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岁的时候父皇登基,我作为唯一的嫡子,被册立为东宫储君,从此之后,除了祭天祭祖,我再也没有出过皇宫一步。
我一直很想去京城头号的小倌楼银风馆,去见识一下小高子说的可男可女的小倌。
我还一直很想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任由别人将我挤来挤去,任由阳光暖暖地洒在我身上。
我还一直幻想自己只是京城某户平常人家的孩子,有疼爱我的父母,有友恭的兄弟姐妹,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饭。
这样温馨的团聚场景,留在我记忆里的,好像是母后的大寿。那个时候,母后还不是母后,父皇还不是父皇,太傅也还不是太傅。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有一个庶出的哥哥和一个庶出的姐姐。他们的模样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只记得他们待我不错。那个哥哥还曾经偷偷抱了哭闹不休的我去街上买糖葫芦吃,回来被罚跪了五个时辰。
不过后来他们死于战乱,否则活到今天,就算母后再不待见,他们至少也该封个亲王和公主。
我正想得出神,只听到有人在我寝宫里大喊一声:“皇上不见了!”
我吓得一惊,赶紧从宫墙上跳了出去。
虽然雪地甚厚,不过宫墙甚高,我摔得四肢都仿佛散了架。
寝宫里的守卫已经开始开宫门,准备寻我。
我只好抿唇忍痛,爬起身来,一拐一拐往我想好的路线走去。
我想好了要从皇宫南门走。原因是从我寝宫到那里,首先要穿过一片御花园,里头都是四季常青的树木,容易掩护。其次是,过了御花园后,就是粗使宫女太监的住所。那里居屋繁杂,大部分人又都没有见过我,我就算惊动了人也容易逃脱。
可我低估了太傅困住我的决心。
我才走了两步,整个皇宫钟声大作,高扬激越,显然是发动所有的侍卫寻找我。
很快,我就看到御花园的前头,已经有侍卫提了灯笼开始一草一木的仔细搜寻。
我咬了咬牙,回头。
后面,也有侍卫堵住了去路,一点一点地探查过来。
我靠上一面假山,有些绝望。
他们前后包夹,离我越来越近,被他们发现我,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只手从假山的缝隙里出其不意地伸了出来,紧紧捂上我的嘴巴,将我一把拉入假山后。
我猝不及防,立刻开始本能地挣扎。
那人的力气也很大,死命从背后压制着我,另一只手环住我的双臂,不让我动。我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人乱踢乱蹬。
这一阵折腾,四周的草木在夜色中发出声响,那些搜查的侍卫听到了,更是举着灯笼,纷纷往我藏匿之处靠上来。
那人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动作这么大,猛然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按到假山上,面对着他。
“不想被人发现就别再出声。”他压低了声音道。
我已经板开了他紧捂我嘴巴的手,抬头看着他。
月华如练,银白的光辉盈盈铺满那一张俊美异常的熟悉容颜。
我愣了一愣,想也没想脱口道:“你会讲话?你……不是哑巴吗?”
第九章
我这话才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因为他让我不要出声,我偏偏出声了,还是很大的声。
果然,原先还确定不了位置的侍卫们,头齐刷刷地朝假山后转来。
我看了看那个男人,他此刻就像是看白痴一样地看着我。
我朝他讪讪笑了笑。
那些侍卫已经离得很近了。
他无声朝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往假山上爬。
假山很高。我知道无处可逃,便朝他点了点头,默默吸一口气,看准假山上头的一个空隙,猫腰爬了上去,将自己的半个身体朝空隙里塞了一塞,让假山旁松树的阴影恰到好处的遮盖掉我的大半身体。
那个男人却没有上来,而是蹲在下面,一粒一粒往我藏身的假山正底下扔石头。
石头击打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的清晰。
这不是告诉别人,我们的所在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
突然,我听到连弩机关的声音,紧接着,他猛然纵身往上一跳。他很高,一跳就跳到了我辛辛苦苦爬到的位置,然后他在半空中双臂环起,紧紧抱住了我。
我只觉得自己被他死命一拽,差点没摔下去。
我没好气地朝他翻了翻白眼。
那些侍卫已经围拢在了我们藏身的假山正下方。
我听到一人道:“怪了,先前人声石头声明明就在这里。”
他们往地下看了看,又背靠假山往四处抬头仔细观察着树林,却完全忘记了应该朝头顶上的假山看。
头顶上,是人意识里的一个盲区。我这才明白这个男人先前的用意。太傅说,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觉得,他似乎比我更得太傅的精髓。
这时,只听另一人道:“刚才连弩发了三镖,如今地上只有两镖,还有一镖应当是打中了。”
我这才感觉到,那个男人环住我的一只手上,似乎正流出许多温热的液体,无声浸染了我后背的衣衫。
夜风吹过,我隐隐开始闻出血腥之气。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既然我能闻得出来,底下滞留不走的侍卫很快也能闻出来。
我想了想,默默拔下自己的发簪,反手摸到他手臂上的伤口,将发簪往上蹭了蹭血。
他的手明显一抖,不过他没有吭声。
其实我觉得,如若他吭声,那才是不正常的。
随即,我用尽全力,将发簪往假山另一头抛掷了过去。
发簪被我抛得很远,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它落地的声音。
几个侍卫听到声响,大叫:“皇上一定是跑那边去了!”然后他们举起灯笼呼啦啦全部转到假山的另一头去了。
我紧张地听着。侍卫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们拾起了我的发簪,大呼小叫道:“陛下受伤了!”然后他们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消失在御花园的另一头。
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只剩耳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这才想起,有个男人正紧紧贴着抱住我,和我一起藏在假山上。
然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转过头来,面对面贴住他的脸,问他:“你不是被朕关在南苑了吗?是哪个偷懒的让你逃出来的?”
