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不说话,只是看着朱棣,满眼都是“你知道就好”。
朱棣走回来,把朱高炽坐骑的缰绳塞到他手里:“不过咱们现在得先赶路,等找到了先生,你想知道什么父皇就会告诉你什么。”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
朱棣仰头看看天,满目铅色的乌云已经顺着风迅速的朝林子的上方移动过来。
“因为,要变天了。”朱棣说完朝朱高炽倾了倾身,笑得那叫一个欠扁,“如果运气好点儿,说不定咱们能见到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朱高炽唇角抽了抽,一把抓过缰绳,挡开朱棣往前快步走去:“我可不想被冻死。”
朱棣满意的看着朱高炽的反映,满脸都是奸计得逞的笑容。
不过两个时辰后,朱棣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迷路了。
朱高炽看着那半个时辰前自己做的那个记号,几近抓狂的瞪着朱棣:“你不是告诉我一定能找到路出去吗?怎么又回来了?”
朱棣摸摸鼻子,仰头看看天,左右看看树,最后一敲脑门儿,得出个结论:“我忘记带指北针了。”
朱高炽气得差点儿没晕厥过去:“你能说点有用的吗?”
他当然知道他忘记带指北针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不见天日的林子里转上两个时辰又回到原点。
朱棣看着朱高炽用石子堆起来的记号,突然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儿,于是俯下身,仔细辨认了半天才开口道:“炽儿,你来看。”
“怎么了?”
“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做的记号。”
朱高炽闻言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堆小石头,果然发现有点不一样。
因为朱高炽是现代人,他用石子摆出来的分明是一个箭头,箭头朝向哪个方向,就表示他们刚才走过哪个方向。如果真的迷了路又走回来,那他们也不会再去走那条路。这样主要是为了防止走同样错误的路,把自己给困死在林子里。
可现在这堆石头,是按照从大到小,摆成的一个小三角形,顶上最小的那颗石子面对着一条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山路。由于灌木太深,不仔细看,是看不到这条路的。
朱高炽跟朱棣对望一眼:“这么说,咱们没走回头路?这是别人摆的?难道这深山老林的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不会真是北蒙的人知道你秘密出宫的消息,在这里设了机关陷阱等着咱们来跳吧?”
朱棣看他一眼:“你想太多了。连你都不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别人怎么会知道?这次出宫是临时起意,谁也不知道。”
“那这标记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山里的猎户为了打猎方便,做的回家的记号吧。”
“既然是山里的猎户,那应该对山里的地形很熟悉,没必要每次打猎都做记号吧?这理由说不通,咱们还是小心点儿。”
朱棣点点头:“你说的是。不过就算有危险,咱们现在也退不出去,不如去跟这人会会?”
“可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朱棣说完拉起朱高炽的手,直接跨过那记号,就朝灌木丛里的山道走了过去,“走吧。”
两人顺着那小道走去,两刻钟后面前又出现了一个跟刚才相似的岔路,如果不是早有计较,他们又会以为回到了原点。
朱高炽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这山里的树木都长一个样,山道又全被灌木丛掩藏着,岔路太多,很容易被误导,以为是中了什么阵法,被困在山林里出不去。但很显然,这个岔路并不是刚才那个。
同样的三角形标记,指向其中一条山道,朱棣这次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就跨过那记号走了进去。
朱高炽牵着马儿紧跟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本就弱的光线变得更加朦胧,林子里起了薄薄的雾霭,稍微离得远点儿都看不清楚。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了很多,头顶上的树木枝桠被寒风吹的沙沙作响。
朱高炽抬头看天,密密实实的枝桠将光线遮得很密实,林子里的树木也不知道是什么科目,都冬天了也没见掉叶子,反而越发的葱郁了。
林子外面应该还没天黑,估摸着也就傍晚的样子。但在这林子里,已经有点暗无天日的感觉了。耳边不时传来飞禽抖动翅膀的声音,阵阵不太真切的鸟啼兽鸣从远处传过来,让朱高炽的汗毛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
朱棣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让马儿在前面带路,自己则走到朱高炽身边,拉起他的手,跟他一起走:“有父皇在,别怕。”
因为他这句话,朱高炽突然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刚有了点恐惧的感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那一年,你也是这么拉着我的。”
朱棣边走边问:“哪一年?”
朱高炽答道:“黛儿峰那一年,我们被三皇叔算计,在林子里逃命的时候。”
朱棣低低笑道:“真快,竟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朱高炽道:“可我怎么觉得现在还是那天晚上?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刚才跑得累了,坐在青石上不小心睡了过去,然后做的一场梦。”
朱棣叹息一声:“如果这是场梦,我出去之后一定不会让三哥自杀。”
“如果三皇叔不死,他也许会跟你争夺皇位。”
“那就让给他吧。”
“父皇难道不想当皇帝了?”
