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总觉得,“薨”太遥远,就像这个皇位一样,不知不觉拉远了我和母后的距离。
我正想着,太傅已经拿了一卷懿旨,重新回转过身来。
“陛下,太后对丧葬有两道旨意。”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舒缓,“其一是不葬入先皇陵,另造寝园。”
我点头道:“太傅看着办。只要太傅同意,其他人肯定不会反对的。”
太傅微微颔首:“微臣自当一圆太后心愿。”他说完,看住我,眼神有一丝古怪。
我想到先前母后说的话,心中忐忑,连忙岔开话题问道:“那第二道旨意呢?”
这回太傅停顿了很久。
窗外有只乌鸦在“嘎嘎”地叫。
“太后指名要求后宫四十四人生殉,”他终是轻轻道,随即将手里的懿旨递给我,“这是要生殉的四十四人的姓名。”
我愣了一愣。
母后竟然要求生殉。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生殉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让活蹦乱跳的人,去给死人陪葬,这种事情我实在做不出来。
我小心翼翼问道:“这事太傅也同意吗?”
太傅还是微微颔首。
我更愣,忍不住道:“太傅,人命关天,这样做,妥当吗?”
“与礼合,与法容,并无不妥。”太傅神色不变,将手里的懿旨又给我递了一递,“这份名单是太后亲自圈定的,请陛下过目。”
我低头看着那一卷黄色的锦帛。里头,即将无声扼杀四十四条人命。我又抬头看了看太傅,他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这四十四条人命只是去年秋天御花园里随随便便飘落的树叶一样。
我一挥手,把懿旨拂到地上,冷冷道:“就算太傅同意,朕也不同意。”
太傅还是很平静地看着我。
我咬咬牙,挥袖甩门而去。
太傅破天荒地跟了出来。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寝宫走去。
回到了寝宫,我回头,发现太傅还是一言不发跟在我后头。
我背过身去用脊梁骨对准他,道:“太傅,朕累了,要歇息了。”
太傅在我背后不出声,也不走。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我不喜欢太傅把他的意愿加在我的头上,可是,我却发觉,我不懂得如何去拒绝他。
皇宫里哀沉的钟声此刻已经停了,可我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好像整个天地都一起旋转一样。
天旋地转中,我听到太傅在我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两条手臂从我身后环绕上来,轻轻抱住了我。我低头,只看到太傅白皙的十指互扣,贴在我的胸前。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太傅把他的头枕上了我的肩头。
他的发丝拂过我的脸,痒得很,麻得很。我能感觉到,他浅浅呼出的气,扑上我的颈侧,浮出氤氲的温热。
宛如梦境,我开始觉得呼吸不畅。
“微臣是为了陛下好啊。”他在我耳边开口,语调柔软,一瞬音如花瓣,“陛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六章
我自认为口齿尚算伶俐,此刻却倒似被人拔了舌头一般,言语不能。
太傅已经从后把我按倒龙椅上。
龙椅很宽敞,上面全部铺满北夏国进贡的白狐皮,无声无息隔去冰冷的空气,融化了我的肌肤上的三寸寒冻,也融化掉了我不知所措的心。
太傅的手指在我的胸口流连打圈,随后,隔着龙袍一路往下蜿蜒而去。这十根手指,同这世上最最厉害的蛇,明明冰冷异常,所过之处,却撩拨出催人疯狂的火热。
我开始觉得热,难耐的热。所有的燥热顺着血液奔腾流走,全部集中到了小腹,无处可去,无处渲泄,逼得我心慌意乱。
我连忙按住太傅停留在我小腹上的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声道:“太傅!朕不明白……”
太傅将手抽走,猛然往下一探,捏住我坚硬的身下。
我浑身不由自主一颤。
“陛下,你现在明白了吗?”他在我身后问,语气里,分明有一丝揶揄笑意。
所有的理智都被火热的欲望冲得无影无踪,我立马缴械投降。
“太傅……”
“恩?”
“快一些……”
太傅似乎又开始在我背后笑,呼出的暖气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渗入我每一寸的肌肤里。
我觉得自己已经陷进了巨大的漩涡里,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可是太傅没有快一些。相反,他握起我的左手,把它放进他的嘴里,轻轻地啃咬起来。坚硬的牙齿接触柔软的手指,我只觉得浑身都在疯狂颤栗。
身下被太傅另一只手捏住,却得不到满足,这种窒息感逼得我至疯至癫。
“太傅,求你……”
太傅不理我,继续咬我的手。更要命的是,他开始吮吸起我的手指来。
我不停吸气,另一只空着的右手在白狐皮上乱抓乱晃。
“太傅,受不了了……求求你……你要朕干什么都行……”
太傅将我的手从他湿润的嘴里取出来,头从我肩头探出,看我:“真的?干什么都行?”
