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如果说刚才的事情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的,你会不会觉得好受些?]昏迷前的那句话还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牧倾寒想起从前很多事情,很多看起来令人觉得迷惑却又把握不住的端倪,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光明太过刺眼,空气太过沉重,身体太过疲惫,几乎已经没有太多的力量去提醒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极力看着正站在床尾的那个人,看着对方微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优美的翅膀,半透明的日光十分柔和地映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在下方投出淡淡的玫瑰色阴影,牧倾寒没有说话,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抑制住自己的呼吸,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个人,心中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是希冀,是期盼,还是恐惧,或者是隐约的狂喜?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他只是微微敛着双眉,看着对方,不出声,将手里的簪子放在枕边——即使当年这件信物被蒙上了一层欺骗的色彩,但他依然惜视如初。
此时北堂戎渡却有些心乱,眼神中透出几分复杂之色,他不知道牧倾寒是不是已经什么猜到了什么,或者仅仅只是怀疑,还是已经确定?在此之前,北堂戎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局面,但事实却恰恰如此,由不得他心怀侥幸,只能接受,牧倾寒的那双眼睛正在看着他,那两只极黑的眼睛里依稀有些恍惚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认真,仿佛在审视着什么,在挖掘着什么,那样看着他,北堂戎渡的睫毛不由自主地微微轻颤,如同心慌一般,他想要避开这道让自己觉得难受的视线,但又不能这样做,同时表面上却还得勉强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强行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他翕动了几下红润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床上躺着的人无声开了口,几不可闻地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北堂戎渡的心跳突然毫无征兆地滞了下来,他掩饰性地抻了一下自己光滑的袖口,却说不出什么话,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牧倾寒装在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轮廓清晰可辨,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到底应该去怎么回答,是要立刻寻出一个拙劣的谎言去继续欺骗这个人和自己,还是应该告诉对方真相?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却又不能不去回答……北堂戎渡的声音含混在喉中,犹豫了一会儿,才似乎很自然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那语气当中却无论如何也变得不像往常一样没有保留,就如同在极力隐瞒着什么,故作轻松地走到牧倾寒面前,站定了,看着那人复杂的眼神,道:“你的伤不轻,要好好养着,本王……”
话刚说了一半,一只手却突然用力紧紧扣住了北堂戎渡的右腕,牧倾寒定定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一时有些失神,想起了一个人似喜似嗔的清丽容颜,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情绪激动过了,连手都在开始微微轻颤,已经控制不住,此时此刻,牧倾寒几乎闭住了呼吸,扣住北堂戎渡手腕的那只手也有些拿捏不住力道,心绪混乱,先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希冀的时刻,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还值得他希冀的事情,那种既是期盼又是隐隐无望的矛盾心情,沉重地让人近乎无法负荷……北堂戎渡脚下有些站不太稳,眼里却隐隐有着些什么,凝成点点聚而又散的波光,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牧倾寒,他记忆中的这个人有过温柔,有过绝望,有过愤怒,有过无力,却从未有过此时的矛盾交织,北堂戎渡想要对牧倾寒笑一笑,但嘴角却仅仅是抽动了一下,仿佛把先前所有的坚持与掩饰在一瞬间都放弃了,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终于低声说道:“……你看,这下子,你应该是不会再想见到本王了罢……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也许你迟早都会知道的,现在,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紧握住北堂戎渡腕子的那只手缓缓地无声松了开去,牧倾寒的眼睛一瞬不瞬,某种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情绪顷刻间在胸腔里翻滚,甚至无法深深呼吸,他就那么仍旧紧盯着北堂戎渡,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在眼底几乎要冲出来,他实在无法平静下去,也根本不想弄清楚什么事情,这种人生沉重的大起大落,被可笑的命运毫不留情地贯穿,完全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有人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与其对峙,也只不过是必然的因果,而并非能够改变……
北堂戎渡看着牧倾寒的表情,忽然有些心慌,如同被当场捉住的做错事的顽童,其实他做过很多足以称得上灭绝人性的事情,可哪怕是像他这样冷酷的人,也依然会有一些和普通人一样柔软的地方,在某些一开始只是充满算计与阴谋的过程中,不小心投入了自己也预料不到的感情,此时此刻,他不知道牧倾寒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愤恨,是绝望,还是惊喜或者混乱?没有人喜欢被欺骗,而自己对于这个人,却从头到尾都在编织着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
突然,一只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并不是温软柔腻的触感,上面的薄茧甚至让人有些痒,但却是那么一点一滴地用力握紧,从虎口开始,一直握住了每一根手指,摸索着,试探着,似乎是在体味着究竟是不是曾经记忆里的那种感觉,这些动作也许持续了很久,久到手心里都快要出汗,北堂戎渡才略显沙哑地微微开口,轻轻叹息道:“现在你还认为值得吗?一开始就是假的,甚至之后也是假的,你想要长相厮守,可到头来,连’蓉蓉‘这个人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她‘看着你相思成狂,看着你一个人伤心烦恼,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简直把你当成了傻子……这样的真相,你甘心吗?你一往情深,无怨无悔,把’她‘当成是你的天,你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一时一刻都不能忘记,可就连那一张让你魂牵梦萦的脸,都只是画皮而已,你珍视的东西,却不被人放在心上……’她‘统统都是骗你的。”
北堂戎渡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低柔而轻灵,是一个少女娇软的呢喃,不突兀,不意外,似琴上停着的蝴蝶,似淙淙流淌的溪水,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那样熟悉,那样熟悉,如同隔了长长久久的时光,眼睛望穿了秋水,才终于再度重逢,恍若初见,恍若再见,如此的不真实,又如此的令人既悲且喜,就仿佛隔着遥远的光阴与岁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慢慢重合……这种感觉,谁能够真正分辨得出其中的滋味,谁又能够真正奢望过再次见到这个人?