“当皇帝有什么好?”
“当皇帝有什么不好?”
朱棣没再说话。两人继续赶路。天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这林子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仿佛顺着这条山道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地老天荒去。
朱高炽多想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光线普照大地的时候,他能够看见一个世外桃源,然后朱棣会告诉他:“炽儿,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秘密,这里是我专门为你寻找,我们可以一起在这里,直到老去,死去。再也不会有朝臣百姓,再也不会有纷繁芜杂,再也不会有兵祸战争,再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可他知道,这才是个梦。他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明成祖,他不会甘于跟他一起过着如此简单的生活,他的理想他的抱负直到现在才实现了一半儿,就算朱棣愿意,他也不会忍心将这段鲜活的历史生生掐断。
所以,明成祖依然是明成祖,朱高炽也依然是朱高炽。他无意改变,也无法改变。
朱高炽握着朱棣的手紧了紧,朱棣感觉到了,换了个姿势,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炽儿,父皇后悔了。”
“嗯?”朱棣转头看他,可是在黑暗中,只看得到朱棣俊朗的轮廓,如同剪影般美轮美奂。
朱棣没有停下脚步:“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父皇真的,真的不想做皇帝。”
朱高炽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人已经走出了林子。
背风的偌大山坳里,军士齐整,火光明亮。刺目的光线让朱高炽一阵晕眩。恍惚中,他竟然看到朱棡身穿盔甲,手持长剑站在军队之前。与多年前在黛儿峰时,如出一辙。
难道,真的是场梦么……
第一百零四章:生死同衾
“什么人?”
那位酷似朱棡的将军迅速从腰间拔出长剑,大喝一声,身后的将士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也齐齐的朝前行了一步,做出攻击的姿势。
朱高炽闭了闭眼睛,避开那些火把发出的强烈光线,适应之后睁开来,将目光移向那位将军。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真是跟朱棡长得一模一样。那眉目,那神韵,那气势,那表情,完完全全是年轻版的朱棡啊。这怎么回事?他们不仅穿越回到了黛儿峰,难道还都穿越到了几十年前吗?
想到这里,朱高炽反射性的转头看了朱棣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眉头直接就皱了起来。
奇怪了,朱棣没有变年轻,自己也没有变小,为什么这个朱棡就那么年轻呢?难道是朱棡在黛儿峰自杀后阴魂不散,变成鬼回来找他们索命了?
我汗,这想法够渗人的。
朱高炽立刻甩甩头,将脑子里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到九霄云外去,然后再次看向朱棣,刚想要询问,朱棣就率先开了口:“炫儿,是我。”
炫儿?这叫得有够亲热。而且这个“炫”字跟他的“炽”字,都有个火字,按照朱元璋当初给子孙后代命名的规矩,金木火土水,他们这一辈基本上都是以火命名。如果不是对朱棣太过了解,他真的会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他的私生子。
不过,就算不是朱棣的私生子,那也肯定跟朱氏皇族有关系。没办法,谁叫这孩子长得跟朱棡那么像,既然叫这个名字,想必应该是朱棡的后人才对。
那将军听到朱棣的声音,忙把剑插回剑鞘,跑了过来:“皇……”
“嘘!”朱棣做了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张扬,“叫我四叔就行了。”
“四叔。”那孩子乖乖点头,把朱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四叔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道衍先生。”朱棣说完转头看向朱高炽,介绍道,“这是你三叔的四子济炫。”
朱高炽了然点头,心道果然是朱棡的儿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朱棡自杀之后,朱元璋对外宣布的消息,是朱棡在北征之中,浴血奋战,为国捐躯了。而且还对他的几个儿子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封赏,连当时才五六岁的小儿子都封了个广昌王,于是晋王一门也算得上是光耀门楣,声名显赫,在山西太原一带绝对是跺跺脚大地都会抖三抖。
朱棣登基之后,顾念兄弟亲情,对朱棡的子嗣也颇为照顾。之前只挂了个郡王虚衔,并无兵权的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得到了相应的重用,让其随张信、郑亨等人在军队练兵,做了副将。
而这个朱济炫,因为跟朱棡长得尤为相像,为人恭谨,做事谦和,更让朱棣喜爱。于是,这次道衍北行,他也就亲自点了朱济炫跟随左右。一来,让他锻炼锻炼,二来也希望道衍能好好调教调教他。
不过,朱高炽担心的却是,如果让他知道朱棡的真正死因,恐怕把他培养出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朱济炫在听到朱棣的介绍后,立刻双手抱拳,朝朱高炽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叫了声:“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朱高炽抬手扶住他的胳膊:“不用多礼了,你既然称呼父皇为四叔,那就叫我一声堂兄吧。”
“是,堂兄。”朱济炫乐呵呵的点头。
朱高炽突然觉得如果当初朱棡能有朱济炫这样灿烂美好的笑容,也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希望那个秘密永远不要被济炫知道,这样,他就能永远保持这样灿烂美好的笑容了。
朱高炽还在发呆,朱棣已经跟随朱济炫走向了营帐:“这里已经是骡子岭了吗?先生怎么会把营地设在这里?”