我原以为太傅停止吮吸,我会好过些。却不料,这骤然一停,仿佛是突然跌落深渊,空洞得让人更加无法满足。
“真的。干什么都行!杀人放火,朕都答应你……”
太傅淡淡一笑,从袖子里拿出母后的遗诏,又转身从龙案上取过朱笔,递给我道:“那请陛下同意太后的生殉懿旨。”
我微微一愣。
太傅已经枕上我的肩头,另一只手在我身下轻轻挑拨一记。
只这一记,彻底将我击得溃不成军。
此刻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满满都是那欲求不满的空洞,满满都想着太傅如灵蛇一般的手指,满满都是极乐之境。
我大笔一挥,朱红的颜料瞬间落满金黄的锦帛,将四十四个人的身家性命统统交给太傅。
哦,其实是四十五个人的。
那多出来的一人,就是我。
此刻,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太傅一只手里。
太傅的手上下飞速地律动,激起波澜壮阔,将我包裹在欲望的海洋里。我只觉得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时起时伏,最后在疾风骤雨中被太傅推上了波浪的最高峰。
一切结束后,我蜷在龙椅里喘气,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起身,自己略略整理了衣裳,抬头环顾四周。
寝宫里空无一人。
我连忙唤了小高子进来。
“太傅呢?”
“陛下,大半个时辰前,太傅林大人就走了。他让奴才转告陛下:太后丧葬一事,他定会妥当办理,请陛下放心。”
我揉了揉额,这才想起,先前太傅,似乎是坚持要让我同意生殉一事来着。
我的心猛然一抽。
仔细想想,刚刚那一场春风秋月,太傅,让我魂牵梦绕的太傅,让我情绪失控的太傅,甚至都没有脱下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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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殉是在母后的二七,正月十四。
这是很重大的仪式,按理说我是应该亲自前去,给每个生殉的人敬一杯酒,说几句安慰的话,那意思是让他们死后也要好好服侍母后。
我本是不想去,这几天正搜肠刮肚想理由逃避。结果太傅亲自来说,我若不愿意去,大可不必去。
这很蹊跷。
太傅是读书人,坚持生殉,本就蹊跷。如今蹊跷上加蹊跷,我隐隐觉得不妥。
生殉仪式开始前,我收到了古宜最新的督军战报,告诉我,三十万大军长途跋涉,明日即将抵达京郊,希望陛下能亲自前去京郊军帐犒劳三军凯旋归来,云云。
他的上一份战报,还是大年三十送来的,说三军即将班师回朝。那份战报,按照我们的约定,是有编号的,我记得编号是廿八。
时隔半月,他才又送来一份战报,想必是回京途中并无情况需要禀告。
我顺手翻了翻战报角落,习惯性地想找编号。
角落里,没有编号。
我仔细将战报从头到里都翻了一遍,还拿到日头下透过光照了又照,还是没有找到编号。
正值严冬,我的背上,却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被朔风吹过,结成冰霜,刺骨疼痛。
小高子又善解人意地上前:“陛下,你怎么了?”
我稳稳神思,问:“母后的生殉,在哪里?”
“回陛下,在爻光正殿。”
我道:“朕要去看看。”
小高子愣了一愣,转身准备吩咐人去通知爻光正殿。我拦住他道:“不用惊动他人,朕偷偷去看看就好。”
看到我出现在爻光殿侧门的时候,有两个值守的太监正准备扯嗓大喊。我连忙朝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如果乱叫,我就让你们也一起生殉。”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嘴巴张得极大,既出不了声,也合不起来。
我已经溜了进去。
里头烛影摇红,凄风惨雨。
那四十四个人统统穿了白色的衣衫,每人面前一桌酒菜。多数人都低着头,轻声呜咽,并不动着。也有少数几个想开了的,正在那里大快朵颐。
这些人据说都是后宫的太监宫女,有些人可能连母后一面都没有见着,就被指名道姓要求陪葬,实在是教人心痛。
我那一日在太傅手里放纵的后果,还真是如巨石般沉重。
太傅。想到此处,我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
太傅正在一个一个地敬酒,姿态端庄而儒雅。
这事本该由我做,不过我觉得我实在是做不来。太傅说,为君者,不能妇人之仁。
我苦笑一记,这个君,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
太傅刚敬完一个人,那个人就哭得昏了过去。
几个值守太监连忙去扶她。
太傅已经转身,走到下一个人面前,端起酒杯递给他,例行公事地道:“林某敬你一杯。”
那人缓缓抬头,从一头瀑布般披散下来的长发后露出两只眸子,冷冷看住太傅。
我看到那双俊美的眸子的一刹那,只觉得胸口被人重捶一记,竟然一下子回不过气来。
那人只是看住太傅,并不接酒杯。
我看到太傅的手,也似乎是微微抖了一抖,惹得杯中佳酿洒落几滴。
早有太监朝那人大声喝叫起来,说他不识抬举,竟然敢不接太傅的酒。
我听到太傅波澜不惊地拦道:“他的双肘被人拧脱臼多日,恐怕接不了我的酒。”
我闻言脸上一红,思绪顿时回到几个月前那个清风飒飒的深秋。
那一日,我在后宫某个偏僻的宫殿里,将一个男人压倒在一地落叶里,极其粗暴地强上了他。当时,他死命反抗,我气急攻心,就拧脱了他的双肘。
随后,他莫名地失踪了。
而如今,他却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以一种我完完全全不曾意料到的方式。
那四十四母后要求生殉的人里头,竟然有他。
这绝对不会是一种巧合。
我正胡思乱想,已经有太监将他脱臼的右手肘重新接了起来。那太监还想接他的左手,却被他侧身躲开。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满全是厌恶。
面对这一切太傅平静如水,只是将手中的酒杯递了一递,道:“也罢。一只手足够接我的酒了吧?”
