕来了。”楚冥玑也不知哪里来的好耐性,一遍遍同我道。我却只是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楚冥玑间我不答,也不再言语,只是手里却不松却了桎梏。车马又行了一段儿。我缓缓开口道:“你,是故意的。”
“……”楚冥玑一手托着腮,望向帘间透出的一丁点儿缝隙。
我一时也无话可说,只是用手指拉开了他的手,又挪到了一边。“你早知晓了……”楚冥玑的手突然之间又揽了过来,这一回也不知发的什么脾气,竟用上了内力。我的内力原不及他强,一个措手不及间便被他拦了过去坐在膝头。“你记住,你的号是朕封的,你可记清楚了你是谁的人!”楚冥玑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闪烁着凌厉的光。我一时震慑,无法开口。“朕不管你同李林有何过往,如今你是朕的人,就好好侍候朕,莫同朕谈说些有的没有的。当初,是谁执意以己之身换得个戏班子的完全?”
我的身躯一震,紧紧咬住了下唇。是了。当初是我舍弃了自由之身,甘愿绑缚在这皇帝,那皇宫之中。如今这皇帝也算仁至义尽,既保全了伍戏班,又终得我愿扶了阿林上位,我也是侍候偿还欠下的债了。我不过一介草民,还是半个胡人,这皇帝留我,原也怕是个设下的棋子,如今给了我好处,我便得忠忠心心地为他所用了罢……
我再不挣扎,只是垂下了眼来安然绝然道:“绝韵……是皇上的人。”
楚冥玑,大楚天子。他早知晓我同阿林的关系了罢。他不为难阿林,且能扶他归职,我可怕要真真谢拜他了……只是不知怎得,心里偏难受得厉害。仿佛我求得的并非我先前所求。闹到头来心里头仍空落落揪心得厉害。
楚冥玑仿佛失却了兴致,将我随手抛下,我跪坐到一侧,依旧看着窗外。楚冥玑扶了阿林上位,伍戏班安全且声名在外,照理我应是得偿了所有心愿,只是偏偏脑里不知为何万般不安。就像……这心不是我的一般!
究竟……还差了什么……还漏了什么呢……
“恭迎圣驾——”一声尖细的嗓音在厚重的暗红朱雀环大门开启时便伴随着吱嘎声响了起来。数百朱雀门环守将齐身单膝着地跪落,兵器砸在青砖上,竟整齐划一得如同一声。早早在城外便被闻风而来的司礼太监换了行车的九龙大辇,身后尾随数量精细白马奔车,缓缓由九头漆黑白蹄大马驾着驶入了朱雀门环。
我仿佛看到当日同伍老爷子和碟礼一道进了这门环时候的光景。那尚是未入宫之前那。那尚是众人还单纯过日子的时候。帘子未拉起,只是松松透着隙儿。我斜眼瞟了一眼身侧的帝王。仿佛还是昨日,我身侧坐的,还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穷戏子,这一忽儿,竟就变成了坐拥天下的君王。楚冥玑头戴龙冠,身着龙袍,外氅是一件深色的薄貂。这江南游了一着回来,盛夏也便末得入了秋。再加上一路北上,这北边的气候,自然稍显了凉薄些。只是我等一路穿惯了薄衫汉袖,也不及更换。仅后头几位大人有家臣来送了官服,这皇帝自然也有近侧太监来送了黄袍,整行便只剩下我同阿林二人,方是草人装扮。
楚冥玑的面孔掩在九幕珠帘之下,唇色有些浅淡,似是未睡足的模样。他的一只手自早起便一直握紧了拳,每近皇城一点儿,便握紧几分。仿佛一点儿一点儿戴起那高不可攀的威严面具,凛冽威严的气息渐渐漫了起来。那日在台下遥遥看着他的那般仿若看孤兽般的感觉蓦然又自涌了上来。我瞅了瞅他的侧颜,稍稍挪动着,离远了些。只是没有挪太远,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那似乎渐渐模糊不清的面孔突然又自清晰了起来。我紧抿着双唇,看着他那身皇袍,神思恍惚回到了那夜的金銮殿。凌晨时分这龙袍也曾离我这般近。近到就贴着我的身覆在肩上。每一丝做工都万般精细、分毫不差。
九龙大辇便在我失神的片刻间停了下来。也不知已穿过了多少门环,我张眼望外头瞟了一眼,却已是金銮殿外了。尚未回神,身侧一空,楚冥玑竟已起身下了车,我赶忙也尾随其后。我本不该坐这车,兴许是为了落实我佞臣的说法,楚冥玑硬是拖着我上了车。现下这下车的时候也可得拿捏得紧了,若是一个不妥当,可是杀头的罪名。那幼滋也不知怎得,皇帝执意这般也不见他阻止,小悄倒是劝了两句,却被排到了后头车里去了。便也没有了反对的声音。我方下了车,便为眼前景象一惊。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尽数在眼前跪了下去。有年少方刚的,也有年过半百的,生花白的胡子和头发颤颤巍巍忠心耿耿地跪落下去。这场面我见过了也不知有多少回了,只是没有一回这般惊颤。搅得我的腿肚子直打抖。众声合一,有如洪钟般的一声:“恭迎圣驾——”仿佛连金銮殿都为之震了三震。殿檐上的金鸦纷纷扑打着翅膀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