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一个哆嗦,这才记起陛下原来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小记子吓得脸色煞白,叩头叩得蹦蹦响,嘴里不停说着恕罪的话语,边对怔住了的几个老官员挤眉弄眼,快走!
待到法宗府的几人手忙脚乱的退了下去后,小记子才慢悠悠抬起头来,撇撇嘴,“我说陛下……”话被哽在了喉里。
唐月的眼神相当不对劲。
有浓郁的血腥翻涌其中。
小记子大气也不敢出,似乎稍有不对那些血腥之气就将冲破出来,啃噬小记子的血肉,撕咬他的身体。
这种眼神,他相当熟悉,尽管已经是快被岁月消磨得差不多了的印象,但他还记得——这是属于,在遇见如妃之前唐月陛下的眼神。
仿佛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是死物,任何人事都将被他毁灭踩碎的,恐怖的眼神。
小记子倏忽间,忆起了当年被陛下狠殴的痛楚,那些落到自己脸上和身上的拳头,那些踩揉在自己手上和皮肤上的重脚,那些辱骂的言辞……
“小记子?你怎么了?”
小记子大汗淋漓,而唐月正蹲在他面前,眼里是真切的关心。
温和的调子让小记子清醒过来,诺诺的摇头,“我没事,陛下。”
“那就好,吓我一跳。”唐月笑道,“再帮我想想,下次我该用什么理由弄退他们呢?”
小记子勉强一笑。
陛下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吓人,要是、要是以前的陛下……小记子甩开这个可怕的想法。
要是能一直如此温柔下去就好了,陛下。
前几个月里,华国北方的章中国,爆发了武王之乱。
先王驾崩,太子被杀身亡,章中三殿下齐也午在手握重兵的异母兄弟齐善白的全力支持下,击退了想要趁机谋权篡位的武王和其他兄弟,登上了皇位。
齐也午登基之后,立即整顿全国,武王之乱造成的影响很快恢复。
齐善白则被派往了和华国接壤的边境之城——雷柏城,手上握着的兵权也以各种借口被收归了中、央。
虽有藏弓之嫌,但毕竟别人齐善白本人都没一句怨言,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倒把华国的边境守将弄得心里不上不下的。
这齐善白,也是个能征善战的主儿。为人听说挺是残暴不仁的,那一口平电剑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这么个人放到了华国边境,章中国和华国又不是盟国,齐也午到底盘算的什么谁也不清楚。
但看齐善白到了雷柏城就失却了战场上的威武,开始了成日里酒池肉林般的生活。是麻痹敌人的障眼法,还是齐善白真就这么花天酒地下去,还得慢慢考虑。
且不管他国之事,单单如今朝堂内外两王之争就够得头疼的了。
有一个能干的王爷固然是好事,有两位能干的王爷也不算差,但要是这两能干的王爷非得争个高低上下,这两王爷还都是权大军强的存在,这就不是什么太好的事了。
两派人马如今是争得头破血流,在朝廷上都能说着说着破口大骂,互揭老底,要是私底下碰着了,身旁的家丁侍从们不打上一架是断不会罢休的。
中立派的人越来越少,不是进了苏相这边,就是去了卢相那侧。
这局面,逼得人非得做个选择出来。要是坚持了中立,谁知道到时候上台的那位会不会找个机会就把自己给端了呢?