我嘴里呼出的气在黑夜里变成了乳白色,直接扑上他的脸。
他扭头躲了躲,似乎很不愉快。然后,他放开我,从假山上跳落到地下。
我也从假山上爬了下来,看到他已经扯了袖口上一块布,正在包扎被连弩飞镖扎破的伤口。
我想了想,觉得他好歹刚才帮了我,如果我还追究,那也太没有一国之君的风度了。而且,我现在,似乎也有求于他。
于是我很大度地摆摆手道:“也罢。朕就免了你的私逃之罪。不过既然你能说话,事到如今,你总该告诉朕你和太傅的嫌隙了吧?”
他还没有说话,我又听到了侍卫折回来的声音。
我大惊,赶紧往御花园另一头偷偷溜了出去。
我对这一带甚为熟悉,几个拐弯便出了御花园,闪身进入一片低矮的宫宅。这里都是粗使宫女居住的地方,里头还有个浣衣所。
太傅说,为君先为民。
所以我还特意来过这里几次,褒奖了这里的宫女头头。
大部分的宫宅都没有亮灯,漆黑一片,似乎无声吞噬着人的灵魂。也有几间里有烛火闪摇着漏出星亮,估计还有人在熬夜做事。
太傅,大概也常常会熬夜做事的。我怔怔地想。
常常熬夜做事不好,容易颜老。不过丰神如玉的太傅看上去还是很年轻的。
我想了一会儿,很是伤感。于是我努力甩了甩头,蹑手蹑脚穿过整片宫宅。
眼前徒然开阔起来。
不远处,宫墙巍峨,皇宫南门远远矗立在百丈开外。门口无数的御林侍卫,无数的灯笼,光影流动,宛如白昼一般。
才三更,已经有值早班的太监宫女排队等着出宫。
侍卫得了令,搜查得格外仔细,还有人拿了我的画像,逐个对照。
我突然沮丧起来。
这个南门,恐怕不是这么好出去的。特别是,如今全皇宫的侍卫都在寻我。
我垂了垂头,却突然发现,我的影子后头,还有一个影子一动不动。
我差点被吓得半死。
一回头,却发现是先前的那个男人。
我这才想起来,我刚才只顾着自己逃,完全忘记了要注意他。而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像鬼魅一般,一直跟着我来到了南门。
我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对他干笑一声:“你从南苑里逃了出来,却不认识皇宫里的路。所以你刚才才会帮朕,为得是能跟着朕出宫去,对不对?”
他完全没有理我,只是猫腰藏在一根廊柱后,仔细观察者南门口的情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些侍卫,对宫女还客气些,只是检查出宫的手令。对太监就粗暴得很,时不时地伸手探到他们的跨下,猛力一捏,验明正身。
我看到这些动作,只觉得自己的跨下开始隐隐生疼。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直起身来,一把拽住我的手,将我往回拖。
我本想大叫,又怕惊动了不远处的侍卫,只好跌跌撞撞跟着他走。
他一直拽着我重新回到了粗使宫女的那一大片宫宅,在一间亮着烛火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窗户纸上,模模糊糊印出里头两个宫女挑灯缝补的身影。
我刚想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突然伸手,拔出我腰间佩着的防身匕首。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手持了匕首,一手拽住我,推门而入。
然后,我看到他匕首一挥,猛然砍下桌案的一角。
那把匕首是乌金打造,削铁如泥。在他的挥动之下迸射出寒气逼人的光彩。
寒光里,他一脸敛静,十分沉稳地对着那两个宫女开口,说了我今夜听到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说:“你们谁敢出声,就和这张桌子一样。”
第十章
他的声音不响,可是里头威严十足,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我的父皇。我父皇讲话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父皇,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是三公九卿之后,世家贵族出身。他饱读诗书,还很擅长带兵打仗。
而且,他不好女色。
母后是他的续弦,他的第一个妻子,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之后近十年,他都没有再迎娶新的妻子,直到遇到了我的母后。
我母后的爹爹,也是贵族公卿。他当时手握南疆五十万大兵,是前朝皇帝十分依赖的外疆重臣。可以说,没有我母后家族的势力,父皇是不可能这么顺当地从前朝皇帝手里把江山抢过来的。
我一直在想,我的父皇,到底是爱我母后这个人,还是爱她背后的家族势力?