太傅这是做了很大的让步,一只手接太傅的酒,除了我,那都是极大的不敬。
那人重新侧头,面无表情地看住太傅。
然后,他突然扬起刚接好的右手,“叭”的一声,将太傅手里的酒杯拂到地上。
酒立马洒了一地,在青色的地砖上泛出一种诡异的水色。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这功夫,那人已经站起身来,微微低头,面对面贴住太傅,神情倨傲。
他很高,身材修长而匀称,宛如我寝宫门口四季常青的挺拔柏树,只是脸色比我初见时憔悴了一些。
然后,他缓缓启动苍白而匀薄的双唇,无声对太傅说了一句话。
他说得很慢,仿佛故意是要让太傅看清楚他想说什么。
我想,太傅肯定看懂了。因为我也看懂了。
他说得是:
“林献寒,做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第七章
太傅的涵养功夫,绝对是举世一流。此人当着众多殿内观礼大臣的面,对太傅嚣张不恭,太傅也不恼,只是和缓如水道:“林某肝脑涂地为太后办事,如若你死后能尽心服侍太后,林某就算被厉鬼日日纠缠,也绝无怨言。”
这番话滴水不漏,气象万千,我打心底佩服太傅的辞令。
那人却似乎一点也不佩服太傅。相反,他闻言,嘴角一记冷笑,勾勒出的完美弧度里头兜满了讥诮。
然后他侧脸,不屑瞥了一眼殿上供奉的母后灵位。
瞥完之后他收回眼神,却不经意看到了躲在暗处的我。
他的眼神立马由冷傲变成了耐人寻味的恶毒。
我大窘,脚下一滑,额角顿时撞上廊柱,蹭破皮相。
“哎哟。”我没忍住痛,哼叫一声。
太傅闻声回头,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
侧门外两个值守太监见状不妙,知道再也遮掩不下去,连忙扯开嗓子亡羊补牢般地喊道:“皇上驾到——”
有几个要生殉的人听到皇上驾到,情绪激动得又昏了过去。
原本庄严肃穆的场面顿时变得有些滑稽混乱。
我挠了挠头,怀着一丝内疚走入殿中。
殿后厚厚帘幕外的大臣们立马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太傅没有跪。父皇临终的时候封太傅为我的辅佐公,见了我不用行叩拜大礼。
他迎上来轻声道:“陛下,生殉一事,繁复冗长,耗时良多,由微臣代劳即可。”
我看着太傅。
太傅今天穿了纯白的丧服,伫立在满地跪倒的大臣前头,风姿翩翩,怎么看怎么比我这个当皇帝的有派头。
我不由想到先前送来的那份没有编号的战报,不由默默咬了咬唇。
太傅已经使了个眼色给小高子,那意思是快引陛下回宫。
小高子赶紧上前。我深吸一口气,赶在小高子开口之前,道:“太傅——”
小高子只能不出声。
我伸手,指了指跪在太傅旁边的那个男人,盯住太傅道:“这个人,朕不想让他生殉。”
太傅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倏然一变。
我见状,心里头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冠冕堂皇地补道:“他方才对太傅,对母后的灵位,都太不敬了。如果让他去地下服侍母后,谁知道他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太傅的神色已经平复。他看了看我,寸步不让:“生殉之事已由陛下朱批,君无戏人之言。”
我想到那一日太傅利用我对他的感情强迫我批了母后的懿旨,又是咬了咬唇。
大殿里一片沉默。
我觉得,这个时候,我需要一个能够威胁太傅的理由。
可我搜肠刮肚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思索出任何理由。
太傅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瞥到,跪在地下的那个男人,正微微抬了头,异常沉静地看着我。他早已不动声色地移动了自己的右手,将五根修长的手指,覆盖上自己的大腿根处。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心头大喜,连忙清咳一声,对太傅正色道:“生殉是对内宫太监宫女极高的褒奖,此人不敬不狷,如若朕让他生殉,那才是戏人。依朕之见,他不仅不该生殉,反而应该押入南苑,处以刑罚,让他明白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做太监的本分。”
我特别将“太监”二字咬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