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臻看着她,慢慢从床上下地,他站立不起,手扶着桌台慢慢立起身子。
阿奇娜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为少主而来?”
“是。”韩臻说。
阿奇娜低头看着自己手心,“实在对不住,少主在半月前已然亡故,他拼死为你产下一子,现在就在门外,你若是想见就见,不想见,我们娘家也能将他养育成人,实在不需耗费您的心力。”
“……”韩臻半晌无话,他靠在桌台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阿奇娜,“你说……什么?”
亡故……为我……产下一子……
看见韩臻颤抖的嘴唇,阿奇娜露出一副得逞的表情。
“早写了信给你早不来,等人去世了才来,你知不知道少主为了你的孩子吃了多少苦!!”
“我……”韩臻一时怔忡,阿奇娜猛地给他一巴掌。
“少主本来腹中有胎儿,就是为了解你身上的毒才落得这般下场!他阴错阳差之下怀上你的孩子,被你传给他的毒折磨成那个样子,你倒好,自己在外面逍遥数月,根本不顾他的生死,来看都不看一眼!”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韩臻失神地瞪着眼睛,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疯狂摸着自己胸口,才发现那些锦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阿奇娜冷眼看着他,身后忽然有人进来,喀乾一把推开她,上前把韩臻扶起来。
“韩少侠,圣主要见你。”
“……师兄的药……师兄的药……师兄……”韩臻已经全然没了往日里的镇定,他慌乱而紧张,看着喀干的目光里是一片无措和茫然。
“别听阿奇娜胡说,起来,你的药在我那里,相信我,少主没事,”他想把韩臻扶起来,可韩臻却跪在地上像丢了魂一般,“来,起来!”
七里长阶的尽头,是雕元圣主所居的浮光大殿,建在麓公山北方灵鹫城中。
韩臻伏跪在金雕宝座之下,身后站着虔习居所大批侍女,大殿两侧全是红锦卫兵,喀乾正站在雕元圣主身边与他说着什么,两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韩臻身上。
阿奇娜告诉韩臻,这个人是他们雕元部族的王,也是少主的亲生哥哥。
“落到我们手里,少主要是治不好,我不会放过你的!”
“韩臻少侠。”那宝座上的人忽然开口,声音沉静安然,在空旷的殿中不断回响。
韩臻起身,他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身上缠着绷带,就这么愣愣抬头看着宝座。
“……愚弟自幼流落中原,幸得方竹大师与中原朋友照顾。他临死前喃喃不忘师父师弟,苦痛若此也甘愿生下你的孩子,想必你与方竹大师,都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
“本座原对你失望之极,但听圣医所言,一切倒是错怪了你。人是要救,但是现在战事紧急,人手本就紧缺,救人之事,恐怕还要搁上一搁。”
他话音刚落,瞥见韩臻盯着自己的目光,那眼神中似急似迫,还有几分奋不顾身的意味。
“除非……”
他话音幽长,一双碧色的眼睛打量着韩臻,“你愿带伤亲赴战场,用战功来换你师兄早早醒来。”
“本座不勉强你,你自行……”
“韩臻愿亲赴战场!”韩臻俯身下跪,额头死死顶在大理石阶上。他眼眶发红,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宣蒙旗将军。”圣主静静看着韩臻,半晌,轻声朝身边一个黑衣青年说。
“宣——蒙旗将军——”
韩臻跟在蒙旗将军身后,他站在大殿门口,喀乾让阿奇娜把孩子抱过来,一个被绸布包裹着的粉团似地小人,韩臻不敢直视,他死死低着头,怔忡着听着那小人在耳边依依呀呀地喃喃学语,一声声听在耳中,似雷霆似春雨,一时间百感交集,积于胸中。
韩臻动了动喉咙,他刻意不去听那婴儿的声音,干涩地说:“我想……想见师兄……可以吗?”
喀乾并没有为难他,韩臻与圣主订下一年之约,一年之内韩臻不得跨入灵鹫城一步。
在这种时候让他见到孩子,着实是一种折磨。
喀乾一抬手,指向前方地宫入口的方向,“韩少侠请随我来。”
清冷寒宫,冰天雪地,韩臻踏入地宫一步,脑中不禁回想起药王谷碧寒洞来。
喀乾手执一盏笼火,慢慢往地宫深处走去,守卫的卫兵不断打开一道道铁门,耳边回荡的尽是金属碰撞在地下的巨大回响。
“就在前面,”喀乾忽然停步,他转过身,将手中笼火放在韩臻手中,“见见就出来,蒙旗将军还在外面等候。”
“是。”韩臻颤抖着声音说,他接过笼火,快步从喀乾身边的长廊中进入。
一座剔透的冰棺正立于地宫中央,四周立柱上闪耀着冰蓝色的火焰,照耀着棺中男子的相貌如冰雕玉砌无知无觉。韩臻用力推开棺盖,手中笼火猛地跌落在地上,韩臻趴在冰棺边缘,双手捧着死去男人的脸颊,指尖深入发中,有水滴蓦地滴落,落在梁禄耳畔,顺着发丝滑落下去。
“师兄……师兄……”韩臻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呜咽,他额头死死抵着男人的胸口,像是将这几个月来的思念与痛苦尽数宣泄。
梁禄是无法给他回应的。韩臻不住吻着他冰冷的眉眼,鼻梁,脸颊,唇角,而当他终于意识到他的热度再也无法给此刻的怀中人温暖,他才怔忡着停了动作。
蒙旗将军正站在长廊之外,静静看着韩臻的举动。
“师兄,一年以后,等我回来……”韩臻喃喃低语,他将怀中人慢慢放回去。
他站起身,伸出左手,手指在冰寒的地宫中动了动,虚握的手心中蓦地化出一个小小冰凌。
从凌心中向外反射着淡淡的蓝色光线。
“师兄从哪里学来的这凝光之术?”