现在还能稳稳站住脚,不偏向任何一方的,都是些历史长久,身底雄厚的武将世家。邛家就是其一。
唐月每日里上朝完全那就是坐在那听两派人吵架。亏得他脾气好,天天听着还能从头微笑到尾,从未发过火。
也亏得两派人马这么个争法,不约而同要先定了太子之位,再去要唐月底下那张龙椅,才让唐月到了现在还算安稳。
彼此都还没有将对方一网打尽的实力,龙椅早早空出来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这是共识。
这么个局面,死个把对方的官员也是寻常之事,其中不少是唐礼派人做的,而两派竟也没多想,只把这仇加到了对方头上,争得更凶了。
斗争往往使人盲目,即使精明如苏卢二相,强大如唐空唐重,也不过是黄雀。唐礼的弹弓,总在他们背后。
他的目的和想要争夺高位的他们完全不同,他想要的是完全回收唐月的权力。而唐月平时里的谦和模样,足以让人忽略唐月在后瞄准他们的可能,反倒给了暗地里的唐礼极大的可乘之机。
木花台。
行小满和师穗携手而笑。
师穗正是唐空的正妃,行小满自小的闺蜜。
唐希倒没想到会在木花台遇着这两位,“两位皇嫂安好。”
行小满回头,嫣然一笑,“长安公主,可真是巧了。我们正说到你呢。”
“说我什么?该不是皇兄跟你们二位说了我小时候的糗事吧。”唐希讶然而笑。
师穗急急辩解,“不是不是。都是说的公主你的好话呢。”
行小满点点师穗,“你没见小希正笑着,糊弄你的!”她深知唐希也是个不喜欢讲究太多礼数的人,直接省了那些称呼唤着“小希”。
唐希微微一笑。她就知道这个行小满不简单。
倒是师穗,仍旧是红着脸,唯唯诺诺的样子,我见犹怜。
大皇兄喜欢这一类型的啊……果然是楚楚动人。
可惜,撇开对师穗隐隐的妒忌因素在里头,她还是更加喜欢行小满的。
行小满开朗大方,既心思细腻又不拘小节,正是唐希心中最为仰慕的女子类型。她一直都想要成为这般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而师穗,总让人想要好好把她护在手心里,唯恐一点不当就让她碎了般。
行小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手道:“小希你来的正好,你不出现我都快给忘记了。等等一定得跟我去趟你二皇兄的王府,我有东西给你。”
师穗好奇的问:“是什么?”
行小满笑道:“是二皇子买来的海国皎纱,和些别的好玩事物。”
说到了海国,唐希的兴致起来了。“看来我非去不可,得让皇兄知道不能有了嫂嫂就不理我了。我可得拿走一两样好东西,叫他心疼。”
行小满笑,“哪能忘记你啊,不如现在就去吧。”
去吧去吧,你二皇兄可就等着看你一眼呢。呵呵,唐重,事后你得好好谢我才是。
想象一下唐重到时候那张风流脸下的惊讶和慌张,行小满顿觉无比快活。
“小穗,一起?”
“诶?可以么?”师穗巴巴的问。两皇子的事情,她当然知道。这么一去,也不知道对王爷有没有影响。
“没事的,那些才不关我们的事呢。大嫂嫂,走吧。”
海国人这几年来,在大陆上出现的极少。想要买到海国的东西自然也是难上加难。
偏偏唐希自小时候见过那海女的舞蹈后,对海国的一切都有着极大的兴趣。
唐重见着了唐希,惊喜交加偏得作出若无其事,只能面带微笑在远处看。
“王爷,你可激动?”行小满戏谑的声音传来,她寻了个借口便溜了出来,对唐重道。
唐重不看她,“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行小满叹气,“就见不得有人常常念叨。去和她说几句话吧,唐重。”
唐重被推着,去了。
行小满笑,能和你喜欢的人这么接近,你还挺幸福的。而我呢……
她偏头,青丝滑落。
“王妃,那边有话来了。”侍女附耳低声。
她点头。
殿下,你又是弄了什么事情出来啊?
