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没有答话,而是再次抬脚一步步朝朱棣走过去,待自己站到御案前面,足以在昏暗的烛火中看清楚朱棣的表情之时,才重新扬声问道:“父皇,母后是怎么死的?”
朱棣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太医没告诉你,是心疾突发吗?”
朱高炽看着他波澜不惊的墨色瞳眸,心下想着,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朱棣的城府,他怕是修炼一辈子,也望尘莫及。
“太医说了。”朱高炽低垂眼睑,片刻之后才重新抬起来看着朱棣,“可心疾突发并不是不能治疗的。五皇叔医术高明,为何不请他前来救治?”
“你五皇叔三日前启程离开应天回云南了。”
“三日前?”朱高炽冷笑,“真巧。母后发病还真是会选时候,偏要等到五皇叔离开之后没人救治了才发?”
“放肆!”朱棣一掌拍到桌面上,怒视朱高炽,“你母后刚刚驾薨,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滚回灵堂去!”
朱高炽咬牙看着盛怒的朱棣,紧握拳头不为所动:“父皇怕我知道什么?”
朱棣眯眼:“你知道些什么?”
朱高炽悲哀摇头:“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儿臣只想父皇告诉我。”
朱棣点点头:“那么朕现在就告诉你,你给朕听清楚了。你母后是突发心疾,暴病身亡,你给朕牢牢的记住这一点。”
“那为什么灵堂布置得如此之快?你为什么不让我们靠近棺木?为什么要急着出殡?为什么太医院没有母后的诊断用药记录?”朱高炽一口气憋了太久,一激动便不管不顾将心中的疑虑通通倒了出来。
朱棣看着他,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对方,不再说话。偌大的御书房,在瞬间安静下来。
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一只飞蛾看到那光线,扑腾着翅膀就靠了过去,却在接近火光那一刹那,被燃成灰烬。
烛火噼里啪啦的跳动几下,便重新熊熊燃烧起来,仿佛刚才的飞蛾只是幻影。
许久之后,朱棣才发出声音,却是不答反问:“你母后知道我们的事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下换朱高炽愣住,脑子里飞快的将朱棣这句话跟徐仪华的死和朱棣的反常联系起来,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渐渐成形,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朱棣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他不过是问了个问题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而已,他何以会有这样的反映?
“你……”朱高炽指着他,连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因为母后知道了我们的事,所以你杀了她!”
此话一出,朱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正在门外偷听的朱高煦更是震惊得咬住了自己的拳头。父皇杀了母后?这,这怎么可能?
朱棣半天才回过神来:“朱高炽,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杀了母后,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她是你的妻子,她是我的母亲,你怎么可以杀了她……”朱高炽根本不理他,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朱棣杀了徐仪华”这几个大字,满脑子都是徐仪华悲痛欲绝的眼。
朱棣手忙脚乱的走上前,试图去拉他的手:“炽儿,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没有办法冷静!”朱高炽压低声音吼出来,“朱棣,死的人是我的母亲,而且杀死她的间接凶手还是我,你叫我怎么冷静?是我害死了她,是我们害死了她……唔……”
朱高炽的话还未说完,朱棣的唇已经压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把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堵在口中。
门外的朱高煦看着投射在窗户上的剪影,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然后毅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半晌之后,朱棣感觉怀里的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才缓缓离开他的唇,却看到朱高炽一双陌生而怨恨的眼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以为是父皇杀了你母后?”
“母后不会自杀。”言下之意就是“不是你还会有谁?”
朱棣无奈,知道自己若不将实情说出,他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了:“在你心中,父皇就是这样一个为了保全自己的声名不择手段的人?”
“难道不是吗?”朱高炽的眸子里闪烁着让朱棣心疼的悲痛,“那你告诉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听真话。”
朱棣伸手想要去拭他眼角的泪光,最后却只是落到他的肩上:“她没死。”
“什么?”朱高炽一怔,这远比他听到从朱棣嘴里说出来“是我杀的”还要震惊。徐仪华没死?那现在躺在灵堂棺木里的人是谁?既然没死,朱棣又为什么要说她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棣料到他会有这种反映,只是笑笑,说道:“这就是真话,你母后的确没死。她只是不想再要皇后这个身份,所以她请求朕,放她离开皇宫。”
“离开皇宫?为什么?母后为什么要离开?”朱高炽皱起眉头,突然想到一个人,“难道是为了他?”
朱棣有些惊讶:“你知道?”
朱高炽摇摇头:“我不知道。前太子朱标驾崩那年,咱们回应天奔丧,无意间在门外听到你跟她的对话,知道母后心中有那么一个人,而且那个人跟你的关系好像还很不错。当时我还奇怪,你怎么会容忍自己的老婆心里有别人。后来,也在母后口中听到过。但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难道母亲真的是和那个人走了?”