“先生坐观天象,说是今夜有大风雪,这山坳里背风,暖和。所以下午就把营帐迁到这里来了。”朱济炫将两人带进道衍的营帐,赶紧派人去生火烧暖炉和开水,而他自己则是跑到另一个营帐里抱来两床厚厚的棉被丢到床上,“北方夜里冻得很,因为没想到你们会突然到来,所以也没准备多余的营帐,四叔和堂兄就暂时住一块儿可好?”
朱棣笑眯眯的点头,朱高炽心说这孩子真懂事儿,这不明摆着中了朱棣的下怀吗?难怪朱棣这么喜欢他。他严重怀疑他们俩是不是串通好的。
朱棣看了看朱高炽表情丰富的脸,把目光移回到朱济炫的身上:“这是先生的营帐?那他今晚住哪?”
朱济炫答道:“先生走的时候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朱高炽跟朱棣对望一眼,继续问道,“怎么能不回来了?这荒山野岭的,眼看又要起风雪了,先生去哪了?”
朱济炫摇摇头:“不知道,先生没说。”
“不行,得赶紧派人出去找……”朱高炽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冲。
朱棣一把拽住他,将人拉回来:“行了,你别添乱。道衍都活成精了,他会有什么意外?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这个时候出去,不是摆明要冻死?他知道今晚有大风雪,还说不回来,肯定是有万全之策的,咱们耐心等等,说不定明天一大早,那老家伙就回来了。”
“可是先生年岁大了……”
朱高炽话没说完,朱济炫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堂兄你就放心吧,跟随先生这么多天,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不会有事的。”
“对。你给我老老实实待营帐里,要找他也轮不着你。”朱棣说完不等朱高炽再开口,便转头对朱济炫说道,“炫儿也累了,下去休息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派人出去找找先生吧。我担心风雪迷眼,他找不到路回来。”
“是。侄儿知道。”朱济炫说完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高炽瞪着朱棣,满脸不悦。
朱棣知道他担心道衍,遂安慰道:“先生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今晚天气恶劣,一个老人家孤身在这荒山野岭的,总归是不安心。”朱高炽正说着,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说是开水烧好了给他们送过来。
朱棣叫了声“进来”,侍卫便拎着茶壶进了营帐,顺便放了两个简陋的粗陶大碗在桌子上让他们当杯子倒水喝。
朱高炽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拎了茶壶倒了两碗,递了一碗给朱棣,然后自己端了另一碗,放到嘴边吹了吹,趁热喝了些,身体也暖和了起来。
喝完茶水,朱高炽精神好了些,搓着手问道:“你到底让先生到这里来做什么的?为什么他半夜三更还要冒着大风雪出去?”朱棣正要开口,他又接着说道,“你别告诉我等他回来再说,我已经从应天憋到了北平,从北平憋到了骡子岭,再这样下去我会憋出毛病来的。”
朱棣喝了口茶,一本正经问道:“什么毛病?”
朱高炽想把手中的茶碗砸过去的心都有,咬牙切齿道:“你能想象出的所有毛病!”
朱棣摸摸鼻子,放下茶碗,指腹来回摩挲着茶碗的边缘,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在道衍回来之前,父皇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因为他还没有告诉我,是否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合适的地方?”朱高炽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朱棣看着他,目不转睛,看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要从他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去。
朱高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张嘴正要说话,朱棣却抢先一步说道:“合适安葬我的地方。”
“什么!”朱高炽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腾”的一下站起来,看着朱棣浑身发抖。
合适安葬的地方?朱棣让道衍来这里,是找帝陵宝穴的?
朱高炽觉得自己眼前发黑,有点重心不稳,踉跄了两下赶紧撑住桌沿站定身子。
朱棣坐在原处,看着他的神情,竟然没有伸手去扶一把。
他比他大十八岁,他长大了,自己也老了,总归是要比他先走的。迟早他都要面对,如果现在他去安慰他,将来真到了那一刻,谁还会安慰他呢?
“父皇……”朱高炽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都开始颤抖起来。从他来到明朝开始,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朱棣,这十多年来,跟他最亲密的人也是朱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朱棣会离他远去,再也寻不着,看不到。在这苍茫天下,亿万人群之中,属于你的那一个人,属于你的那抹容颜,声音,通通都会烟消云散。天地之间只会剩下你自己,抱着回忆,抱着疼痛,孤独寂寞的活着,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心随着他的离开而冰冷,灵魂因为他的离开而枯萎,所有的色彩都因为他的离开而变成黑白,这样的生活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他又能一个人独自承受思念他的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