第48章:宴。
不知名的地点。
一地狼藉。
男子孤身立在其中,环顾四周,不怒不喜。
又跑了……月月,你真不乖。
“安岳。”男子开口唤道。
远在华国久舒王府里的安岳猛地一震,对着虚空跪下,异常恭敬。
以他平日里,视人命如蜉蝣,生杀予夺在握,竟然也会匍匐于地,作奴仆状。
“尊主。”
“月月又跑了。大概是你那个方向,你要是逮住了,就给我处理了。”
意思相当明显,随便安岳处置那个月主,剥皮抽骨对尊主来说也无所谓。
安岳心下一抖,却分毫不敢表露,直道必定按照尊主意思办理。
月主不是第一次逃跑了,这也不是第一个逃跑的月主。月主,不过是尊主手里的玩具。
“把那个四皇子,叫什么来着的,给我看好了。”
“是。”
“还有……阿夜,怎么了?”
安岳脑中的话语突然中断。想必是夜主又在发脾气,安岳不为人察觉的,松了口气。
每次面对尊主,即使只听着了那位的声音,他也会后怕好几天。这种恐惧,深入骨髓,与生俱来。
“安先生。”小婢过来唤安岳。
安岳脸上狠色一闪,这出声唤他的人立即身首异处,鲜血溅了一地。
新的月主,是吧?最好别落到我手里,否则,安岳我定会好好款待你!
——
朝阳宫。
唐礼轻步而入。
倾泻的阳光,映在他漆黑的双眸上,流光溢彩,灿烂非常。
他打量着四下的布置,眼底是兴味昂扬,像初次来到此地。
“小礼?”温和悦耳的男音传来,里面藏满了愉悦。“欢迎回来。”
唐礼转身,迎上唐月的双目。
唐月笑容不改,柔和的眼角却突然凌厉,眸光清澈似水,深若寒潭。
“你是谁。从小礼身上出去!”
唐礼眨眼,被唐月猛然拉入怀里,紧紧抱住。他脸腾地红了。“父皇?”
唐月浅笑,即使两人相恋四五年了,小礼仍旧像是才和他两心相映般的容易害羞,可爱得不得了。
不知名处。
尊主猛的睁大了双眼,旋即掩面而笑。
真是敏锐得让人吃惊的人。更叫人吃惊的是,自己居然真的一瞬被逼出来了。有趣……小如,看来你的眼光也不是那么差劲。
唐月搂着小礼钻进了寝殿,一把把小礼按到床上,压上去。
唐礼忍住被唐月亲吻脸颊带来的痒痒的感觉,笑道:“父皇~”
唐月亲了好一会,才放过笑得不行的唐礼。
两人交颈而卧,他一点点加重拥抱的力度,静静不发一言。
而唐礼累了好些日子,也只不怎么想打破这宁静而幸福的时刻。
唐月突道:“小礼,过了典关,你也要立冠了。”
这本是两人极少谈论到的话题。
唐礼本人是完全没有要立冠成亲的打算,而唐月至始至终认定小礼自有办法,所以对待立冠都不怎么重视。
然而立冠将至,一直下意识避开的话题必须浮出水面。
感觉到怀里小礼略略僵硬,唐月立即转移了话题,“所以我想,今年的典关不如把整个皇室的人都召集起来,好好的办一次家宴。”
唐月侧身,不再压到唐礼身上,“你也知道如今你两个皇兄争得厉害。我怕再过段时间,就不再是口舌之争了。这家宴,也不知还能办的几次。”
他虽从小便给了各种机会,让这些孩子尝试寻常百姓的兄友弟恭,父子之情,但也决不至于真真头脑发热不明其实的地步。
这皇室的兄弟手足,终是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唐礼自然明了他父皇心中所念,只是反抱住他父皇,“好。”
秋意渐渐的深了。
永平王和久舒王分别收到了他们父皇的信,信里言辞恳切,单单说到他想起了他们幼时模样,怀念他们在宫中的日子,决定今年典关的皇族家宴盛大举行,让他们回宫一叙。
这封信的确勾起了两位王爷的童年记忆,沉默了片刻后,均回信道定然回宫参与,并各自下令了这次的家宴必须好好办理。