朱棣点点头:“这么多年,你母后一直没有忘记他。这次他回来,两人经历了生死,总算是能下定决心在一起。父皇哪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况且,你母后本来就应该是他的妻子。”
朱高炽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继续问道:“那个人……是五叔?”
朱棣没有否认,朱高炽继续问道:“可他们当初既然相爱,母后又怎么会嫁给你?”
“这是很长的故事,想听的话,父皇就说给你听。不过听完这个故事,你必须接受你的母后暴病驾薨的事实。明白吗?”
朱高炽毫不犹豫的点头。他当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徐仪华的是大明王朝的皇后,现在跟皇帝的弟弟跑了,这事要传出去,丢的可是大明国体的脸。先不说朱棣要不要面子的问题,满朝文武首先就不会答应,那帮文臣肯定在奉天殿外长跪不起。到时候母后和五叔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朱高煦一口气跑回灵堂,气喘吁吁,失魂落魄。
跪在地上的朱高燧将手中的纸钱全部都进火盆里,转过头来看他:“二哥你怎么才回来?父皇答应让母后过了头七再出殡了么?”
朱高煦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跪到火盆前,抓了一大把纸钱开始往盆里烧。
朱高燧见他脸色不好看,想着肯定是没有说动父皇,遂安慰道:“二哥你别难过,明天一早我跟大哥一起去跟父皇说,父皇一定会答应的……”
“你闭嘴!”朱高煦打断他的话,目光凶狠的瞪着他,咬牙切齿,“我告诉你,从此以后,再没有父皇,更没有大哥!”
“二……二哥……”朱高燧被朱高煦的凶狠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才怕怕的答道,“二哥你怎么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父皇听到……”
朱高煦冷哼一声:“听到又怎么样?杀了我?反正他杀人也杀得挺顺手的。多杀我一个儿子,也不会让他晚上谁不着觉。”
朱高燧摸摸鼻子,不再多话。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哥脾气不好,恐怕是在父皇那里吵了架回来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说这些气话,待气消了也就好了。
可他不会知道,朱高煦心里那口气永远没有消下去的那一天。
看着灵堂内那口早已经被朱棣封死的漆黑棺木,朱高煦握紧拳头,在心底一遍遍的说着“母后,你放心,儿臣一定要替你报仇。”
纸钱丢到火盆里,熊熊燃烧,火光将他的脸映得狰狞而可怖。
三日后,皇后徐仪华发丧玉陵,谥号仁孝皇后。
朱高炽以长子身份走在百官之前,为母亲送葬。虽然时间仓促,但神通广大的各级官员依然把葬礼安排得气势恢弘,排场十足。送葬队伍从洪武门一直绵延数里。所到之处的百姓莫不为失去这样一位好皇后而放声痛哭。
朱高炽知道了他们当年的故事,深深感动之余也只能叹一句“苍天无眼,造化弄人。”而徐仪华是一只坚强的蝴蝶,所以能够飞过数十年的沧海,与朱橚再次相守。这份深情和坚持,让他感动,也真正为徐仪华感到高兴。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他知道,只要有朱橚在的地方,一定会有徐仪华的欢声笑语。天知道他有多怀念,当初刚到明朝之时,跟朱棣回到北平燕王府,徐仪华扯着嗓门对朱棣叫嚣着“朱棣,炽儿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没完”的样子。
湛蓝苍穹一望无际,白云悠悠,山风习习。
朱高炽突然感觉有一双熟悉的眸子在望着自己,陡然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山头,而那里空空如也,除了山风吹皱林木的声响,再无其他。
朱橚拉着徐仪华蹲下身,隐藏在丛林之中:“好险,差点儿被那臭小子看到了。”
徐仪华没说话,一双明眸看着山下绵延的送葬队伍依依不舍。
朱橚握住她的手:“走吧,四哥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嗯。”徐仪华再次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三个儿子,转身跟上朱橚的脚步。
而她和朱棣都不会想到,因为她的离开,会将两个儿子推向永远无法共存的对立面。
第一百零一章:四海扬帆
据史书记载,仁孝皇后徐仪华驾薨之后,朱高煦曾多次暗中备兵,起谋逆夺嫡之心,陷害太子数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朱棣察觉到高煦心怀叵测,一怒之下将其兵权尽收,贬了爵位,让他在家里面壁思过。
可朱高煦在家不但没有面壁思过,反而开始秘密招兵买马,联络自己的部属,笼络朝廷官员,开始长达数年的起兵准备。而表面对朱高炽却是恭敬谦和,让朱棣以为他真的已经悔过自新,后来又将爵位还给了他。
可那爵位一还回去,朱高煦的脸又变了,朝上朝下处处跟朱高炽做对。后来朱棣要再收拾他,被朱高炽拦住了。
朱棣问他为什么,朱高炽说了句让他听不懂的话。
他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历史既定的轨迹。”
朱棣茫然,问他如何知道历史的轨迹是怎样的。朱高炽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怎么会不知道历史的轨迹呢?朱高煦学他老子朱棣起兵想夺侄子的皇位,这在历史中可不是一笔带过的小事,他就算历史学得再不好,多多少少也是有所了解的。
在刚来明朝那会儿,他还想着要对朱高煦朱高燧两个小兔崽子严加管教,从小教育,把他们跟自己作对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事实证明他成功了,这么多年,两个小家伙对他这个大哥那是言听计从。
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朱高煦为什么会在徐仪华死后,对自己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曾经在朱高煦闭门思过的时候去汉王府看过他,两人在花园里对月饮酒,朱高煦毫不避讳的告诉他:“朱高炽,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朱高炽不明所以,问道:“皇位对你的吸引力就那么大吗?大到让你可以忘记了我们的兄弟情谊?”