或许,权力和爱情早已融合在了一起,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好过被太傅深深伤了心的我。
想到太傅,我立马清醒过来。
我抬头看那个男人。他正立在烛影摇红中,紧握匕首默默看那两个宫女。光影微烁,他深刻的五官,一半泯没在阴影里,一半呈露在明黄色的烛火里,几分清疏几分森冷。
我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他回头,指了指那两个宫女梳妆台上的胭脂,然后朝自己的嘴上虚抹一记。
我看了他半天,小心翼翼却万分肯定地道:“虽然朕不是女子,但是朕觉得,胭脂应当是不能吃的。”
他突然用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我以为他不信,连忙对那两个吓得缩缩发抖的宫女道:“你们说说,胭脂能吃吗?”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男人,不敢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先前那个男人威胁过她们,如果她们敢出声,就让她们像桌子一样。
我走上前去,拿掉了那个男人手里的匕首,这样,她们就不会像桌子一样了。
一个宫女这才带着哭腔战战兢兢回我:“陛下……奴婢觉得……这位公公的意思是……让陛下把胭脂涂在脸上……”
把胭脂涂脸上,那不是要我男扮女装吗?这简直比那宫女把他错叫成公公更侮辱人。
我很生气,沉下脸对那男人道:“虽然朕好男色,生得也很不错。不过朕乃堂堂七尺男儿,绝不沾染脂粉之气。”
他默默听完,走到我跟前。
我大无畏地斜眉看着他,心里盘算:虽然我不如他高,但是我曾经两次徒手将他压在身下强上过他,况且如今匕首在我手上,我不信我俩单挑,我会打不过他。
他却突然伸手,学着先前南门口侍卫的样子,往我跨下一捏。
我眼疾手快,纵身退开。
他停了手,看住我。
我朝他“呸”了一口。哪有一上来就使让人断子绝孙的狠手?
然后,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的意思是:以南宫门口侍卫盘查的架势来看,我们装扮成太监,是绝对混不出去的。只有扮成宫女,才有希望蒙混过关。
“你动动嘴巴说明白难道会死吗?”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已经转身,端端正正坐到梳妆台前,完全将我气势凌人的白眼当成了虚景。
我也只好坐了过去,任由两个宫女颤抖着手给我们上妆。
妆很快就上好了。我朝铜镜里看了看,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年幼记忆里的母后。
那两个宫女去寻女装了。
我想了想,走到门口,从地下挖了些黑土,抹到脸上。这下,我就不像母后了。
抹完之后我回头看那个男人,然后我愣了一愣。
他被梳了发辫,被染了红唇,脂粉之下,朦胧可见撩人心神的跌宕风流。
这种顾盼神飞的风姿,的确很像一个人,一个早已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应当是个女人。
我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跟前,将手里剩下的泥土,抹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有拒绝我。
那两个宫女已经寻找衣衫回来了。
要找能够给男人穿的女装很不容易。不过好在这里是浣衣所,什么样的衣服都有。
宫女替我把龙袍脱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后腰上很大的一滩血迹。于是我转头问他:“你手上的伤口要紧吗?”
他正在努力地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塞到那件女装里去,听到我的问话,便停下来,很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根本不相信我会问他这个问题一般。
然后他重新垂下眼帘,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穿起衣服来。
穿完之后他立马就把那两个宫女敲晕了。
我觉得这两个宫女今夜甚是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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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重新到南门口的时候,侍卫似乎比先前更多了。
我咽了咽口水,递给他一张出宫的手令,很是大方地道:“不用谢朕。”
我其实是计划周详的,出逃前准备了很多张手令,还带了一大盒朱红色的颜料。
我觉得国玺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只有皇帝能用的朱红色的颜料。
他拿了手令,看了看南门口,突然转身,往南门右边侍卫轮班休憩的住所猫腰走了过去。
我大惊,在他后面低声叫道:“你不要命了吗?快回来!”
他没有理我,修长身形瞬间就被夜色吞噬。
我等了一会儿,听到鸡鸣的声音。东方,已经开始起了淡淡的绯红色。
我不能等到天亮再出去。
于是我不再管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等待出宫的太监宫女的队伍最后。
没有人注意到我。
可我注意到侍卫盘查的很仔细,会问你的原名和籍贯,然后报给一旁的一个侍卫头头。那个侍卫头头,就会低头在一本册子上查找核对。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并不知道哪个宫女的原名,更不知道她们的籍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