牧倾寒抬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可即使是这样,那一道湿润的水痕也依然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毫无征兆地慢慢蜿蜒而下,晶亮晶亮的,然后消失在漆黑的鬓发中……牧倾寒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流过泪了,或许是从有记忆的那时开始的罢,他曾经一直以为身为男子的自己,不会为任何事而流泪,即便是曾经遭遇过身为男性所能经受的最大的侮辱,他也从来不曾为此有过一滴耻辱的眼泪,可是就在这一刻,他不能控制自己,再也不能控制,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着他,就这样放任着眼窝在掌下湿润,从中流出什么东西……是什么?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脸上,温腻的指尖沿着肌肤,慢慢拭去那一行湿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低低道:“……你是在恨我吗。”北堂戎渡的眼神如同幽火一样闪烁,他静静看着面前的男子,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的眼泪,这样一个刚强的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似乎都没有什么能够让对方屈服或者软弱,所以他知道,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是的,他一直对这个人都不是没有感情的,从一开始的设计到现在,即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一场充满目的性的剧本里,是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投入了一丝一缕的真心,他记得从前这个人经常替他推着秋千,然后就在一旁看着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偶尔彼此视线相对的时候,无法否认,其中未必没有过某种说不清楚的幸福,哪怕一直到多年以后,那场景,那点滴的画面也依然没有被磨灭,或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这么刻在了记忆深处……
然而牧倾寒却忽然拉开了北堂戎渡的手,他坐起来,浑不在意自己眼下的状况根本不应该移动身体,一只手就那么继续抓着北堂戎渡的手指,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对方,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应该愤怒,可他只知道此刻能够看到这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四目相对,气息交互,就已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事情……牧倾寒猛然间用力一扯,力道之大,将北堂戎渡整个人都拽进了怀里,他死死拥抱着这个并不是记忆里那个清丽少女的人,牢牢地,紧紧地,就仿佛生怕他再次消失了一样,害怕他隐藏在某个找不到的角落里,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牧倾寒的面孔埋在北堂戎渡的发丝里,感受着那种馨香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从心里弥散开来,如果在这时突然发现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这样冰冷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牧倾寒从未有过比这一刻更加矛盾的情绪,痛苦与幸福交织替换,复杂的,恍惚的,可是哪怕对方用的是另一张面孔,给了他一个无法预料的真相或者说是打击,但这一切在此时此刻,依然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鲜活气息,是整个人都要从蒙昧的灰暗中活过来的惊喜,那种散发着芳香的痛楚,充斥着苦涩的幸福,拥抱在一起翻涌着,搅拌着,可以品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但是却不能够否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梦境,又怎会如此清晰?
北堂戎渡被男子紧紧拥在怀里,拥得那样紧,甚至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其实理智已经要他去推开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推开对方,是啊,为什么要推开呢,明明并不厌恶的,而且这个人抱着他,粗重急促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颈窝里,他甚至能够清楚地从中感觉到这个人的满腔异样而复杂的情绪,而这些,都是因为他,全都是因为他……北堂戎渡久久沉默着,半晌,才低声道:“……你不恨我?”回答他的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吻,不是狂风暴雨,也不是细雨绵绵,牧倾寒只是不住地亲吻着他,不停的,不断的,将雨点般的吻细细落在他的面孔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谁也说不清楚,可却依旧缠绵,牧倾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但他知道自己是如此渴望着这个人,想要死死地抱紧他,再也不松开,不放手。
——若有缘,待到灯花百结之后,三尺之雪,一夜发白,至此无语,却只有灰烬,没有复燃?曾经以为连再看上一眼都是奢望,曾经以为一生都只能够与珍藏着的记忆相伴,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携手,可是现在,就在这时,就在此刻,那张并不是烙在心底深处的脸庞就近在咫尺,鼻中闻到一股依稀陌生而又熟悉的香气,怀里拥住的是并非纤细的身躯……他怎么能松手?