朱高煦看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的关系,朱高炽竟然看到他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可只是一瞬,便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朱高煦狠绝的目光。
他说:“对,皇位对我的吸引力就是很大,我会不惜一切手段来得到它。”
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告诉朱高炽,他已经知道了他跟朱棣的事,他也没有问过朱棣为什么要杀徐仪华。所以朱高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自然也没有办法进行开导和疏解。误会,便这么根深蒂固的藏在了朱高煦心底,直到他最后起兵战败被朱瞻基生擒处死,也没有将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说过。
史书上的朱高煦是个不自量力,野心勃勃的反面人物,可写史的人不会知道,这其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复杂纠葛。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略过不提。
徐仪华丧期过后,朱棣更加忙碌起来,而且竟然玩失踪。内阁大臣抱着一堆需要他审阅的折子来找朱高炽时,他的震惊就不用形容了。
细想起来,他的确是有几天没见着朱棣了。这些日子朱瞻基出天花,高烧不断,浑身长红疹,他忙着照顾儿子,的确有好一阵子没跟朱棣在一起了。但朱棣疼爱孙子,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瞻基,后来朱瞻基的病情稳定了些,朱高炽不想他因此耽误国事,让他以后不用天天来。
朱棣说“那也行,等父皇忙完之后再来看你和孙儿。”朱高炽点点头送他离开了,可从那天过后,到现在都四天了,朱棣也没再来过。
朱高炽以为他忙,加上小瞻基的身体也时好时坏,几天没见着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今天他才知道不只是他没见着朱棣,连文武百官也没见着。
朱高炽觉得奇怪,朱棣做事一向不是个没有交代的人。作为皇帝,怎么能一声不响的出走呢?但现在谁也不知道朱棣去了哪里,也没人敢妄自揣测。朱高炽只能将内阁送过来的折子一封封仔细审阅批复,等朱棣回来再做计较。
可还没等到朱棣回来,朱高炽就先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有说朱棣思念皇后,偷偷去了玉陵的,有说朱棣想要偷袭北元,悄悄出兵去朝北去了的,甚至还有人说朱棣和马三保私奔了的。
听到这最后一种说法,朱高炽那叫一个嘴抽。要私奔,也是他和朱棣吧,什么时候马三保和朱棣也被人看出暧昧来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有人这么说,当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马三保也的的确确不见了踪影。
朱高炽心中疑惑更甚,有什么事是他不愿意跟自己说,而要带着马三保一起去干的?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消失在了皇宫中,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朱高炽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儿,直接把手中的奏折往书桌上一丢,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正在这时,一只信鸽竟然稳稳当当落到了书房的窗棂上。
朱高炽惊诧的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头起身走上前去,将那只信鸽捉进怀里,解下腿上绑着的信笺。
展开一看,竟然是朱棣的字迹,上面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速到苏州。”
苏州?朱棣在苏州?而且看这语气,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思及此,朱高炽的脑子再也想不了其他,提起长袍就往门外冲,直接去翰林院找到方孝孺,做了简单交代之后,不待他出声反对,人已经如同一阵龙卷风般卷出了翰林院,朝御马监奔去。
片刻之后,朱高炽带领几个亲兵,策马出了皇城,朝苏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马不停蹄,到翌日清晨才进入苏州境内。过了界碑,便看到有人早已等在那里。
那人朱高炽并不陌生,是朱棣的亲军首领于颌,见到他的时候,朱高炽就在想,看来失踪的人并不只有朱棣和马三保。
于颌见到他,恭敬的跪地行礼,并说“皇上让属下在此等候太子殿下。”
朱高炽现在越来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朱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能跟随于颌等人一起朝他所谓的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