一时之间,宫里各处上下纷纷为了典关忙碌非常。
两大主主子都颇为重视此次家宴,那定要办得别出心裁,独具匠心才是。礼部的官员为此是各各绞尽了脑汁,挠破了头皮,痛苦万分。
两班人马也不知是否为了这事,越近典关火药味就越淡,像是不约而同,将争战延后再议。
毕竟,不管平日里如何的争吵不休,口角不断,这典关可是一年到头的大事。
唐礼也空闲了不少,终于能够每日每夜的伴在父皇身边,哪也不去,谁也不理,满足得不得了。
唐月自然也是高兴,反正早朝一类的都有两个大的儿子在,竟是再也没踏足过朝会的政堂,每日就搂着小礼悠闲过日。
有他在身边,哪怕就缩在朝阳宫这么片小地方,也觉着仿佛是桃园蓬莱。
宫中石板路上的积雪,渐渐积得厚了。
寒夜也愈加漫长起来,有种白日迟迟不到,永夜的感觉。
典关。
凌顶亭。
唐月到的时候,孩子们都已经在了。
唐空和唐重作为焦点,身侧各自围了一堆人。党派之争,即使是兄弟手足之间也泾渭分明。
见到唐月来了,两人不约而同迎上去,“父皇。”扶住他坐下了。
听说,最近唐月的身子一直不大好,作为儿子该表现的孝敬和关心是不能少的。
兄友弟恭也得好好表现出来。两人旋即打趣说笑,你说我对师穗甚好,我说你为了行小满断了所有的风流情债。
说起小时候的乐事,挨的那些骂,学的那些书,其乐融融。
像是那些朝堂上的口角,私下里的械斗都不曾存在过般。
这次的宴会,唐月的意思是,主要是孩子们聚聚,联络联络感情。是以,在座的除了他这个长辈,以外全是他的孩子,拉拉杂杂坐了三四桌,加上几个随侍在侧的宫侍,把这高处的凌顶亭占得满满的。
席间的气氛实在不能不说好。
个个说的开心,似乎要把这几年那些随着年岁渐长而生出的生疏在这里一次谈开抛尽。
亭子四周又围得密实,几杯热酒下肚,几句话语说了,每人脸上都浮现了一层淡淡绯红。
唐月两侧是唐空和唐重,唐礼只得坐在唐空侧面,无法紧挨着他的父皇。
他虽挂着浅笑,但眼神未从唐月身上移开过分毫,紧紧的,担心的目光。
昨天父皇喝茶时又没拿住茶盏,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虽然父皇说笑着自己老了手脚不便利是正常,但他怎么可能相信?
近来父皇时常手脚滞慢,上次泡池子里时居然一时没能起来。虽说确实没什么病痛,但着实叫人忧心不已。
酒酣脑热过后,遍桌狼藉,众位常年被礼教束缚的皇室子女,实实在在的过了一次寻常百姓家的典关,切实感受了一次自由自在的宴会。
这才是,家宴呵。不需要过多的注意,夹菜该用什么姿势,放碗该用什么力度,不必小心席上不能起身,喝汤不能大声,咀嚼不能过快,不能边吃边说……
“呵呵呵呵……”席上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
唐希缓过气,擦擦眼角笑出的泪水,道:“父皇,我备了余兴节目,要看吗?”
唐月摇杯而笑:“小希如此心意,自然要看的。”
亭周帷幕拉开,高处寒风猛然灌入,以刺骨的凛冽将一亭子热气吹散的干干净净。
几个哆嗦一打,众人都挤到亭子边上去了。
凌顶亭地势很高,如今倚着亭边往下望去,一目的夜色。
亭子底下是浓郁的林子,寒夜里深深冷冷,透出些凄凉来。
猛的几个炮声打响,远处的林子里便放出几只兰花射箭来,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的烟火粗粗拉拉放了出来。那火光如流星赶月,映了满林子,那些深深寒木,便像是画在火光里一般。