“什么凝光之术,只是我练功无聊,想来解闷用的东西……”
……
韩臻俯下身,如他曾经在碧寒洞中一样,将那冰凌轻轻放在梁禄散落的发间。
棺盖被缓缓合上,韩臻怔忡着看着师兄的面孔消失在眼前。
“年轻人,别早这么下约定,一年以后你可不一定有命回来。”蒙旗将军站在地宫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韩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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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中原已是深冬腊月,麓公山虽有飘雪阵阵,可地下泉脉却还蒸腾着热气。
前方传来捷报,是蒙旗将军的队伍又拿下一城,距离将夏国军队完全驱逐出境只差最后一战。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在军营里也是如此。韩臻——在这里,不如叫韩副将,冬日里他打着赤膊,带着身后战士修习刀法。
有灵鹫城的信使过来,直言要找韩臻,蒙旗拦下那信,匆匆扫了一眼,笑道:“蒙琴那家伙,果然还是狠不下心。”
他让信使到外面稍等片刻,手里拿了信慢慢朝训练场走。
在军营这七八个月,蒙旗对韩臻虽不能说佩服,倒是着实有了几分好感。能忍耐肯吃苦,敢上阵不怕死,功夫底子好,自从上个月升了副将,对手下兵也肯带肯教。
这年头,好兵不好找……还真有点不想放他走。
罢了罢了,这么乖,怕是也是为了那位少主。
蒙旗摇摇头,他站在训练场边,“韩臻,过来!”
韩臻回头,挥手让身后人自己练,跑步过来。
相比刚来的时候,他是晒黑了,手臂肌肉也壮实了不少。可是穿了大半年的军服在他身上,还是有些怪异。蒙旗低头看着手里的信,伸手递给韩臻。
“去收拾收拾,跟我回灵鹫城过年。”
韩臻愣了愣,他抬头看着蒙旗,“将军,我不能……”
“蒙琴点名让你跟着,走吧。”
韩臻骑在马上,听蒙旗在他耳边说,等打完最后一仗,士兵们就都可以回家了。
“你也能回去,见一见你那少主。”
韩臻转头看着他,在军营这么久,他与蒙旗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师兄已经……”
“这我可不知道。”蒙旗插嘴说,“蒙琴没提起,估计还是没消息。”
蒙旗不与其他人一样称呼圣主,而是直接喊蒙琴。韩臻不知其中缘由,也不问,蒙旗很喜欢他这一点。
两人路上相谈甚欢,蒙旗让韩臻放心,“喀乾这个老头子还是很有办法的,说好一年,就是一年。”
韩臻点头,他跟在蒙旗身后骑着马,悠长黑发被风吹在脑后。韩臻低着头,其实这大半年以来,他的心始终是悬着,打仗也悬着,睡觉也悬着,反而只有在战场上重伤昏迷,脑袋里空无一物时,才是韩臻最安心的时候。
生生死死,无非是这么一回事。也总有和师兄相伴的方法。
圣主在灵鹫城门数十里外列长队迎接,韩臻下马跟在蒙旗身后,看着圣主远远站着,他身边站了一位高挑的青年,一身黑衣在一片红装锦服中煞是刺眼。
蒙旗上前,单膝跪在圣主面前,韩臻在后面有样学样。
圣主抬手,“蒙旗将军一路辛苦……”
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红装,头上戴着金色的小小鹰冠,猛地扑在单膝跪地的蒙旗怀里。
“爹——”
清脆稚嫩的一声,众人均是一怔,见状又纷纷低下头,只有韩臻还抬着头瞪着眼睛,就见蒙旗一脸无奈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乖,回去。”
小男孩把脸埋在蒙旗身上挣扎,“爹爹……”
圣主没再言语,倒是身边那黑衣青年冷眼看着这一切。蒙旗从地上站起来,粗粝的大手拉着那孩子的手,抬头看着圣主。
“蒙琴,外面天冷,走吧。”
圣主转开头,似乎在想什么,还没说话,蒙旗已经握过他的手,拉着他一并朝城里走去。
众人纷纷列队跟在他们身后,韩臻站在队尾,正低着头。
“韩少侠,在军营里生活可好?”