北堂戎渡没有动,就这么任凭牧倾寒抱着,让对方宣泄着情绪,可他毕竟又是冷静的,即便心中不忍,也还是在长久的拥抱之后,轻拍着牧倾寒的肩,低声说道:“现在你看见了,我离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十万八千里,不是’蓉蓉‘,而是’戎渡‘,我甚至,不是女子……你明不明白?”牧倾寒更用力地抱紧了北堂戎渡,哑声道:“……我知道。”北堂戎渡无声地轻轻推开对方,道:“那么,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么,而且,还有很多事情,你现在也许还来不及仔细去想,不过……”但牧倾寒却只是再次坚决地环住了北堂戎渡,手指紧紧地扣牢了对方的肩膀,他这一生,在遇见某一个人之前,从来都没有强烈地想得到过什么,可是后来他就有了这种念头,想要拥有一个人,心心念念地想,不肯被人夺走,即使是现在,也依然想要这个人,哪怕是’他‘,而不是’她‘……牧倾寒伸手抱住对方,抱紧这个他不能够再失去的人,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在乎这些,是不是能接受,可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对你讲过的话,发过的誓,全都是真的,我一生也不会后悔,愿意为你一世簪花‘,这些话,不是因为你换了一张脸,换了声音,换了身份,就会改变,就当作什么都没有过……”
——是的,不能,他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可是只有这个人,他不能再失去了,他仍然是想要此刻怀里的人的,无论这个人到底是男还是女,他都不想欺骗自己,他就是深爱着这个人,需要着这个人,比起其他的事情,比起任何事,这个人就在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北堂戎渡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他曾经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牧倾寒会犹豫,会愤怒,或者拂袖而去,甚至拔剑相向等等,但偏偏此刻的这种境况,却并不是他曾设想过的,可是这似乎又是很自然的结果,没有半点突兀——是怎样的深情,才会不计一切爱到这样盲目的地步,值得吗?不值得吗?这个人是否真的看清楚了自己的选择,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
北堂戎渡忽然有些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甚至连稍微扯一扯嘴角的动作都做不到,曾经在他的想法中,他之所以一直不肯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牧倾寒,除了出自于其他种种考虑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担心这个人会愤怒,不希望彼此之间的关系破裂,可是事到如今,北堂戎渡才知道,原来面对自己的坦白,牧倾寒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原来,竟是这么简单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如何舍得他伤心
北堂戎渡忽然有些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甚至连稍微扯一扯嘴角的动作都做不到,曾经在他的想法中,他之所以一直不肯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牧倾寒,除了出自于其他种种考虑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担心这个人会愤怒,不希望彼此之间的关系破裂,可是事到如今,北堂戎渡才知道,原来面对自己的坦白,牧倾寒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原来,竟是这么简单吗。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下意识地轻拍着牧倾寒的肩,轻叹道:“先别动,你好好躺着……”牧倾寒方才情绪激动,还没有感觉到什么,此时宣泄一番之后,略略平复了下来,这才觉得身下裂痛无已,一时不由得皱起剑眉,却没出声,北堂戎渡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僵硬,于是便彷佛明白了什么一样,在对方耳边道:“……很难受?”说着,扶住牧倾寒的身体帮他慢慢躺下,起身去桌前将盆沿上搭着的毛巾浸了水,拧干后回到床边,开始给牧倾寒擦拭手和脸,北堂戎渡擦得很认真,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拭去对方肌肤表面的潮意,牧倾寒躺在床上,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此时牧倾寒已经稍微平静了几分,定定瞧着北堂戎渡与自己记忆中并不相同的面孔,似乎是想从中挖掘出什么熟悉的东西,口中不自觉道:“蓉……戎渡……”
北堂戎渡一开始好象还没有反应过什么来,或者说不习惯,等到顿了片刻,才微微应了一声,低声道:“……什么事?”既而又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说道:“一下子听了这两个字,还真的是有点儿挺不习惯的……我长到这么大,这名字好象只有父亲才叫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嘴里这么说着,同时目光已经转到了男子因身体不适而略显苍白的脸庞上,牧倾寒看着北堂戎渡明亮的双目,北堂戎渡这种狭长的眼睛形状其实算是北堂家男子的特点,有着自然开的长长眼角,如果是愤怒或者凌厉起来的时候,就很容易显出掩饰不住的冰冷杀气,但若是心情不错,亦或专注看着什么人时,那眼睛就会无意识地将’顾盼生姿‘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实在是妖娆勾魂得紧,牧倾寒从前并没有留心这些,他既然心系恋人,又怎么会对其他人生出丝毫念头,即便是恍惚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会多想,但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么当再次这样细细端详着这个人的时候,就从中看出了一直以来没有留心过的一些东西——这样风华妩妍的眼睛,多情的眼神,与那个印象中的人,真是可以重叠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