韩臻猛地抬头,见身边一个胖胖的老头,一身药味,正是那日他离开时带他去见师兄的人。
浮光殿后院东厢。
“圣主和将军有些家事要料理,到晚宴时大约才会召见你,先在这里歇着。”
喀乾倒了杯茶放在韩臻面前,说完正要走,韩臻猛地站起来,“老前辈!”
喀乾回头,见韩臻直直站在原地。
他瘦了,黑了,可即使穿着件粗布军服,也无法遮掩他那股中原人特有的骄傲和锋利。
喀乾低下头,眉头紧皱。
“圣主不许我透露于你,不过……”喀乾走到韩臻面前,伸手拍了拍韩臻的肩膀,“放宽心,你的药没有白找,少主恢复得很好。”
韩臻瞪着眼睛,喀干的话在他耳际不断回响,他咧开嘴,半晌干笑一声:“师兄……师兄他……”
“我可不能再说了。”喀干笑着说,他想了想,又道,“韩少侠,你不要怪圣主那时故意支你去军营……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不了解你,我们都不了解你,所以……我想韩少侠你懂我的意思。”
“打完最后一仗,就没人再拦着你们了。”
韩臻动了动喉咙,他站在原地,心里似有一团小火苗缓慢燃烧,他感激地朝喀乾一笑,本就生了一副英俊的相貌,笑起来看得喀乾也有些怔忡。
“谢谢老前辈,我知道了。”
“好,好。”喀乾点头,他跨步要出门,又回头,话里有话地说,“要是歇够了,无聊,就到处转转,若是饿了,这附近有厨房——只要别出后院就好。”
韩臻答应,喀乾点头,转身踩着积雪,是真的走了。
韩臻坐在长椅上愣神,外面又开始飘起雪花来,湿气夹杂着香草的气味涌入鼻间,惬意盎然。
师兄……恢复得很好……他能不能下地走路,能不能说话,有没有听他们提起我,有没有时而也想起我呢……韩臻胡思乱想,一直想到夜里晚宴时分,外面丝竹阵阵,歌舞升平,韩臻所处的厢房却仍是一片冷寂。韩臻这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被遗忘了。
遗忘便遗忘,韩臻一向无意于那些热闹场面。只是肚内空空,韩臻从身边茶桌上提了剑,静静走出厢房,朝后院走去。
远处庭院中,有炊烟袅袅不断飘向天空,韩臻脚踩着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走到门前,闻到从屋里传来一股饭香的味道,推门而入,韩臻还低着头,没留神一脚踩上前面一架松垮的梯子脚,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砸过来。
韩臻下意识往后一躲,就见那梯子歪歪朝自己的方向倒下来,梯子顶上站了个人,惨叫着伸脚踢开梯子,伸手一勾梁柱转身翻身上去。
“谁啊,进门也不敲门!”那人坐在屋梁上,惊魂未定地呵斥。
韩臻脚踩着梯子,踏步进去,他抬着头,看着那人嘴里叼着一个圆圆的饭团,一双透彻的眼睛正怒视着自己。
屋内一时无声,饭团蓦地落在地上,坐在屋梁上那人直勾勾看着韩臻,半晌张了张嘴。
“师弟……?”
韩臻抿着嘴不吱声,只抬头盯着他,像是不盯着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那人看看韩臻,又看看自己,他皱着眉头,着急地要从房梁上跳下去,谁知脚底一滑,他一头栽下来,韩臻一伸手,轻易将人抱了个满怀。
屋外的雪还在下,灵鹫城里已经许久没下过雪了。
梁禄的头被韩臻死死按在胸前,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弟……是你吗师弟?”
韩臻捧着他的脸颊,转身将人按在门上,他猛地吻住怀中人的唇,不容对方再多问一个字。
第37章:雪夜
“唔……唔嗯……师弟……嗯……”
梁禄的唇被顶开,他呼吸几乎都被剥夺尽了,白衫下的身体紧紧贴着韩臻,他双手索性抱了韩臻的脖子,任韩臻亲吻着。
直到韩臻终于放开他,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狭小安静的厨房里尽是浓重的喘息。
“放……放我下来……”梁禄气喘吁吁地说,他脸颊有些红,身体还被韩臻抱着,多少有些不习惯。
韩臻不理,还是抱着,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师兄,我好想你。”
梁禄嘴角轻轻一扬,他下巴靠着韩臻肩头,目光望着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厨房。
“师兄、师兄也想你……”
韩臻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他不住眨着眼睛,似乎想做出一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梁禄拍拍他的后背,伸手拂过他红肿的眼眶,“许久不见,师弟怎变得爱哭起来。”
韩臻一笑,眼泪蓦地落在唇角,他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梁禄胸膛里,却没看见梁禄眼睛里湿润的光点。
“身体……都好了?”
“好了。”
“能走路,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